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请诸位允许我以《人间失格》的作者太宰治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来表达自己深藏多年不曾吐露的心声。也许,真正读懂父亲的大地山河,需要儿子穷尽一生,去跋涉,去体验,去回忆,去反思。
记得1987年秋天,已逾古稀之年的父亲去姐姐家,正好逢集赶场,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于是顺路来看我。刚好又是周末,我陪着父亲一边走一边轻言慢语,逛了一圈集市,然后沿着汉江河边走了一段,又上行至阳安线铁路,登高望远,父亲兴致很高,跟我聊起了当年修铁路的一幕幕往事。
父亲这一辈人,是新中国诞生以来奉献最多、最苦最累的一代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当年参加过阳安线铁路建设,还参加过三门峡工程初期建设(中苏关系恶化,苏联专家撤走,中途返回家乡),兴修水利时参加过军民渠、红卫水库大坝的建设,父亲一说起这段往事,那些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场面,让他又回到了战天斗地、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天晚上,父亲和我说起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情,闯四川,去河南,到湖北,当然去过最多的地方,还是这片最熟悉的故土。我住在三楼,楼上没有厕所,晚上起夜要打着手电筒从三楼下一楼,然后顺着校园里的一条斜坡路,拾级而上,厕所距离学生宿舍近,也是考虑到孩子们的安全问题。
那天晚上,我搀着父亲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又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明显感觉到父亲的腿脚,已不似我先前记忆里那么灵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试探,这样的情景让我禁不住鼻头一酸:父亲老了!老了父亲!我的老父亲啊!让儿子快快强大起来,为您遮挡风雨,让您颐养天年。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回家,您变魔术一般,从裤兜或衣兜里掏出青枣、桃杏儿一般。
那天晚上,我与父亲抵足而眠。父亲的确老了累了,说着话,恍惚进入了梦中。而我想起刚才打着手电筒,搀扶着父亲下坡上楼的一段路,往返足足用了有一个小时。像我往常,健步如飞,也就十分钟左右一个来回。想着父亲已进入暮年,而自己还无力让老人安享晚年,我悔恨愧疚的泪水一个劲地涌了上来,辗转反侧难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醒来,没有叫醒我,轻慢了脚步,独自下楼去了一趟厕所,洗漱完毕后,叫醒我说,你姐派你姐夫来接。时间差不多了,他要跟我姐夫走。知道我要上班,就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工作,吃公家饭受公家管,把自己身体照顾好,该吃该喝不要克扣自己。我一个劲儿地答应着,送父亲下楼出了大门,姐夫推着一辆八成新的永久自行车迎在门口,一番寒暄之后,父亲就被一辆自行车带走了。这是老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我最初工作的地方看望我。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曾经那么要强的父亲,白天陪我走了那么长一段路,没有显露出一点衰颓的样子。但夜里要上厕所,深一脚浅一脚的下楼、上坡的那一瞬间,才让我真正意识到一个悲伤的事实:父亲老了,而我才不到二十岁。父亲一生去过许多地方,这一片大地山河于他而言,熟悉得就像他自己的掌纹一样;而今步履蹒跚的父亲,回望他这一生经历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有多少深埋在心里的话儿,无处诉说也绝不诉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