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时候,乍暖还寒。不如泡上一壶茶,听偶侃侃大山,聊聊历史上的中医和中医历史的那些事。
这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内容丰富多彩的话题。
怎样开篇,说实话本人也很犯难,也与同事朋友商量过。假如内容要严格追求历史的严谨,要传授一种知识体系,那欧得需要正襟危坐,沐浴焚香,或是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韦编三绝,呕心沥血。周医生虽然气血旺盛,但还有众多病人朋友等着俺去关怀,而且先贤大师们各种版本的《中医史》大作珠玉在前,有兴趣的盆友可以找来读一读。
但我们聊历史,也不能完全走稗官野史路线,更不可以做小说家言,作为医生神吹胡侃,不但不能吸引人,反而会引起大众对于医者该有的专业性的怀疑。
因此我们先务虚后务实,先来一点比较形而上的话题,比如今天聊聊医界的历史观。
“历史观”一词看似高深实则普通,其实在读书识字的启蒙阶段,历史观教育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开篇“我们国家有着五千年悠久灿烂的文化……”。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种极端,比如鲁迅先生翻看数千年的中国史书,只看到两个字:“吃人!”
这些观点的历史依据有几分先不论。但史观确实具有塑造人的功能,批判者自然需要睥睨过往的气概,但建设者则要对自己的事业有一定的认同感和自豪感。
这是如何看待国家历史的问题。小到某一行业的历史观,道理也一样。
在此先讲一个神医扁鹊的故事——我们中学都学过“讳疾忌医”的典故,而这则故事同样出自司马迁的不朽名著《史记·扁鹊传》。
扁鹊行医到虢国,恰逢虢太子病死。扁鹊来到宫廷门前,向太子属官的中庶子问明病情后,认为太子还没死并能够救治。而中庶子对此相当怀疑,并当面吐槽——原文就不引用了,翻译成白话文就是:
“先生不是在吹牛么?听说上古有名医叫俞跗,治病不用汤药或酒,一经诊察就能发现病因,顺着五脏腧穴,割开皮肤,剖切肌肉,疏理脉道,联结筋腱,按治脑髓,疏通膏肓膈膜,清洗肠胃,濯涤五脏,修炼精气,变化形体。先生的方法如果能像这样,太子才可以生,否则不是在开玩笑吗?”
然后故事的结局就跟一切神医的传说一样,扁鹊以针灸救活了病人,用实际行动堵住了质疑者的嘴,同时书写下了自己的“传奇”,此病例也成为中国第一则记载于正史的针灸医案。
每每读到这一篇故事(记载),俺都觉得神医扁鹊之“神”,远不及中庶子口中的俞跗。但他所描绘的医术又不纯粹是腾云驾雾、点石成金的神话,君不见,割开皮肤、剖切肌肉、清洗肠胃云云,跟现今外科手术有多么惊人的相似么?
应该准确的说,这是以医理推至极致的理想技艺。
已经可以算是传说时代的扁鹊,还有更古老(上古)、更高级的传说,以供吐槽者质疑,这反而印证着扁鹊在历史中的真实存在:在俞拊神技的对比之下,扁鹊针灸活人的医术也就是一门高明的技艺而已,值得惊叹钦佩,却也不必供上神坛。
关于中医界的历史观,俺再讲一个例子。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中国被迫开放的通商口岸,西方医学和西式医院已经普遍在这些城市设立推广。有一位内地四川人游历到上海,四处搜集西医书籍,踯躅于各个医院和药房前,问道于西医医师。他就是研习中医多年,曾撰写过《血症论》的唐宗海。
唐宗海,字容川,四川彭县三邑人。跟当时大多数中医医生一样,唐宗海的医学知识以自学和前辈医生传授为主。但他还在科举考试中考上了进士,游历于京、沪、粤等地。对各地的医学流派,尤其是对西方的医学的了解,与一般限于一隅的中医医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时正是以解剖学为基础的近代西方医学传播到中国,据此掀开了质疑攻讦中医理论的时代。为了回应和辩护,唐宗海连续著成《医经精义》、《金匮要略浅注补正》、《本草问答》、《伤寒论浅注补正》等书,与之前的著作《血症论》一同编为《中西汇通医书五种》。
唐宗海因此也被成为中西汇通医派的第一人。但与现今提倡的中西医结合不同,唐宗海对待中医的历史观,始终坚持尊古;对在西医冲击下中医医学的发展方向,依然坚持复古。
他跟那些盲目自信的无知之徒又完全不一样,他承认当下西医高明很多。正在《伤寒论浅注补正》中的“叙文”里提到的:“复游上海,窃以中国皆今人不及古人;西洋则今人更胜古人,制造之巧,格致之精,实为中国所不及,则其医学亦当高出于中国。”
与此同时,他在《医经精义》中也说:“若秦汉三代所传《内》、《难》、仲景之书极为精确,迥非西医所及。”至于为什么中医医术不及西医,归根结底是因为《伤寒》、《金匮》“其文义高古,往往意在文字之外,注家不得其解”,他相信《内经》、《伤寒论》等中医经典,都是在有精准的解剖学的基础上,才会有这些“圣人之言”。
厚古薄今,这就是中医的历史观。即使在当今,笔者行医也有些年头,时常都有听先生同行们说起,前清民国时期某位先生的医术,如何如何高明,无奈传人不肖,或是时运不济,都湮灭在历史中。
那么西医的历史观呢?虽然本人不是西医专业,但也可简单聊一聊。
先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是偶还不是医生而是学生的年代。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通惠门旁,十二桥畔;负笈蓉城,满心惆怅。
还在疑惑研读通行中医学教材还是通读《内经》《伤寒论》等经典的时候,俺们先被师长辅导员集合起来,开始大声诵读:“我将以自己的能力和判断力从事医疗,我考虑病人的利益,不使他们遭受毒害……”
凡是医学院的学生,光是引用这几句,就该知道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
中医学院的学生以古希腊医生的誓言来宣誓,这事多少有筷子吃西餐的味道,不过我们先且不论。俺曾问过一些西医朋友,对希波克拉底了解多少。答案是除了这个誓言,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
亨利·西格里斯特(1891-1957)是当代重要的医学史家,他在其著作《最伟大的医生:传记西方医学史》中这样描述希波克拉底:
“对古人来说,他是理想的医生,是具体的医学行为理念的完美化身……他就这样成为了永恒的劝勉者和对人们良心的鞭策者,以及通向真正的医道的领路人。在这些路线上,他将继续发挥自己的力量。正像凯撒继续训练军事将领,正像布鲁图斯继续激励人们弑除暴君,希波克拉底也将永远地教育优秀的医生。”
简单说,希波克拉底成为医德的化身,“誓言”是医生从业规范的依归。至于医术方面,正如西格里斯特写到:“‘希波克拉底著作’是一个杂乱的著作集合,包括专著、课本、手册、演讲、摘录和笔记。……它们缺乏同一性,其中的说法自相矛盾之极,有些论述和其他论述是直接相反的。”
即使将希氏看作四元素为主导思想的西方古典医学体系的创立者,但对于当今的医生来说,这种古典医学恐怕只有考古学和历史学的价值,近现代西方的医学早已一骑绝尘了,“进步”一词才是关键,今天比昨天高明,明天比今天先进;除了亘古不变的医生的核心道德价值之外,不了解希波克拉底又有什么关系呢?
到这里,总要评论一下这两种迥然不同的历史观。其实我平时很不愿意讨论这些中西对比的话题,网络上这类话题总是形成立场鲜明对立的两派人,参与久了,不但本人会得到很多智商上和价值上的侮辱,还会得到国籍和人种上的怀疑,甚至祖上也被问候,也是稀松平常的。但在这里还是要顶着锅,简单为中医这种“尊古”历史观辩护一下。
上面已经说过了,正是有了传说中的神医俞拊,扁鹊也只能称“圣”,如《抱朴子》所讲:“世人以人所尤长,众所不及者便谓之圣”,但圣人终究是人,中国医学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祛魅进入理性时代了。
而唐宗海的崇古尊古,却在西方医学的碰撞下,为中医传统的延续树立了合理性和自信心。虽然唐宗海的著作将中医传统身体观和近代解剖学联系起来,严格说起来还很幼稚,有很大的似是而非的成分。但唐宗海坚持维护的中医理论的传统精神,依然在今天还发挥着它的功能。
现在国人对于“进步”历史观,恐怕是很习以为常了。从我们自身的生活推而论之,尤其是对八零后的朋友,经济、社会、科学的进步是我们自身的亲身体验。所以对于“复古”“尊古”这类观念,大有一种老太太的裹脚布的感觉。虽然偶尔去趟博物馆,总是惊叹我们的祖先在器物制作上的精湛技艺。但也仅止于此。
不过我要说,其实在本质上,无论是“尊古”还是“进步”,都是对于当下的不满意,为现状树立一种“理想状态”。理想总是跟现实是有差距的,但事在人为,人总是可以推动着现实向理想迈进,至于这种迈进,叫做“进步”,还是称作“复古”,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好比儒家总是喜欢讲“三代之治”,历来帝王无论权力再至高无上,对于这独立于外,读书人世代传承的“道统”,也要敬畏三分。再怎么自吹自擂的“盛世”,有《礼运大同篇》在,也要压低吹嘘的音量。阿Q们喜欢讲“我祖上也阔过”,但面对祖上的风光,也有很多人日夜反省,战战兢兢,生怕“辱没祖上”。真正祖传的手艺人,都会有一种家族声望的责任感扛在肩上,他们常常表现得内敛、谨慎,而在这种涵养熏陶规训下,技艺的传承升华才有可能。
医界也是如此。假如有人自称神医,诊室挂满匾额锦旗,上书“赛华佗”、“扁鹊再世”,声称可治百病,活人无数。我敢保证十之八九是骗子。
没有对历史的敬畏,中医医术的提升是不可能的。
至于如何看待历史上的中医经典,那就是后面聊天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