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尽管是七八十万字的鸿篇巨著,读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费事,除了其中的“宗教大法官”那一章以及全书接近尾声处双方律师针对德米特里杀父的案子所进行的的辩护和驳斥的部分(其中有大段大段的议论)读起来相对较有难度之外。但是,读完是一回事,要针对它写出一篇东西是另一回事。个人觉得对于一本书,至少要读到两遍以上才能产生所谓的可以被书写下来的有理有据而且条理清晰的“感”,否则对文本不熟悉只留下对故事的模糊印象,远远构不成书写的基本条件。尤其是像《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的长篇,它的内涵是厚重而且复杂的,要深入理解需花费巨大心力,既要结合当时俄国的社会现状,又要考虑作家总体的创作风格和不同创作阶段,要在对文本熟悉的前提下,查阅相关研究资料,对整个作品进行高屋建瓴式的分析和解读。
因深知自我能力难以驾驭对整个文本进行深度解读的方式,所以决定选择部分内容细读,以小的切入点作为突破口,虽难免局限狭隘,但至少可保证所述之言是切身感受,浅薄也好,荒谬也罢,自得其乐而已。
童年是生命最初的时期,也是人生记忆的源头。童年经历对于一个人的成长以及其性格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简单来说,美好的童年易形成温和、开朗的性格,留下阴影的童年则会形成内向、阴郁、沉默寡言的性格。当然这不是绝对的,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如此。在《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中,作者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塑造了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暴躁、冲动而有着强烈羞耻感的德米特里,自律、学问渊博而阴沉有城府的伊凡,善良、友爱、真诚拥有纯净灵魂的阿辽沙,贪婪、沉迷于情欲享乐的小丑式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以及恶毒阴沉的斯麦尔佳科夫。卡拉马佐夫们既有性格的共性,又各有特点。细读本书的前几章,即描述三兄弟童年遭遇的几章,我发现他们的各自性格的形成与童年经历紧密相关,双重人格的伊凡和德米特里性格中恶的部分多半是因为童年时的不美好造成,所以他们性格中的缺陷是从童年起就注定了的,他们走失在了童年里。
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是个荒淫无度、贪婪恶毒的小丑般的人物,可想而知,这种人作为父亲就意味着必然的失职。父亲不仅没有履行应尽的义务,更荒谬的是他完全忘记了德米特里的存在,他还带着很多女人在家里胡作非为,这一切都给幼小的德米特里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所以德米特里对于父亲的感情十分淡漠,心里多次产生杀死父亲的念头,这是因为他在心里对于费多尔的“父亲”身份没有认同感,对于他来说,费多尔只是一个给了他生命的陌生人,他们只有单纯的血缘上的联系。如果说费多尔对德米特里来说是“生而不养”,那么担负起了养育的实际任务的仆人格里戈里则是“养而不教”,他只是给德米特里提供最基本的生活需要,让他吃饭睡觉得到保障,但是因为格里戈里本身知识的贫乏让他无力承担对于德米特里的教育任务。于是德米特里的童年便缺乏了应有的父亲的关爱和教导,他没有受到高尚品行的感染,而是遗传了母亲暴躁、敢作敢为、缺乏耐心的性格,同时他深受父亲的不良影响。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德米特里明白金钱的重要性,所以它才格外在乎从父亲那里得到属于他的三千卢布,并且他“从小就相信总多少有点财产,一到成年,便可独立。”结果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用计扣下了他的财产,让它几乎分文不剩。费多尔的这一行为激化了父子之间的矛盾,为后文的德米特里扬言要杀死父亲以及父亲被杀害他被误判为凶手的故事发展埋下了伏笔。然而毕竟德米特里心底的善良和高尚没有泯灭,他始终是一个正直的人,有强烈的羞耻心。他心中尚存的美好源于童年时期的一件小事,即医生赫尔岑斯图勃在法庭上所讲的“一磅胡桃”的故事,“一磅胡桃”是来自他人的善意,就是这一微小的举动在德米特里的心里留下了善良的种子,使他始终保持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他铭记了二十多年的圣父、圣子、圣灵也是最童年时就在他心底让他感知了上帝的神性。童年时期的一些美好的小事给他的心带来难得的温暖与感动,所以它心底虽有卑劣的部分,但是也有美好而高尚的一部分,这两者时常在他的心底彼此角逐。正因如此,德米特里才虽然对父亲怀着深深的怨恨,多次萌发杀死父亲的念头,但到了犯罪的最后一刻却还是悬崖勒马,如他所说:“光明之神在此时吻了他一下。”
同样是寄人篱下,伊凡与阿辽沙相比德米特里要幸运一些。德米特里被转移到了四次,要适应多个陌生的家庭,在巴黎期间还曾一度被收养的人所遗忘,可以想见他在此期间的心酸和痛苦。伊凡和阿辽沙被被母亲曾经的恩主,一位将军夫人抚养,,将军夫人去世后又被将军夫人的继承人抚养。幸运的是,这个人是一个“最高贵而讲人道的人”,他给了两个孩子很好的教育和物质条件,这两个年轻人所得的学问和教育应该终身感激这个人。所以在学问上,伊凡比德米特里要强,而在性格上,伊凡和阿辽沙也比德米特里温和得多。
伊凡和阿辽沙的母亲是一个温良贤淑、天真无邪的女子,她去世的时候阿辽沙刚刚四岁,但他在以后的时光却一辈子都记得母亲。这促成他性格中的温和、友爱,并拥有纯净的灵魂,也是双重人格的伊凡性格中高尚的一面形成的因素之一。而同一个母亲所生,经历基本相同的伊凡和阿辽沙性格也有差异,阿辽沙是完全纯净的灵魂,而伊凡内心有阴暗的一面。他阴沉而有心计。这与多年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生活分不开关系。他十岁就了解了自己是住在别人家里,并且清楚他的父亲是一个提起来都觉得十分丢人的人,他以父亲为耻,以寄人篱下为悲,小小年纪藏了太多说不出口的心事,他逐渐变成一个心有城府的人。虽然斯麦尔佳科夫是杀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真正凶手,可他只是践行了伊凡的不外露的想法。伊凡同德米特里一样厌恶着父亲,甚至更希望父亲死去,这样德米特里得以和格鲁申卡在一起,而他便可以和德米特里的未婚妻米嘉在一起。这都是伊凡心底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隐秘愿望,他难以直视自己的邪恶,难以面对心里的魔鬼。斯麦尔佳科夫受了他“什么都可以做”以及离开家动身去莫斯科的行为的暗示,最终杀死了费多尔。所以,伊凡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间接的凶手。同样的,这是由于童年时期没有得到父爱以至于他对于父子关系的淡漠,并且对小丑式的父亲感到羞耻。
阿辽沙虽然和伊凡拥有同样的童年,可他拥有一颗绝对友爱善良的心和纯净的灵魂,和伊凡不同的是,阿辽沙却从不问自己是在靠谁的钱生活,他不在意自己寄人篱下的命运,也不以父亲为耻,他总是随遇而安,完全地信赖别人,并且靠了佐西马长老的引导和影响,更加笃定地追求爱和真理。
故事中另一个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是斯麦尔佳科夫,他是费多尔的私生子,母亲是疯子丽萨维塔,在卡拉马佐夫家做厨子和仆人。比起上文提到的三兄弟,他的童年乃至一生的遭遇都没什么幸福可言。他被人瞧不起,忍受着费多尔和德米特里的臭骂和威胁,长久以来对父亲也就是他的主人怀恨在心,于是发展成后来在伊凡“什么都可以做”的暗示下杀死了费多尔,这是全书的核心事件和主要线索,而这追根溯源中可以发现与这一事件相关的主要人物的动机与心理根源都与童年经历关系密切。
父子关系本是世间最亲密的几种关系之一,可是在卡拉马佐夫的家庭里,它是破碎的、淡漠的。在童年里,母亲代表温暖的一面,父亲代表强悍有力的一面,在父母陪伴下的童年才能同时拥有温暖和安全感,可惜卡拉马佐夫们无福享有这两者。他们原本可以拥有一颗温暖美好的心,可是最终内心掺杂了恶——归根结底,他们只是走失在童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