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这旗为何不能倒,父亲能倒下,兄弟袍泽能倒下,甚至将军也能倒下,唯独只有我持着这旗不能倒,要铮铮立在这血泊中。我是旗,也是怒骁的气,兄弟们和将军的血染了这面旗,这是怒骁的血气,定要让它气冲斗牛。 ——杜风
一
杜风拿着锈迹斑斑的大柴刀,与并不相称的身形费力劈着小院中粗肿的木柴。随着“咔咔”声中,没有任何防备功能的破烂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杜风抬起头,看见来人是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大汉,目色深沉,手里捧着一个瓷罐,高大的身影将杜风整个人都罩在其间。
“你找谁?”杜风没起身,握着劈入木柴中的刀柄,大咧咧开口问道。
“你就是杜风吗?”那个中年大汉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听在杜风耳中有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杜风这下起了身。自己自小没了娘,那不靠谱的爹出去打仗了,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在杜风的记忆中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自己平日里就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赚些小工钱够自己一个人吃吃喝喝,可是听他说出自己名字,自己却也从来没印象认识这样一个人。再说看他那身衣服,虽然看起来没多气派,可是那料子在眼力不低的杜风看来却是极好的蜀锦。如今西蜀在庆国刚建国不到十年就闭了来往通商的关口,如今穿得起蜀锦的非富即贵。
大方的应承下来自己就是杜风,那人听见杜风承认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大跨步走上前去,把手中的瓷罐递给杜风,声音依旧低沉,短短说了声:“我送你爹回来了。”
杜风一下子忘了接过来,就呆呆看着面前的中年大汉。那大汉也不急,依然双手捧着那小小的瓷罐悬在半空。好半晌,杜风微开的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手却重若千钧般轻轻抖着接过了那瓷罐。
两人就这样站着,阳光从大汉身后照射过来,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杜风捧着装有父亲的瓷罐,头一直埋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抽泣着。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掉下,顺着瓷罐清亮的润浆外壁又低落在地上,在夯实的黄土上湿成几朵梅花印。
杜风他爹杜九出去打仗,杜风一个人在家,即使他爹拜托了隔壁的张大婶照看一二,可是那几两银子能让一个外人有多尽心尽力。到现在杜风没有学坏像一般地痞无赖一样晃荡街头,也是杜九每次可数的回家中“辛苦教育”的功劳。
杜九学着军中的墨痕军师来了个武教和文教的方法。武教便是柴棍巴掌任杜风挑,不打得杜风记忆犹新杜九不肯停。至于文教那就好多了,在父子两人挤一张破木床上,杜九就开始胡吹乱侃,说些军中的趣事和一些将士们的训练和战斗。特别是说到一些乱军夺帅,烽火破城的事时杜风更是一阵神往。
杜风知道自己爹是在将军身边当亲卫,可是他也并不理解这是要干什么的,只是觉得那些故事里没有自己爹多少有些遗憾,谁不想自己有个英雄老爹?“老子不行小子上。”这是杜风听了几次红色教育后的想法,而杜九的目的也达成了。杜九不怕战场刀兵无眼,更怕的是杜风学成地痞浪荡儿,这在身为军人的杜九眼中是无法想象的。至于培养儿子读书考举人,杜九想了想,回老家看了下自家爹和爷爷的坟头,拍了拍头砸吧几声又入征去了。
想了很多,杜风感觉自己的泪水像是掉了线珠子一样,止也止不住,渐渐地,“呜呜”的哭声开始小声的传出来。杜风抬头看了看面孔隐没在阴影中的大汉,泪眼朦胧中他抽噎起来,胸口像憋着一块铁块,一阵阵的发疼。
哭嚎中的杜风没有发现,那大汉的手动了动,握紧了又松开,重复了数次,最终开口化作一声长叹,一只大手轻轻搭在了杜风抽泣耸动的肩头。杜风对此恍若未查,眼泪已经把他脸整个浸湿,带着鬓角的头发杂乱站在一起,鼻中也不时哼着鼻涕,自始至终那哭声却是很压抑。
哭得额头已经微微发麻,耳中也似乎传来一声声“嗡嗡”乱响时,杜风往后退了一步,挣开了大汉的大手,用着仍然在抽噎说不出完整话的声音一顿一顿的说着:“我爹…我爹说……他死了…我…我…不能……哭。”
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断断续续的话,杜风一下子张开了嘴,属于十六岁少年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无助顿时在这破败的小院中传开来,隔壁院的黄狗也惊得叫唤起来,顿时,伤痛欲绝的哭喊声和狗吠声一声声不绝的荡漾开来。
二
黄沙阵阵,滚滚天地间入目的只有一片暗黄。
杜风坐在一辆满载着粮草的小车上,听着辘辘的车轮声和附近军纪官不时传来的呼喝声,距离他安葬好父亲的骨灰已经是一月过去了。
那日,放声大哭了一场的杜风最终还是面对了父亲不在的事实,在那个送杜九骨灰回家的大汉帮助下,最终成功的把杜九的骨灰入殓好,葬在了杜风爷爷的墓旁。
就在那矮矮的墓碑旁,那大汉问了杜风有什么打算。杜风红着眼睛,跪在杜九的碑前,坚定地开口求那大汉带自己从军,自己要上战场,要替父亲报仇,要杀尽氐人。那大汉听后摇摇头,并没有说明原因,反而拿出了几张银票塞在杜风手中,好好嘱咐他找点生计过活。
杜风将手中的银票狠狠的撒在一旁,整个人头往前一砸,虽说是野外草地,可是地上粗粝的碎石砂砾也将杜风的额头划破几道口子,伤口处血迹斑斑。
那大汉弯腰抓住杜风手一提,整个人将跪倒在地上的杜风提了上来。看见在手中仍然兀自挣扎的杜风,那眼中满是不甘和悲痛的眼神,大汉将他放下,声音软了几分,
“三日后你到城门口等我。”说罢就不理杜风转身离去了。
三日转眼而过,杜风收拾了自己几套厚点的衣裳,打成一个包袱背在背上,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城头士兵晨起开门。
在杜风难以置信的揉眼睛中,他发现了在迎面而来长龙般队伍最前面,一名身着铁血铠甲,不怒自威,胯下骏马神骏非凡的人就是三日前自己家中的大汉。看着他身后一道鲜红色的大旗,旗杆顶的枪尖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冷光,旗迎风招展,其上金黄色的“怒骁”二字似乎在燃烧,闪闪发光,杜风看得愣住了。
大军很快就通过了城门,那大汉并没有下马和杜风交谈,只是在队伍的中后方跑出一着铠的胖子,胖胖的脸上的肉挤满了头盔,堆笑着走过来一把揽住杜风肩膀,亲热的开口:“你就是杜风吧,哎呀,看这小模样俊的,没想到老杜一大老粗也有这么俊的儿子。我是将军扛旗,也和你爹是老兄弟了,我叫罗石,你叫我胖叔就行了。这次是将军吩咐我来安顿你的。”看见杜风脸上对自己不自然的防备之色,那让杜风称自己胖叔的人乐呵呵开口解释道。
杜风本来还在腹诽那罗石的肥胖样子怎么上的了战场,可是随后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吃惊的开口问道:“胖叔,你说那骑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就是将军?”
看着杜风眼中的难以置信,罗石乐呵呵的搂着杜风走向队伍,边走边说:“没错,那就是咱们怒骁军的征西大将军了。怎么,不信?”看着仍然是恍恍惚惚的杜风,罗石的语气突然就低了下去,有点焉儿了的茄子一样继续开口解释道:
“你知道你父亲战死的经过吧?那天氐人大军中派出死士,扮做普通士兵,在下了停战牌,双方收敛战死袍泽尸骨时,竟然冲向还没归营的将军想要刺杀他。”说到这里,罗石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语气也是不善,“那帮狡猾无耻的氐人,你爹和你胖叔一帮亲卫本就经过一场大战疲累不堪,那时真是凶险,其中的一名死士袖中竟然带有装着‘毒皇水’的皮囊,也就是你父亲发觉到不妙奋身扑向那死士,将原本扔向将军的毒药全部被你父亲挡下,虽然最后死士全部被屠光,可是你父亲身上本有伤口,受了那毒,毒素攻心,撑不到当晚就去了。那晚上是将军陪你父亲最后一程的。”说到这里,罗石停下了话,旁边的杜风也是早已经低头不语,沉闷走着路。
良久,杜风抬起头,眼眶些许湿润的他强撑出一个笑容,“没事的胖叔,我爹以前总和我说那攻城拔寨,勇夺乱军敌首的英雄事,如今我爹死得其所,也是大丈夫了一回。我这次来就是要帮我爹报仇的,一定要屠尽那可恶的氐人,我不会让我爹蒙羞的。”
看着杜风勉强的笑容和最后那眼中刻骨铭心的恨意,罗石脸上闪过几丝不忍。还好他掩饰很快,打了个哈哈,又恢复成那笑容满面的样子,拍了拍杜风的不太壮实的肩膀,啧啧开口道:“那小风你就要好好练练身子,这瘦弱样可当不得你爹一半了啊,等日后胖叔带你好好砍那可恶的氐人脑袋来祭你父亲。”听着罗石要自己练身子的勉励话,自己看了他一身颤颤的肥肉,想说“彼此彼此”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两人走进军伍中,安排了杜风先待在后方运粮队里,然后罗石便离去了。而杜风就呆在这运粮队中,随着大军缓缓出关,穿过呼延兰庭,越过阴山,行走了快一个月后终于进入了这古敬戈壁,而这也就意味着离前线大军不远了。而在这一个月中杜风也再没有见过那带自己父亲骨灰到家的父亲,反而是罗石隔几天就来找一次杜风,和他说些这塞外风情和行军的一些小经验,顺带着教杜风一些熬练筋骨的军中把式。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赶路中,杜风一边领略着苍茫的大漠黄沙,一边有意识的熬练自己的筋骨,行军途中的艰苦和塞外不缺的牛羊肉,杜风的身子也慢慢的拔高了几寸,肩膀也阔了几分,整个人显得精壮了许多。而在此时,经过漫长跋涉的大军也终于来到了前线大营,而苏林此刻便楞在着面前数之不尽的白色大帐军营面前。周围不时列队规整走过的士兵和硬着风猎猎作响的卫旗,杜风心中一股激动和豪情似要跳出胸膛。
是啊,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爹,你在天之灵看着儿子,一定不给你丢脸。杜风握紧了拳头,久久不放。
三
“不,我不要。”一处帐中,杜风一脸倔强的盯着眼前的人,嘴中连连否决着。
杜风回话的那个人正是送杜九骨灰回家的征西大将军高延青。此外,帐中还有站在杜风身旁不断向杜风使脸色的罗石以及一个坐在高延青身后一丈处的青衫纶巾中年人,下颌几寸黑须,显得很是儒雅。
此时杜风显得很是激动,无他,就是因为听见了自己的去处。
起先胖叔来找他说将军要见他时,他倒是激动莫名,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披甲执锐,斩杀害死父亲的氐人时,他就内心一阵激荡。可是一听见高延青说出火头军三个字时,杜风满心期待顿时飘得一干二净,想也没想就开口拒绝道。
“哼,你既已从军当得守军法,军令如山,岂有你喜恶挑选之理。若不从,领二十军棍再去。”那高延青当下一声闷哼,语气略带严厉地开口叱责道。
杜风毕竟是半路从军,此前也从没有感受过军纪森严的道理,如今被高延青一咄,心中也是一紧,本想杀敌报仇可是如今却只能在后方烧火蒸饭,心中委屈和不甘,忍住了想夺眶而出的泪水,当下便不管不顾转身掀开营帐大帘冲了出去。
帐中的胖叔当下就站不住了,向高延青一抱拳,未待开口,高延青摆摆手道:“老罗,你去带他去火头军报到,好好和他说一下,老杜毕竟是为我而死,当初老杜最后求我就是好好照顾他儿子。我本不应该召他来军中,可是他也是那一副死不从命的模样,我才带他来军中,如今也只有安排他在后方军中能安全一些了。罢了,你下去寻他吧,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也懂。”
听得高延青语重心长开口说这一番话,被高延青称为老罗也就是照顾杜风一路的胖叔,雷厉风行的又抱了一拳,道了声“遵命”便急匆匆转身掀帐走出。
待罗石不见身影,高延青转身苦笑了一声,对着那端坐不动的中年人开口道:“墨痕先生,让你见笑了,这小子还真是像他老爹,当初选亲卫时他爹也是这般倔强,分毫不让。”
那青衫中年男子不以为意,微微笑道,“无妨,这才是赤子心性,况且那孩子也看得出来,一心想杀敌替他父亲报仇,将军的苦心他日后定会明白的。”
高延青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是一摇,“他父为我舍生赴死,我唯有好好保存他独子,就算不被他理解我也不在意了。好了,军师,不谈这个,最近氐人军帐在我离开回京筹粮期间可有异样?”
四
杜风拿着一把柴刀,无聊的坐在一段还算平整的木桩子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乱劈着眼前的一大摞木柴。
自从半月前从高延青帐中冲出来以后,杜风被尾随而来的罗石强拉硬拽的来到了火头军的营地,一路上不停劝慰着杜风,可是杜风满肚子怨气哪里听得进,倒是浪费了罗石不少口水。来到火头军营地,那火头军的军官竟是一个比罗石还要肥胖上两圈的壮汉,站在杜风面前就是一堵墙。那军官哈哈和罗石打了声招呼,知道杜风是自己的兵后,也是如罗石当初一般一把亲热的拉过杜风搂住,哈哈打趣着。
心中再有百般不愿,明白自己此时已经深入大漠戈壁,无处可去的杜风只得认命待在了这火头军中,每日帮着原先的老兵们劈柴烧火,至于担水这活儿,火头军里的老兵还不敢让毛手毛脚的杜风干,毕竟在这古敬戈壁里,水可是不太好寻。
巧的是,火头军的军官竟然也是姓罗,叫罗开泰。这倒是一个好名字,不过还是让杜风好一阵不解,难道这姓罗的就这么容易吃胖?无奈,为了和罗石区分开来,杜风叫罗石就像原先一般称呼他胖叔,至于罗开泰则是在胖叔前面加了个大字,成了大胖叔。这倒是让罗开泰高兴了一下,说是压了那厮一头。
至于杜风自己,火头军中人人大他一头,又从罗石口中知道了杜九的事,知道杜风就是他儿子,这让大家伙在亲近中又带了一点同情。平日里也不让他做些什么脏活累活,有些好肉好菜的专门给他留一份。这份温情让刚刚丧父的杜风也是一阵感动,呆的日子长了,也就慢慢的不再排斥呆在这火头军中了,只是自己依然还会想起父亲战死还有那梦中面目狰狞恨不得一刀刀砍杀的氐人,心气自然是好不起来。在他来军中半个多月了,和氐人也并没有爆发太大的冲突,双方隔着一条大裂谷而峙,时不时有小规模的骑兵冲突。而杜风在没有活干的时候会自己来到大营的后方,靠着扎营的粗大木桩,看着落下的桔红色大日,一言不发。
罗开泰是极喜欢这小子的,人长得清清秀秀,也特别有礼数,叫人都是叔长哥短的,哪里像军中的那些大老粗开口闭口就是直娘贼的,做饭的。看着每天带着落寞的杜风,罗开泰粗人一个也不知说啥劝劝好,想了好半天,右手握拳往左手掌一锤,暗道一声:“有了。”说罢便乐呵乐呵扭着大屁股去布置大家伙做晚饭去了。
入夜,罗开泰领着火头军的弟兄们把一桶桶饭菜送到各营,然后自己提着一个食盒,在让中军主帐前的卫兵检查了一下后才走了进去。
“今天倒真是稀奇,怎么是你罗胖子来送饭了?”正埋头盯着大帐墙上挂着地图的高延青看见来人,奇怪的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今天弟兄有点忙不开,再加上许久没见过将军了,我就亲自送来了。看来将军身体还是挺硬朗啊,这话说得,啧啧,中气十足。”罗开泰笑眯眯的将食盒放下,一一取出其中的饭食,然后开口拍着马屁,还翘起了粗短的大拇指。
看见罗开泰如此,高延青也是笑了。他端起碗扒了一口,然后装作不屑的样子,开口道:“罗胖子,你也是军中老人,跟着我行军也有十多年了,还就是你做的饭我才吃的惯,如今你来肯定是有事的,还不速速招来。”
罗开泰心下一喜,暗道有戏,脸上却是笑容更甚,“哎呀,将军喜欢吃我罗胖子做的饭那才是我的荣幸,这些年跟着将军打了一场场漂亮仗,我罗胖子也是光荣的紧,想想咱怒骁军,就是我管的这一火头军别人也是抢着要进…”
“咳咳…罗胖子,够了,说正事。”高延青受不了罗开泰的滔滔不绝,赶忙打断他的话头。
罗开泰也是个明白人,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也就收下一幅阿谀样,开口道:“是这样子的将军。前段时间不是送了名新兵来我火头军吗?就是那个叫杜风的,我想想能不能帮他换个步卒营啥的…”
“怎么?那小子在你手下干不好还是得罪你了?想派他上战场。”高延青玩味的盯着罗开泰。
罗开泰脸顿时皱了起来,额头和脸颊的肥肉全挤在一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天地良心啊,将军,那小子我火头军上下谁不喜欢得紧,谁想盼他不好的。本来来咱这火头军做事,打仗打不着,还有油水吃,看我罗胖子这身肉将军不就知道了。可是杜风他一天到晚精气神儿全散的,看得都让人心疼。我跟了将军这么多年也清楚将军送他来咱火头军也是想让他安全些,可是人家爹死了,这杀父之仇将军你拦着就忒…忒…”说到最后,罗开泰开始扒拉着肚子里除了油水外少得可怜的墨水,硬是憋不出话来。
“唉——”听到一半,高延青就清楚了。
“罗胖子,你也懂我高延青,对手下将士兄弟如手足。杜风他爹为我而死,我不能不管他。杜九咽气前希望我好好照顾他儿子,我不得不这样子做啊。”
罗开泰听后也是微微沉默了少许,“杜兄弟为了救将军而死,肯定是没有悔意的。他是军人,将军也是军人,难道杜兄弟口中的好好照顾杜风就是像个懦夫一样活着不敢像个铁血军人一样上阵杀敌,报父仇,酬国恩吗?”
高延青看着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罗开泰,可是后者一说完马上又缩了缩脖子“嘿嘿”笑了几声又是一副市侩样。无奈的摇摇头,高延青心中是有被罗胖子说动些许,可是随即又想起了那晚杜九满身的黑斑还有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动摇的心又坚定起来。
早就盯着高延青脸色的罗开泰眼珠子在小眼睛里咕噜一转,抢先开口道:“将军,不如咱们来打个商量?”
高延青示意他说下去,罗开泰就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将军,让那小子上战场伤到哪我罗胖子也不安心,我想的就是能不能既让他能上一下战场,杀一两个氐人,收收他的心,等过了一年半载的,将军肯定将那氐人打得落花流水了,也就可以让他回去过安生日子了。他还是个新兵蛋子,说不定到时头次看到血肉横飞下次就吓得不敢再叫嚷上战场了,安心跟着我罗胖子做做饭。”
高延青心中想了一下,觉得有些门道,不自觉的点点头,可是随后又皱眉:“你这法子倒是可行,就是要把他安置在哪一营里呢?这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也不一定顾得他周全。”
罗开泰笑了,“哎呀,将军,你这就是当局者啥,旁观者啥的,让他跟在你身边出去见识一下不就好。你身边有亲卫保护,大不了放在军中扛旗旁边,就我那本家胖子罗石那,他不也挺照看杜风小子的,他那旁边还有几名护旗兵,也护得着杜风周全了。”
高延青也是被罗开泰一言惊醒梦中人,点头道:“可以,那就这样子定了。那小子倔得很,不让他安下心指不定出什么事呢。你就回去和他说下,等大军准备攻营了我再差人去领他。”
“诶诶诶,好的,那我就先去和他说下这事,他知道了指不定该有多高兴呢。将军你吃饭,我就不打扰你吃饭了,东西我等下派人来收,你吃,快些吃,不然该凉了。”罗开泰边说边笑着扭着身子退后几步,然后转身快步出了营帐,那“凉了”两个字还是在帐外隐约传来的。
看着迫不及待的罗开泰,高延青心下也是一笑,自己也是解决了一块心病,也就没计较他乱军规的事了。
五
自从罗开泰那天回来找杜风说了自己有机会上阵杀敌的事后,杜风欢喜的是一蹦三尺高,一扫前段时间的烦闷。而罗开泰自然没和他说这其中的猫腻,只是单纯的告诉他高延青会带他上阵杀敌的。然而这漏洞百出的话在狂喜状态下的杜风自然不会去深究,嘴里只是絮絮叨叨着该锻炼了,该磨刀了。看着激动不能自已的杜风,罗开泰也是满心的欢喜,一开心下,第二天的军卒们就发现自己碗中的菜竟然味道竟然重了,不再是淡得像白水煮开的一样。
罗石来找杜风,发现杜风竟然破天荒的在拿着一把军中制式砍刀对着一根木桩比划着劈砍着。听杜风说了消息后,罗石虽然觉得其中可能有些古怪,可是看着杜风的兴奋劲儿和嘴里不断念叨着的“爹,我快可以帮你报仇了”之类的话,也就不忍揭破,反而是和他讲了一些临上战场厮杀保命的经验。
时间一晃而过,塞外的风景清一色的黄沙漫天,你可以选的只是这黄沙飞舞的程度是大还是小罢了。杜风从来没有一次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他每天盯着橘黄色的太阳和昏黄的远处戈壁融为一体落下,然后在满天星斗中怀着明日杀敌的想法睡去,如此反复又是五天过去,终于,在第六天,机会来了。
中军大帐中,高延青端坐首位,身侧是依旧一席青衫的墨痕先生,再其下则是各营统帅。帐中一片肃杀气氛,凝重至极。
“诸位,昨夜氐人派出百人小队妄图火袭军中粮草,断我退路。但正好弄巧成拙,不仅来犯者被斩尽,又通过其中活口逼问下得知氐人大军昨日粮草输送遭遇沙暴,运粮队皆行踪全失。其现存粮草仅余数日所用。如此一来却不得不出兵袭我军粮草,妄图迫我等退军。如今有此等良机,我们尽可多等两日,待其粮草用尽仓皇撤军时正好夹尾痛击,定叫氐人大军损失惨重。”高延青用带着喜意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因事情急迫,没有找墨痕军师事先商量,所以此时众人听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如今地方势弱,底气不足,我自巍然不动如山,任你奈我何就是此理。
众人之中墨痕军师没有太过赞同,微微想了想,待众人商讨声静了一些后,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将军所言甚有道理,但这乃是守成之策,防久必失,此不得不防。且氐人乃昭武九姓余孽后裔,生性残酷剽悍,若是其在这两日内不顾牺牲强攻我营,我营必有伤亡,在此良机下有如此牺牲实在是得不偿失。这从氐人开始派人毁军中粮草便可以看出。兔子急了还要人。”说到这里,座下有个披铠将领笑了,略带猥琐的开口道:“这感情好,军师说那氐人是兔子,就是不知咱们有谁喜欢走那旱道的有没有?哈哈”说罢,众人便开始用男人才懂的淫笑声此起彼伏应和起来。
看着座下的混乱,高延青哭笑不得,虽说军中在外一年半载是常事,而自己在军中又不准设军妓,几万人的大老爷们,这欲火无处发泄,如今一谈到这些,那些个花花肠子就都被勾起来了。
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墨痕军师,看其脸色变得深邃起来,高延青暗道不妙,连忙制止座下众人,专心听墨痕军师妙计。
看见众人停止哄笑,知晓军中这帮人秉性的墨痕也没有太过理会,重新理了下思路,又开口说道:“之前我说的乃是将军之策的一些可能突发意外,不得不防。接下来我要根据这个好机会献上一策,而这一策乃与将军的守成之策相反,乃是锐取之策。”
看了看下方众人一脸严肃等着自己献策,墨痕心中略带满意,“兵法有云,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着,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所以,计一,可将计就计将军中已经得知氐人粮草不足之事传之对方耳,并收缩全军阵营,假装防守阵势。如此既可以乱对方军心,又可使氐人犹豫于撤兵亦或是强攻,此乃攻心麻痹之举。计二,将军暗遣全军将士做好出战准备,在破晓时分强攻。”说到此刻,墨痕军师一扫文人阴柔,口中语气铁血铮铮。
随后他又解释了一下,“之所以破晓时分强攻乃是此时是一人睡觉最沉,意识最模糊时刻,以无心算有心,必定大胜。若是老天做美,使氐人敌营中自己啸营,那我等可坐享其成,氐人休矣。”最后一字落下,墨痕满足的呼出一口长气,每每这时便是他最得意的时刻,再加上座下众人认同赞赏更让其痛快。
果不其然,其下众人毕竟是沙场悍将,更是喜欢直来直往主动出击,虽说高延青的计策牺牲比较少,但是众人一介军伍哪有贪生畏死之徒,况且军功也不是守来的,唯有主动出击才是王道,最好的防守便是攻击就是此理。
而座上的高延青听墨痕说出此计策后细细思量也觉得甚是精妙,自己那策仍然稍显不足。当然高延青并不是一个嫉贤妒能之人,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自然听得进他人之言。当下便拍板决定下来,全军动员,按照墨痕军师所说有条不紊的展开了,一时,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而杜风正是在此刻被罗石带到了高延青的大帐中。
六
古敬戈壁的昼夜温差极大,夜风吹过如刮骨钢刀一般,吹得人面颊生疼,就连呼出的气体也被液化成白茫茫的水雾。临近破晓时分,高延青率着五营中精锐将士共五千人,趁着星夜悄悄往氐人大营前行。
说是星夜倒也不太对。戈壁自是广阔无垠,从这一头望向那一头,浩荡千里,极尽目力之所能视仍不到边界,而这戈壁滩上的天空自然也是别具风情。
在众人头顶是硕大的星辰和白玉京,光辉灿灿,夜空犹如靛青色的蜀锦般光滑柔腻。往远处天边延伸而去,那色泽渐渐变淡,呈现着渐次的色彩。直到最远的天边地平线上,才成了略带青色的鱼肚白。头顶一面天空,却是白日与黑夜并存,星辰与初阳并行,让人感叹造物之玄妙。
然而如今待在高延青不远处的杜风却没有心思欣赏头顶的美景,只是紧紧跟着前行的部队,内心又是忐忑又是兴奋。忐忑的是如今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便是这种星夜奔袭敌营的惊险事,兴奋的又是自己渴望好久上阵杀敌,为父报仇,醉卧沙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跟在他身边的是一名披着甲胄头盔的罗石,旁边还有围着罗石和杜风两人的带甲士兵六人。兴奋的杜风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是跟着这一小队,丝毫没去想为什么身旁的罗石罗石为什么擎着自己当初在城门口看见的怒骁军旗,或许旗顶的枪头可以伤人?
一路疾驰无声,当杜风已经跑得双腿酸胀时,随着前方人的号令,这一突袭部队有条不紊的停了下来。
众人星夜奔袭了三十里,前方不远处便是氐人大营门口了,而此时远处天边的光亮也渐渐开始蔓延过来。随着高延青命令的传达下去,五千人就地修整,用黑灰色麻布包裹主自己的刀刃铠兵,防止刀身反光被氐人瞭望塔的守军发现。又在寒风中就着行军囊中的冷水吞下了行军的干粮。
一刻钟过后,众人收拾好一切,随着前方领军的前进,更加开始小心翼翼的推进。到了此时,任何的疏忽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在离氐人大营还有百米远时,高延青示意身边亲卫,那亲卫闻言得意,向军队主官传递下尖锋营破门的军令。
一道百人小队仿佛黑色洪流中分出的直流加速往前方奔去,悄无声息的用飞爪攀上营门的瞭望塔,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守兵,余下十人在营门处接应,其余人等就迅速分散进氐人大营,仿佛清水入墨般消失无踪。
剩余的大军顺利的进入氐人大营,即使久经沙场的高延青,到此时都觉得有些太过顺利了,那些巡逻卫兵为何没有出现?高延青心里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时撤兵,后门大开留与氐人,自己必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杀——杀——”就在此时,前方大大小小的毡皮帐里涌出了全副武装的氐人士兵,围紧了高延青五千人的队伍,仿佛洪水围绕般抱成团的蚁球一般。
“该死,中计了,那氐人俘虏的情报是假的。”高延青心中咯噔一声,心中顿时了然。
杜风在高延青不远处跟着罗石,突然遇见这种变故,心中一慌,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顿时求助的望向了罗石,握着兵刃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罗石低声向杜风说了句“别慌,听将军的。”便不再做声了,凝重的望着前方氐人的大军。
前方氐人大军犹如潮水般往两边散去,让出中间的一条道路。
只见来人是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氐人,深眼眶,身边跟着数名带甲卫兵,麻黄色的头发在四周火把映衬下更显桀骜。来人用蹩脚不太熟练的庆国官话,带着计谋得逞的得意神色,嚣张的叫着高延青的名字。
高延青毕竟久经沙场,虽说被人奉为常胜将军,可是也并不是未尝一拜,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自不会对此耿耿于怀。
他驾马轻吁一声,从队伍正中隔着前方步卒大声传达着军令,未曾理会氐人的挑衅话语。所幸此时众人进入氐人敌营未过于深入,里营帐大门处不过七八丈远,此时看见高延青出来主持大局,略微有些骚乱的队伍平静了下来。在各营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前军变后军,随着一声“杀”字传出,数千人的队伍仿佛尖刀撕裂布帛般往后方密布的氐人军阵冲去,一时间,刀兵相接,嘶喊马鸣,血肉飞溅,注定是一个流血夜。
坐在马上的高延青借着马势高高劈下,砍翻一名又一名胡乱冲上来的氐人,旁边身着怒铠,肩系红披的亲卫们拱卫在高延青身旁,使周围混乱的敌我双方不会浑水摸鱼冲杀近前。
高延青心中有过愤怒,却也没有后悔,为将者当言行鼎定,况且今晨突袭氐人大营也是自己同意的计策,也怪不得军师,唯有自己大意未去甄别消息真假方才造成如今局面。看着周围自己浴血拼杀的士卒,又看着远方已经明亮起来的天空,高延青清楚,即使突围出去,此次必定是损失惨重了。
杜风被罗石几人夹着,顺着人潮往后方涌去。周围不时有氐人混杂着他们自己土话和庆国官话叫嚣着冲上前来,杜风也听见了似是“斩旗”之类的话语,不过此时杜风状态却并没有多好。
正如之前罗开泰和高延青所说那般,可能杜风此前一直想着战场冲锋只是凭着胸口一股热血,再加上此前听自己父亲吹嘘的沙场豪情,更是涌出了一股“醉卧沙场君莫笑,纵死犹闻马骨香”的豪情阔意。可是如今刀刀入肉,血沫横飞,不论敌我就是满脸狰狞的景象让此前从未经历过的杜风瞬间就呆愣住,不知该干什么,就连手中刀也似乎是有千斤重,手臂僵硬的没办法屈伸出刀。
所幸罗石一边擎着军旗,一边拉扯着杜风不断前进,身边的护旗兵也是奋力砍杀着氐人,不让对方突破。杜风就这样呆愣楞的往外木然跑去,浓浓的血腥味混杂着兵刃的金铁味道让杜风几欲作呕。突然,右手边的一名护旗兵躲闪不及,被三名氐人一下砍伤扑倒,整个防守圈子顿时首尾不接起来,就连双手持旗的罗石也改为单手持旗,右手也是拿着一柄长刀,护着身后的杜风。
杜风脑中仍然是一片晕眩,不知该如何是好,任凭罗石拉扯着他东奔西走。“铿——哧——”一道划破铠甲,铁刃入肉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杜风耳中。杜风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已经听见不知多少次这种令人心惧的死亡之音,可是这一次,声音传来的却是自己的胖叔了。
罗石终究是力有不逮,被一名偷袭的氐人一刀划破腹间铠甲,深入肉中,鲜血顿时就涌了出来。罗石左手握紧了旗杆,整个人不由的晃了晃,急忙抬头去看军旗是否出事。只见鲜红色的旗面被喷染了许多血迹变得有点暗沉,绣金色的怒骁儿子迎着远方射来的金灿灿照样也开始泛着流光溢彩的光芒。
心下些许放松,他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杜风,直接一巴掌甩在杜风脸上。杜风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看着满身鲜血的罗石,不知是氐人的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周围,整个人总算是清醒了几分。
“小子,别光说不练,平日里胖叔教你那么多都被你吃了拉掉了啊。”此时杀得暴虐的罗石也没有平时的笑容可掬,一股戾气浮现眼眉,对着杜风大吼着,说罢又转身狠狠劈砍了几名氐人。
“我...我...”杜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当初是自己死活要上阵杀敌,临到头了却是如此的不堪,羞愧混合着恐惧让杜风始终抬不起手中的刀。
四周砍杀声,怒吼声,呻吟声不绝于耳,杜风脸上和衣袍上也沾满了尘土和鲜血。
“啊——我日你先人板板。”一声痛吼后是一句杜风从来没听过的骂人话,这却是罗石前些年和西蜀交战时从他们那学来的,虽然不懂其中含义,可是却是觉得气势十足就拿来用了。
此时罗石被一杆长枪扎穿了大腿,此时右手刚刚把绕到杜风身旁的氐人砍翻,来不及回撤便受了如此一击。周围如鬣狗般疯狂的氐人看见他受创更是疯狂的涌上前来,连着周围剩下的五名护旗兵也是险象环生。
奋力的将一名划破喉咙的氐人往涌上来的人群中推去,罗石却是连站也站不稳了,一只手勾住杜风的肩膀,一只手撑着粗壮的旗杆没有倒下,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鲜血。
“听我说,小风,听你胖叔的,答应你胖叔。”罗石舔了舔泛白的嘴唇,不知是舔到鲜血还是汗水,嘴中生津整个人顿时多了几分力气。
看着罗石的惨状,虽然一直强忍着泪意的杜风也还是控制不住泪水,想着平日里胖叔的照顾,自己如今的懦弱,让胖叔如此,一股悔意如汹涌潮水般卷上心头。
泪水涟涟,混着鲜血和尘土,杜风的脸上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是无言一个劲的点着头。
“小风,我是军中扛旗,咳咳,不要小看这面旗,甚至可以说这面旗比将军还重要,咱们怒骁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凝聚军心的便是这一面旗,这一面旗在,即使战剩最后一人也绝不会有人崩溃逃跑,这面旗便是我们怒骁的魂儿。”罗石边说边咳着血沫,早些时候腹部的伤估计是伤到了脏器。
“小风,我的伤势是没办法再继续突围下去了,嘿嘿,从军杀人杀了几十年,没想到这次阴沟里让那些个老鼠翻了船,你胖叔是撑不下去了,这旗你接着,是好男儿就帮叔扛着他杀出去,杀回大营,你就是死也不能让这旗倒下去,否则你胖叔在地下和你爹都不放过你。
”说到最后,罗石面色一红,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左手的旗杆狠狠往杜风手里一塞,整个人借着这股力扑向了再次围过来的氐人,最终被淹没其中再无生息。
杜风泪水糊了脸,眼睛睁开看见的满是血腥与杀戮,双手持紧刻着花纹防滑手的硬木旗杆,跟着剩下的五名护旗兵往高延青的方向退去。
人潮汹汹,血流成河,无数的敌人,看见的看不见,杜风护着手中的旗,跟着旁边的护旗兵一个劲的往外冲。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震得杜风几乎快要听不见任何东西。
天已经大亮,高延青已经带着不足两千的部众冲出了敌人大营,边杀边退,在这苍茫荒凉的戈壁上上演了一处生死之歌。“轰轰——”在于氐人大营相反的方向,大地上传来了轰轰的声响,扬起了宽有数百米的一片烟尘。
“骑兵,是飞骑营的兄弟,大家坚持住,援兵来了。”高延青扯着几乎快嘶哑无声的喉咙,疲惫的双眼露出了喜色,竭力的给剩下不足两千的士兵鼓舞着士气。
在其身后不远的杜风也是露出了惊喜之色,早先罗石的死亡的悲痛,对战场的恐惧如今早已经麻木了,自己也学着平时砍木桩般的练习砍翻一两个被护旗兵防守不及的氐人。战场上连绵不绝的氐人让他没有时间去陷入杀人恐慌恶心之中。
反观氐人那方,后方军阵中开始吹响退兵角号,呜呜声传遍旷野。毕竟此时怒骁军中的骑兵已经出现,若是再不退兵,自己这一方数千步卒在这一望无垠的戈壁中可抵挡不住骑兵的冲杀,而自己一方离营追寇已有三里,即使再不愿放过如此良机,对方主帅也只得鸣金收兵。
烽烟滚滚,铁血滔滔,大漠上不缺尸体与鲜血,在这黄沙黄土中埋没折戟。
七
那名道出情报的氐人俘虏当日在校场被凌迟千刀,军中自有此中好手。千刀后那氐人并未死去,被高挂在大营前立的一根木柱上,自头以下,片片血肉整齐翻开未落,挂在那酷暑中暴晒,引来秃鹫不断盘旋等待一场准备得当的美餐。
杜风正式代替了罗石军中扛旗的职位,这是他亲自向高延青开口的。看着杜风历经杀戮后坚定的眼神,不再有莽撞冲动,更加上杜风一句话让高延青半晌沉默无话。
“我这命除了我爹给的,现在还有胖叔的份,他让我好好干。”
杜风没有再回去营帐后军的火头军那里,他怕自己离不开对自己好的罗开泰等人,他如今唯有扛着这旗,如同胖叔一般,任他敌人凶恶,任自己血流成河,都要好好的让这旗立在战场上。
这是胖叔的愿望,爹一定也不会失望的。杜风心里暗暗想着。
在帐中,杜风将怒骁军旗从杆上解下,看着已经变得暗红结成血痂的旗面,杜风将它轻轻的浸在一小盆水中。看着慢慢变了颜色的水,那龙飞凤舞的“怒骁”两字在水中依然熠熠生辉,杜风知道这就是自己今后一生的伙伴了。
“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
两日后,氐人攻营,大将高延青率众出击,阻敌十里外。杜风随行军中扛旗,怒骁军旗凌冽飒爽,斩敌首三千。
是夜,氐人闯营,军中未备,损坏营帐五十,伤一千有五亡八百。杜风怒锤战鼓,防啸营,阵型未乱,来者一千皆灭。
五日后,高延青率三千飞骑营,统五营步卒一万五千人攻氐人大营。杜风随行军中扛旗,自身杀敌斩首十五,护旗不倒,护旗兵阵亡三人,杜风身中三刀,肩中一箭。大军破氐人大营,氐人残军两千仓皇西退。
“哈哈哈——众人同饮。”整个大营中都是一片喜意,兵卒不论受伤与否皆是同醉同乐,除必要卫兵外,高延青犒赏三军,不禁夜。历时十六个月,饱尝塞外戈壁苦寒,将士们最终将氐人大军赶出庆国边界以西三千里,此行归去必是鲜花铠甲荣身。
杜风也在篝火旁,和并肩作战的袍泽们分享着这属于他们的荣耀,只是这荣耀背后有太多人无法看见了。嬉闹一阵后,杜风掀开自己的帐帘,便见自己床头处一个褐色的木盒。
拿了瓶酒,拍开泥封,就这样放在木盒边,任酒香弥漫。
“胖叔,你省着点喝,军中酒可不多,我为这瓶酒倒是遭罪不行。”略带着玩味和思念的语气,杜风捂了捂肩膀中箭处,随后又不再说话。帐外是一片橘色火光映照,帐中是寂静无声。
八
呼延兰庭是庆国西北边界处一道狭长东北西南向的绿洲地带,因有临近阴山冰雪融水和流经此地的瀚海河浇灌,农牧发达,有塞外江南美称。
而此时班师凯旋的怒骁军正快接近呼延兰庭,一路大军蔓延半里,兵卒辎重浩浩荡荡。此时大军正行至倒牙谷,此倒牙谷是进入呼延兰庭的必经之路,因为整个谷地呈倒置的狼牙形状,入谷处尖小难行,出谷处宽阔可纵马。
大军分成细流,缓慢的进入倒牙谷。随着先头部队的出谷,后面剩余的大军也都已经全部进谷,剩余队伍最后的辎重营还在谷外等待。这倒牙谷易守难攻,两岸山壁陡峭,若是有敌军在此部署,那么进入谷中的人必定是瓮中之鳖,逃无可逃。可是归来的大军并没有人会想到如今已经临近庆国边境,还会有什么什么敌人在此虎伺。
然而世间事最是出人意料。埋头行军的众人没有任何防备之下,被两侧山壁突然滚下的大石巨木打得措手不及。短短数息之间便多了数百伤亡,残肢断臂之人四处哀嚎。然而一切没有结束,在一轮滚石之后,两边密密麻麻涌现出无数人影,未说一字便是弯弓搭箭,箭雨向其下的怒骁军劈头盖脸的袭去。
箭矢穿骨入肉,马匹发狂乱奔,谷内光秃秃的无处可避,唯有藏身于马腹方才躲过这一轮死亡收割。高延青身中两箭,身边亲卫也十去其七,谷内数千大军此刻伤亡过半。看着这惨状,高延青怒得目眦尽裂,一声狂吼响彻倒牙谷。
上方的箭雨停止,密集的人群分开,只见出现一人,高延青逆着日光看不清那人,可是那人一开嘴说话,高延青顿时就认出他来。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高延青口中传出:“曹阉贼,你干的好事。”一字一顿,杀意冲天。
那曹姓阉人立于倒牙谷上方,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到谷底。
“逆贼高延青,手掌私军,不服国君,藐视朝堂。私用天子明皇立旗,其心可诛;搜刮民脂民膏,以充军资,其行可诛。奉国君命,逆贼高延青及其逆党,皆斩不饶。杀逆党一人,赏银十两,取高延青首级者,赏金万两,官升三级。”
随着曹阉话音一落,从出谷处涌出大批精锐,挥舞着长枪钢刀,贪婪的往怒骁军而来。
高延青知道,早先出谷的弟兄必定是凶多吉少。自己受国君猜忌,功高震主,前几月回京筹粮必定入了有心人眼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怒骁军行走天地,自无愧于天地。怒骁部众,随我杀出血路来。”高延青悲愤痛苦的声音传开,率先奔向涌来的敌人。
“杀——”一声声或是悲哀或是愤怒的喊杀声震彻云霄。
……
杜风很累,从来没有如此之累过。
进谷后,他依然昂扬擎着绣有金黄怒骁二字的军旗,鲜红的旗面仿佛烈火般炽烈燃烧。他心中自豪,就连步子都轻快。可是滚石箭雨来时,他无处可藏也无法躲藏,旗在手中他便不能躬身躲藏。
他运气挺好,躲过了最初的滚石和落木,可是其后的箭矢,即使有周围的伙伴架起盾牌,他仍然是被射中数箭。胸前腿上明晃晃的箭羽,脸上火辣辣的伤口,以往紧有力的双手突然开始有点飘忽。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旗杆,抬头看去,比自己伤势更让他痛心的是那象征荣耀与辉煌的怒骁二字竟然被箭羽射破了几个裂口。
敌军冲来,很快与怒骁军短兵相接,一时,杀戮频起,布满整个倒牙谷。
杜风感觉很累,他看见许多人都死了,有自己同一个营帐的兄弟袍泽,有护卫自己周边的护旗兵,有将军身边的亲卫,有火头军的大胖叔,那脸再也笑不起来了……自己也又中了数刀,鲜血狂涌,眼前越来越模糊。感受着胸前甲内的硬物,他又强打起精神,榨出身体里所剩不多的气力,又砍杀数人。
他看见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的人往将军那边冲去,将军的脚下已经已经堆满了尸体,双脚被深深埋在其中。身上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伤口,这铁塔一般的人仍然没有倒下,面上不知被谁砍伤,一只眼睛留出粘稠的血水。高延青知道自己也撑不了了。
“风小子,你爹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你是风就给我把这旗吹起来。全军听令,我战死后全军不能乱,旗在人在,就算是厮杀到无人可活,也不要让奸邪得逞,怒骁之名不容践踏。我对不起大家伙,我先去地下探路,咱们待会再聚……”声音振聋发聩,反手将手中刀高高举起,狠狠劈向眼前人。一刀落下,另一刀未起,随后高延青便觉天地倒转,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将军——将军——”周围顿时一阵哭喊声四起,而那本是在和普通士卒厮杀的兵士转身前去抢高延青的首级,那在众人手中传抢的首级血迹斑斑,一只虎眼愤恨难平。
哀兵爆发出来的战力昙花一现,随着高延青的死,怒骁军剩余的数百残众慢慢的被屠戮得越来越少。虽说有人跪地求饶,但在那杀红了眼,眼中怒骁军众皆是白银的兵士眼中,钢刀仍然对准脖颈狠狠挥下。
杜风知道自己快死了,腹腔里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内脏破了。唯一遗憾的是胖叔的骨灰回不去了。
“我一直不知这旗为何不能倒,父亲能倒下,胖叔能倒下,兄弟袍泽能倒下,甚至将军也能倒下,唯独只有我持着这旗不能倒,要铮铮立在这血泊中。将军说我是风,我也是旗,也是怒骁的气,兄弟们和将军的血染了这面旗,这是怒骁的血气,我定要让它飘扬不休,定要它气冲斗牛。”杜风的眼神开始迷离,瞳孔开始涣散,他喃喃的念叨着。
扯下背后披风,把已经破烂不堪的怒骁大旗狠狠绑紧身子,动作太大,那胸间伤口的血大股大估的冒出。“呵呵,这旗不会倒了。”杜风嘴中开始流出暗红色的血液,靠着岩壁笑道。
看着四周越来越少的人,身前仅剩的一名护旗兵也要支撑不住了,杜风感觉自己整个人晕晕乎乎要向旁边倒下。
“不,不行了。”虚弱的没有力气的杜风看着自己眼前仅剩的一名护旗兵,咧嘴笑了,“亮子哥,帮个忙,把我钉住,这旗不能倒啊。”
亮子劈退一人,让旁边的同袍顶上,转过身看着满身伤痕的杜风,一双血目中满是悲哀不甘和愤怒。“风子,你走先一步,老哥随后就来。”说罢,抛下手中缺了刃的钢刀,双手拔起周围两只长枪,一左一右对准杜风两脚脚背狠狠扎了下去,入地三分。
“噗嗤”看着从身后扎进来又透出身前的刀刃,亮子也无力的倒了下去。
杜风嘴巴咧着,似乎是在笑,脸上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只不过一片灰败,身子靠着崖壁斜斜立着,那旗仍然立着,怒骁二字仍然舞动着,不知是哪来的风。
九
一日之后,倒牙谷一场大火烧了整整半天,浓烟滚滚,弥漫了塞外的碧蓝天空。
庆国京都。
逆贼高延青勾结氐人,破开边境,妄图某乱国都,其逆党部众尽数被诛。昭告天下,诛高延青九族男丁,直系三族女眷充发军妓,三族外充教坊司。市坊门口,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滚滚,鲜血横流,腥气三日未散。
呼延兰庭,倒牙谷。焦黑的谷地,白沫遍地的沙石,漆黑的崖壁上似乎还有一道歪斜人影。
(这篇写好挺久了,一直存在硬盘里,概因是偶然男子热血一宿不停写就吧,总觉得似是有些臃肿和想当然。但是写这篇也是因为一首歌,《业火苍云歌》,老妖一曲碧血丹心让我燃了许久,因成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