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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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暴晒,趴在河边岩石上醒来的我吐了几大口清水。背后的衣服滚烫,胸前的衣服却还有些潮湿,眼前是树林、杂草、一条蜿蜒的小路。

我怎么会在这里?哦,我想起来了。从学校往家走,经过窝河,我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溺水,几个同龄的小孩子吓得瑟瑟发抖,在岸边哭喊着求救。我想也没想地冲过去,跳进河里救人。水流很急,男孩拼命地挣扎,我奋力地向他游去……我知道溺水濒临死亡的人,他抓住东西是不会松手的,这对施救者来说很危险,我避开他的双手,在他身后实施救助。没想到一个浪头拍来,我和他被卷进了漩涡。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满是惊恐,死命地抱住了我的脖子,挡住我的视线,勒得我喘不上气来。松开!快点松开呀,别怕,我,我,我是来救你的……我吃力地吼着,用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哪知他松开我的脖子,又缠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得死死地。“咕咚-咕咚-”眼前的地平线上下起伏,我沉下去又挣扎着冒出头的过程中,喝了几口水。漩涡的力量使我划水艰难,可他根本就不听我的任何获救告知。我太累了,说出的话已经断断续续,沉浮中又喝了不少的水。

求生的本能让他不仅抱住我不撒手,还一次次地往下按压我,我们在水中扭成一团。我意识到再这样拖下去我们两个都得完蛋!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把他往水面上举着,两条腿拼命地蹬着,咬紧牙关向岸边接近……我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推上岸,只觉眼前一黑,无边无际的黑暗来临。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亮光升起,在那光束中我看见逝去多年的父亲,他披着光辉向我缓步走来……

阿爸是名乡村教师,为人正直、待人和气,很受乡邻敬重,学生们的喜爱。他的微笑、宽容似乎都给了其他的小朋友,给我的却只有严苛。因小时候调皮捣蛋,挨了他不少的打,“小川,咱们万家祖上八辈都是老实本分的厚道人。而你小小年纪,就这样无法无天,再不严加管教,如何得了。”边说边处罚我。我从来不害怕阿爸的严苛,却害怕他无奈失望的眼神。记得有一次,邻居家地里的西瓜熟了,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忍不住嘴馋,偷了一个吃。我嘴巴上的西瓜汁还没擦干净,就见阿爸拿着木棍子,气呼呼地追了过来。一通打是躲不过去的,那棍子打不断,阿爸都不会停手。

邻家大伯看不下去了,赶紧上前阻拦阿爸,“万老师,孩子不就吃个西瓜吗,这算不上偷,我本来就想送给孩子们吃的,你就当是我送的,可别把孩子打坏了呀。”邻居拦在我们父子中间,担心地劝说着阿爸。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在小事不严惩,长大了就会是个贼,是个坏人,有辱祖上门风。哪天我死了,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阿爸不顾邻家大伯的阻拦,气愤地把棍子狠抽在我身上,一下、二下、三下……棍子都打断了也不停手。

乡邻们都上前拦着。“别打了,万老师,可不能再打了,这么小的孩子会被你打坏了!”阿爸见我不哭不闹,紧咬着嘴唇还带着一丝笑,他打着打着,自己却突然哭了出来。看着他哭,看着这样一个注重为人师表、热爱面子、名声极好的阿爸竟无助地哭了,我心里好难过。我知道我错了,心里很羞愧,心想着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不能再让阿爸为了我哭,我得做个好孩子,做一个让阿爸为我笑,为我感到骄傲的好孩子。

在我九岁的时候,阿爸检查出肺癌晚期。那天我在学校上课,心烦意乱。村里有人跑来我们学校,敲响我班级的门。老师在教室门口和那人说了几句话后,就紧张地对我说:“万川,你赶紧回家吧,路上别贪玩儿啊,你阿妈找你有急事!”我看老师的表情和语气都和平时不一样,心里就特别紧张起来。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一进院门,就见屋外有很多人,他们见到我,就大声地冲着屋里喊:“万老师,你儿子回来了!”

阿姐跑出来,眼睛哭得红肿,拉着我进屋。屋内站着的人往边上闪让,我看见阿爸躺在西屋的木床上,村里的阿公坐在他的床头,阿妈坐在床旁小凳子上拉着阿爸的手。

阿爸的眼眶里有泪水。他虚弱地对我说:“小川,你以后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做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人,照顾好阿妈和阿姐;好好读书,将来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说他这辈子,把所有的心血全都用在教育山里孩子身上了,没有虚度光阴,临终放不下的是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大口地喘气,忽有痰卡在他的喉咙,让他的脸憋得通红。屋内亲友哭声响起,身后年长的人按着我和阿姐头,让我们赶紧跪下。我似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和阿姐一起大哭起来。

“阿爸,你别走!我以后想你了,咋办呀?”阿姐在地上划拉移动着膝盖到床旁边,抓着被子,哭得泣不成声。阿爸眼睛直直地、大大地盯着我们,张着嘴“呀呀”地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辈子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一幕出现了,阿妈猛地用手捏着阿爸的鼻子,嘴对着阿爸的嘴巴吸了起来。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阿爸的喉咙一动,阿妈移开鼓鼓的嘴巴,对着地上,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大浓痰。

“别哭了,我们在这里是一家人,在另外的世界里也会是一家人。”阿爸呼哧呼哧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道,“等你们老了,我会来接你们的。我们在那里还会团圆的。”阿爸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在阿爸又一次呼吸不畅通的时候,屋内的村里老人阻止了阿妈,“让孩儿他爸走吧,多留他一会就让孩儿他爸多他遭一分罪啊。”阿爸就这样在我们的不舍哭泣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为什么我昏迷的时候见到了阿爸?是他来接我了吗?难道我已经死了吗?现在想起这些,还觉得有些后怕。我不是害怕死亡,而是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情:孝敬阿妈、照顾阿姐、报效国家、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还有我放不下的爱人—陈丽。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感觉不到疼痛。绝望的情绪袭来,感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惊吓出一身冷汗。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我怎么会死呢?如果这个是梦,可为什么还不醒来?我呼唤着自己醒过来,使劲儿地跺着双脚,每一脚却又像是踩在棉花上……

冷静,镇定一点。我给自己打气。小心翼翼地又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次生疼。谢天谢地,我还活着。我是很幸运的人,若非命运的庇佑,我早就死了,幼年时得霍乱症,也因救治及时活了下来。我今年高考的成绩参照往年的分数是不会被A大学录取的,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以致今年报考A大学的人数变少了,导致我被幸运的录取了。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我被心爱的专业录取进入了想进的大学,不但能和恋人陈丽大学相遇,将来还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这就是《兰亭集序》里所说的“四美具、二难并”的完美现状吧。

太阳炙热,我拨开荒草,踏上了杂草茂盛的道路,回头见河水清澈湍急。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得顺着道路往前走,心想遇到了人,再问路吧。道路右侧是河流,左侧是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红薯、玉米、大豆……交错地种植着。路两旁树林里的鸟、蝉与河岸旁的青蛙比赛着歌喉,仿佛天越燥热它们越欢腾的感觉。我想早一点见到在家务农的阿妈。她一直盼望着我考上大学,我想赶快把我被录取的消息告诉她,我着急看见她高兴的样子。

第一年高考,陈丽考上了我们共同梦寐以求的A大学,而我却滑档了,要到千里之外的大学读书,专业也不是我喜欢的。

阿妈的失望的眼神瞒不过我,她坐在厨房锅炉前烧火做饭,十五瓦的白炽灯将她宁静的脸照得清晰,“万川,你要复读,娘支持你。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书。”她还不知道陈丽的存在。陈丽家境优越,除非我能进入高等学府有光辉的未来,否则她父母是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这也是我目前还没跟阿妈说起陈丽的原因。

这条草路的尽头是我熟悉的村庄,它应该是离我村子十五公里外的孟家屯。不用问别人怎么走了。余下的路,我比较熟悉,心安了下来,悠闲地走着,欣赏沿途的风景。

上午我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知道了A大学录取我的消息,第一时间用学校的固定电话告知了陈丽。

“陈丽,我到学校了。”

“嗯?今天去干嘛?语气怎么这么低沉。”

“没什么。我想从老师那里知道大学录取信息。你知道阿妈很着急,这几天都吃睡不好。”

“然后呢?”她有些紧张,呼吸有些急促。

“老师告诉了我录取信息。”

“哦。”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声在话筒里听得清晰。

“陈丽,我被A大学录取了。还是那个我喜爱的专业。”

“靠!你这混蛋!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太过分了!”电话里,陈丽的声音急促,“我心脏都被你吓得怦怦跳!你为什么不一口气告诉我。我恨你!”她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说过无论你去哪,我都会找你去的。”

“万川,录取的消息确切吧?我以为你的分数今年考不上呢。吓死我了!太好了!爸爸妈妈,万川今年也考入了A大学。”电话那边陈丽大声地、喜悦地对家人分享着消息,“你今天到我家来吃饭吧?我爸妈喊你以同学的身份来家里吃午饭。”

陈丽的爸妈还没有完全接受我,想到这里,我回道,“今天就不了。阿妈还在家里等我消息呢。改天,我去拜访叔叔阿姨。”

太阳渐渐地落山。这里离我家不远,十五公里的路,到家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还亮着灯。狗见有人进村狂吠起来。我从地上捡根棍子,对着想冲上来的狗做出要打的姿势。它不敢上前,一直跟着我走出它的看护范围,才摇着尾巴掉头回去。

我家三间平房一个院子坐落在村东头的壕沟旁。阿姐拎着煤油灯,在门口远远地看到我的身影,回头喊了阿妈。

“我考上了A大学了。”我尽量用平缓地、直白的语气说。因为阿妈心脏不太好,因没钱,房颤手术一直拖着,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只能靠药物维持。我不能吓她、不能让她紧张。

她们还是显得有些兴奋,待我一进门,便不小心、粗暴地猛地关上了院门。铁皮门发出“咣当”一声。

屋内堂屋条案桌上,点着两根白色的蜡烛,中间遗像上的阿爸微笑着看我们进门。清雅的棕黄色四方桌上,摆着的都是我喜欢吃的饭菜。在昏暗的烛光下,餐桌正中放置着一双筷子、一只空碗上,筷子架在碗上。眼前的场景吓了我一跳。

“阿妈,家里怎么不开灯啊?”

“停电了。”

见我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上沾着不少沙泥,裤脚还有点隐约滴水,阿妈转头从卧房床底抽出一个木箱子,拿出一套黑色的中山装,催促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吃饭。

“给你爸磕头报喜吧。”阿妈拿出几根香放在蜡烛的火苗上点燃,递给我。

我郑重地双手接过香,对着阿爸的遗像鞠躬,插进香炉,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咣-咣-咣。”

“爸,孩儿已经不负你的期望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你安息吧!我一定会继续努力读书,将来照顾阿妈阿姐,为国争光为家族争光!”

阿姐将重新热好的饭菜端上了桌,筷子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放在旁边。阿妈则从地上收拾起我脱下的脏衣服,放在木盆里。她端到院子里接好水,在屋门前就着烛光洗衣服。

“吃吧。我和阿妈都吃过了。”

“阿姐,今天厂里不干活吗?”

“哪天不干活。阿妈说你去学校问大学录取情况。我就从厂里宿舍赶回来了。”

“这些年,辛苦阿姐了……”感激的话还未说完,我便哽咽起来。

“我没啥,阿妈才辛苦。小川,你也挺争气的,没让家里人失望。”

她起身来到阿妈身边。阿妈推开她,“不用你帮着洗衣服。明天天不亮,你还要赶回厂里呢。早点睡吧。我陪你弟弟再说会话。”

院子里静悄悄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我斜靠在椅子上,阿妈边收拾餐桌边陪我说话。我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小川,大学学费得多少?”

“阿妈你不用担心,没、没多少钱。入读之后,能办助学贷款的,我还可以找些事情做。”

燥热的夜晚,身上老是出汗,我的衣服又开始湿透了,能滴出水来。阿妈吩咐我去院子里冲个澡。在我起身的时候,椅子不小心摔倒了,这响动在这夜里异常刺耳。遗像上的阿爸似乎对我露出笑容,白色的蜡烛晃动,阿妈的声音似乎又在天边。天地似乎开始旋转。

我身上浮现了许多杂草,它们缚住了我的手脚。眼前出现鱼虾在空中游动,慢慢的鱼虾身边出现了水,眼前的家像是水里的倒影,风吹景物摇曳。头顶上方有游艇、船只打浆来回经过的声音,似乎隐隐约约也听到了许多人呼唤的声音。一只黑鱼游来游去,张着嘴眼睛盯着我甚是恐怖。

“小川,你怎么了?”阿妈抓住摇晃站立不稳的我的手,让我瞬间回到了现实中,“是不是累着了?别冲澡了。脱了湿衣服回屋躺下休息吧。”

“不累。身上脏了,冲澡后睡觉舒服。”

窝棚里的鸡大部分睡着了,个别的鸡还在窃窃私语。菜园位于院子的西南侧,周围用石块、木头筑成了围墙,防止鸡啄菜苗。压水井在围墙外,离南侧院墙也只有一两米的距离。锈迹斑斑的水井旁放的有白色的铝盆、红色的塑料盆。脱下身上的中山装,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阿妈是否有些迷糊了,天气这么热,刚才为什么让我换穿这么厚的衣服,回头想问问她,正好迎着她的目光。

“怎么了?”她拿着干净的大裤衩递给我,“冲完澡,换上。”

“没什么。”很多问题想一想,没必要再开口。我本来就没什么衣服。我和阿爸一样很喜欢穿中山装。它们周正,耐穿,能给主人力量。我有颜色略有差异、薄厚不同的各种中山装,基本上能解决一年四季的穿着需求,只有在很炎热的夏天,上身才不得不穿短袖的衬衫。

待我洗好回屋躺下的时候,阿妈端着装有针线、补条、残次工艺品的簸箕,坐在我床边做工活儿。她巧妙地做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的蝴蝶结。这些残次工艺品是阿姐回家拿给她的,做一个5分钱。阿姐回工厂时会带走,再回家时会带着工钱。这是阿妈填补家里开支的一项劳作。

“小川,若不累的话,就再陪阿妈说会话。”

“阿妈,以后就别做这些了吧。您看您眼睛都花成什么样子了。”

“不做这些,哪有钱花?和你阿姐一般大的女孩,都嫁出去了。她到现在还没一分钱嫁妆呢。”

这些年来,阿姐为这个家做的贡献很大。她在阿爸去世不久便辍学了,面对来家访劝学的老师,笑着说,“我不爱看书。”她主动承担起协助阿妈做事,自告奋勇地对阿妈和我说,“阿妈坐在家里让我们姐弟俩有家的感觉就行,以后我来养家。小川,你只管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好大学,所有的事姐姐担着。”那年她只有十一岁,她虽然是我的姐姐,但实际上相当于是我半个娘。

阿姐的学习成绩一向是很好的,家里闲的时候,她会津津有味地翻开我的书本看,后来就慢慢地看不懂了。要不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她一定也上大学了。我在心里感激着阿姐,心想着一定要刻苦完成学业,等大学毕业后上班了,要报答阿姐,让她过好日子……

“你今天衣服上怎么那么多泥沙啊?”阿妈等了半晌没听到我说话,抬头看了看我,担心地问。

“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经过窝河。有几个孩子在河边玩耍,我看到一个孩子溺水,就跳下去救了他。我被河水冲到下游,身上就沾满了泥沙。”

“小川,你只比旱鸭子强一点,那水性还能救人哪?”阿妈疑惑地问道。阿妈和阿姐把我保护得太好,从小不愿意让我下水,以致我游泳水平并不高,只能在水中简单地自救。但人生于天地之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必须得先准备好才能去做,最重要的是看应该不应该去做。

“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我迟疑。”

“嗯。”

“阿妈,你为我做的这件事骄傲吗?”

阿妈抬起头,转过来看向躺在床上的我,那眼睛血红。再仔细看时,发现只是眼里的血丝多了一些而已。

“对不起,对不起!”情绪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我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小川,你哭什么啊?”阿妈看到我哭,也跟着哭了起来。她吓着了,一个劲地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声音惊动了熟睡的阿姐,她穿着一身花格子睡衣,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趿拉着拖鞋也跑到了我的屋里。

“咋啦?”阿姐问阿妈。

“我哪知道?正说话呐,你弟弟就这样了。”阿妈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对阿姐说道。

悲伤的心情像河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无法呼吸。

这着实吓坏了她们,阿姐拉起阿妈,自己坐在床边扶起我,紧张地拍打我的后背。“小川,可别吓唬阿姐。”

“没事的。”我只得强忍悲痛,不能任由情绪泛滥,稳定心神后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今天收到A大学录取通知书了。高兴的。我这是高兴的。”

“可还有出息?你想吓死我和阿妈呀?”阿姐这才哭了起来,“你明知道家里就指望你了,还要吓人。你要是有事,我和阿妈可怎么活?”

“阿姐,对不起。”

“好了,没关系的。不管你如何做错事,如何气我,我什么时候真生过你的气?”阿姐起身,扶着阿妈坐下,回头见我还在流泪训斥道:“别哭了,我最讨厌男人哭哭啼啼的。”

男人流血不流泪,这是阿姐喜欢说的一句话。她工厂里有个姓许的男人,这两年在追阿姐,那人离异三十多岁了,好吃懒做、吃喝打牌,前妻就是这样被他气跑的。若他不是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早就被开除了。面对这样名声不好的人,阿姐气得拿着刀对着他大骂:“姓许的,我万春就是嫁鸡嫁狗,也不嫁给你。”

“姐,下次那个姓许的再骚扰你。你和我说,我揍他!”

“人家是干体力活的,你小胳膊小腿的打得过他啊?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红了眼眶的阿姐,说了句早点睡吧,就和阿妈回屋了。

天还未亮,弯月还在空中挂着,我和阿姐便吃完了早饭。她要往西走前往工厂上班,我说要去县城学校得和同学道别,现在往东走。

“男的,女的啊?”阿姐笑道。

“女的。”

“下次带回家,给阿妈还有我看看。”

“好。”

见我转过头准备走,阿妈在背后喊道,“小川,你昨晚问我为你骄傲不骄傲的话。阿妈想了想,不觉得骄傲。但你救人是应该的,所以阿妈原谅你了。”

“我也原谅你了。”阿姐跟着说。

我回过头看到阿姐挽着阿妈的手,阿妈脸色黝黑,头发花白;阿姐穿着寒酸的廉价衣服,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有种力量迫使我跪了下来:“阿妈。阿姐—姐娘,我走了。”说完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那地上的泥土真松软啊。她们没有伸手阻拦,只是泪眼蒙眬地望着我,强忍着哭出声,点点头、摆摆手示意我安心走吧。

二十公里的山路似乎没那么远,我像是会飞一样瞬间便从家里来到了城里,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空气味道。

向阳中学的红色牌子高挂,里面是郁郁葱葱的园林,有一栋六层高的教学楼隐匿其间。校园里的松树、梧桐树很多。梧桐树上的飞絮曾给学生们的嗓子带来不少困扰,一度是否砍去它们的争议很多,最后却因为年限久远得以保存。“我们的国家注重历史教育。向阳中学有上百年的历史,它培养出很多杰出的英雄人才。那些人在这些梧桐树下慷慨激昂过,挥斥方遒过。不忘历史,才能走得长远。”

教学楼前的圆形花坛边,一身白色长裙、短发的陈丽在等我。我没见过她长发的样子。她和我说过很多次,她长发及腰的样子很美,因为学习不得不在她父母的逼迫下剪去了长发。

平时的成绩,我是优于她的,去年高考因为紧张发挥失常,以至于她成功进入A大学完成梦想,而我却落榜了。“万川,好好复读。我在A大学等你。”她在窝河河畔对我说。我们约定每周五的晚上,在网络上联系两个小时。她向我分享A大学的所见所闻,“我买了很多的新衣服,以前的太土气了。大学的校园好大,它比我们县城都大,而且这还只是学校的一个分校。全国各地的学生都有。还有留学生。我准备留长头发了,待我长发及腰,你来找我好不好。校园内有一个湖,它有个悦耳的名字叫天鹅湖,清晨很多人在那里读书,晚上会有很多情侣在那里驻足、散步,说尽世上最美的情话。万川,我在这里等你,待你明年来时,我们也在月光下散步……”

她微笑着,眉目含情地站在那里,等我走过去。一步、两步……恍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之间这段五十米的距离好远,好远。它比我从家往县城的二十多公里还遥远。

“陈丽,我好像走不过去了。”我额头开始往下滴汗,衣服上也是湿漉漉的,不断地往地上滴水,眼前又开始出现了鱼虾游动。

她看出了我的异常,捋了下额前的头发,步伐坚定有力地向我走来。我像是中暑了一样支撑不住地倒下去,她及时地上前扶着。她的怀抱很温暖,让人犯困想要永远睡下去的感觉。

“陈丽,我爱你。对不起。”我很累。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她滚烫般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眼前的景物变换了模样。我在村东头大槐树下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躺着,悠悠的醒来,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闪刺着我的眼睛。我见阿爸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他还像很多年前那样年轻,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严厉的目光,而是慈祥、充满关爱的眼神。他穿的还是那套深蓝色的中山装。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梦。我想起来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孩子往岸边推,快到岸上的时候,他松开了我,本能地一脚蹬在了我的头上,我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被卷进了深水里……

“阿爸,我好想你。可我不想跟你走。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做。”我哭了起来。

“好孩子。你已经尽力了。”阿爸用手擦去我脸上的眼泪。

“阿爸,你为我骄傲吗?”

“为。阿爸为有你自豪。”

阿爸紧紧地抱住我……

次日新闻。昨日上午十一时,我县XX村四名男童背着家人在窝河水库附近玩水,有一名男童不慎滑入深水区,其余三人上岸呼救,恰好被路过的高三学生万川看到。他不顾危险前往救人,不幸遇难,年仅19岁。据悉,万川同学品学兼优,已被A大学录取。师生们听到这消息都很震惊,难以接受,自发地前往窝河水库事故处哀悼。在此,提醒广大家长注意看管孩子,勿让孩子前往窝河等非正规场所游泳以防意外发生。预防溺水,人人有责。

视频里,窝河河畔摆放了许多鲜花,师生们的脸上满是悲痛、难过。有个穿着白色长裙、长发及腰的女生,像是丢了魂一样默然地看着河水。她的脸上看不出悲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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