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结果的银杏树

01

大一那年五月的一天,张君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语气中带点愠怒:“说好的一个月后来找我,这都快两个月了,人呢?”

我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那时我有严重的拖延症,对待什么都是如此,对朋友也不例外。

两个月前一个周末,张君跑进城看我,三月初的西京城还有些微冷,天空飘着细雨,落到脸上寒意顿生。我下楼接他的时候,他正在校门口岗亭下避雨,弯腰缩颈的样子有点滑稽。

未等我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带伞,他倒先替自己打起了圆场,“出门的时候还晴好好的,一进城就下雨,看样子这天儿是不欢迎我来啊。”

这家伙替自己辩解就算了,还不忘揶揄我一番。

到了饭点,他说为了显示主人的诚意,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吃一碗泡馍。

于是我带他走进了福宝楼。

02

张君和我是小学同学。

初中升到余镇中学后,两人分到一个班,这段友谊得以延续下来。

他性格开朗,眸子里时刻闪着亮光,透出逼人的自信,优异的成绩又为他增添了几分魅力,这使他在班里颇受欢迎。

与他相比,我就显得再普通不过,永远是朴素的打扮,加上成绩平平又寡言少语,人缘自然不佳,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是我安放那颗自卑而又敏感之心的最好场所。

当他在课堂上流利自如回答问题的时候,当课间一群人围着他谈笑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他,恍然间觉得在看十点钟方向的一颗明星。

我怎会和他成为朋友呢?他家境优渥,我家三代为农,他见多识广,我孤陋寡闻,他于众人间谈笑自若,我一见生人就语怯不敢言。

他越是受到欢迎,这个疑问在我心里越是难解,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意识形态方面的觉醒,我对两人的友谊产生了怀疑。

03

有一天,语文老师从嘴里蹦出“云泥之别”这个词,宛如一道亮光刺进我疑云混沌的内心,显露出我最真实的内心感受。

我想我和张君不适合做朋友了。

还没等我把这句话告诉他,他却告诉我他要走了。

他要去市里读书,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感到莫名的轻松。

对于这种建立在孩子之间并不成熟的友谊来说,分离就意味着结束。几年过后,当两人再见面时,他们的友谊就像青春期发育的孩子,在彼此眼中完全陌生起来了。

而我也不用再说出那句残忍的话,简单“一路保重”就可以为这段友谊画上一个句号。

可谁知他临走时的嘱托让我的想法落空了。

04

张君给我吐露心事的日子,恰是十一月的某一天。

昨夜起风,余镇中学院子里满地翻黄银杏叶,翩翩起舞似蝴蝶,落到地上又像铺满孤独园的一地黄金,伤怀的少男少女撷来一片夹在书里,藏起一段段难以启齿的羞涩。

张君的书里也夹着一片写有名字的银杏叶。

如果不是要走,他会把这个秘密继续藏在心里,直到书本被银杏叶染黄。

可能是不愿怀着遗憾离开,又或者不能承受这份思念之重,他选择了分享这个秘密。

他愿意将这种事告诉我,并寻求我的意见,这让我为之前的想法暗自愧疚。

“话不说不明,既然喜欢,那就去表白,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不留遗憾。”

张君从我的话里得到极大的鼓励,一个周五下午,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去表白了。

我静坐在教室里,用他的话说“你是我的靠山,可不能离开。”一会儿,他急匆匆跑进教室,脸微微泛红,眉眼间藏不住的欢喜,嘴里喘着气:

“成了,她同意了。”

夕阳洒了进来,教室里传出少年得意的笑声......

05

张君还是走了。

来年的头一场雪还没化完,他就去了市里读书。

临走的时候,他嘱托我每年为他收集一些银杏叶。

那时没有手机,讯息闭塞,几十公里的距离,就足以让城里成为小镇遥不可及的远方,而小镇于城里成了时时梦中的故里。

这短短的距离,在稚嫩脆弱的感情面前,被放大成一道天堑。

每隔半个月,张君会利用周末半天的休息时间,偷摸跑回来找我,托我给她带点东西。

一封信,一份小礼物,成了少年努力维系感情的见证。

两年后,张君如愿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女生也考的不错,进了重点班,我则压着录取线留在了余镇中学,分到了普通班。

张君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几个月甚至一学期回来一次。

这对他来说已是不易,家里望子成龙,把他送进这所全封闭式学校,备受煎熬的他好几次说感觉自己就像在监狱里。

06

张君的爱情最后还是以无疾而终收场。

高墙和繁重的学业把他的热情和耐心消磨殆尽,这一头女生也在更大的环境里认识了更多新的有趣面孔。

俩人的感情就像天边消逝的流云,再也不会回来。

三年后张君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我也终于摆脱了小镇的束缚,来到了大城市求学。

他的学校在西京城以东二十公里的临潼,背靠骊山,环境优美风景怡人。

我的学校地处闹市,整日人声鼎沸,车如流水马如龙。

那次进城冒雨拜访之后,张君便一直打来电话,邀我去临潼一游。我却以种种原因推脱,直到他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两个选择,要么你过来,要么我过去把你接过来。”

话已至此,我再无脸推却,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坐车去临潼见他。

07

半个小时的车程,是耳机里几首歌的时间,到了下车一看,天竟然晴了。

不仅感叹,可能是埋着帝王的缘故吧,这天气也像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看到我手里的伞,张君忍不住笑了。

“这大好天气,你拿伞做什么,难不成遮阳?”

“我怕临潼的天儿不欢迎我,拿把伞备着。”

想起前阵子的事,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傍晚,俩人坐在操场观礼台上,张君买来一箱九度,我摆上两盒黄鹤楼,两个曾经烟酒不沾的少年,分明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西边的绣岭上万道红霞,“骊山晚照”,那是有名的关中八景之一。

晓风吹得人微醺,夕阳躲在身后,听着两个年轻人说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08

我告诉张君女生也在西京城,如果放不下可以去找她。

他笑笑没说话,反问我还记得余镇中学的银杏树吗,我说当然记得,接着又说起了每年给他带银杏树叶的事。

他说自己曾经不愿意将就,即使上大学后赏尽长安花,还是忘不了那个女生,但是有一天看着手中的皱巴巴的叶子,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问我:“你知道咱们学校那棵银杏树为什么不结果?”

我这才想起来,在余镇中学呆了六年,果然从未见过那棵树上结一个果子,我一直以为银杏树不会结果。

原来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我们却因盲目的冲动和美好的憧憬,以为它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我问张君把那些叶子都拿来做什么,他说都卖了。

我疑他醉了,也不再多问。夕阳听够了故事,躲到山后,暮色将俩人隐匿,只剩手中点燃的香烟,在黑夜中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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