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寅寅从镇上旅馆出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昨晚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也许因为见到了心底渴望相见而一直未能见到的人,一向矜持的她似乎也喝过了,现在迎着晨风一吹,脑袋似乎还有点微微发胀。
沿着伸展向镇子后山的街道晨跑,寅寅想着,跑到读书时常去的后山,再跑回来,或许头疼会好些。
柏油街道从弯进学校这条岔道口就断了。继续往前跑,城镇已被寅寅远远甩在了身后,铺展在寅寅眼前的,是土路两侧一大片刚刚收割过的稻田,那些露在皲裂泥土上的稻茬,似乎带着几丝伤感和无奈;土路前方,还有一道岔路口,一头延伸进学校大门,另一头则绕开学校,拐进镇子后山。
寅寅跑到这道岔路口时,放慢了脚步,由跑改为快走。
“不再年轻了,一口气居然只能跑这么远。”寅寅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正这么想着,她看见有个似曾熟悉的身影,正从后山岔路上往这边过来。
寅寅停下脚步,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心跳反而不自觉地比刚才跑步还跳得快了。定睛再看,她确定这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对,正是当年她暗恋过的一阳。
也许是命运捉弄人,寅寅永远都不会忘记,毕业那年暑假,她因为一个凭空走失的邮筒,错失与一阳再续前缘的机会。因为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书信,寅寅在内心挣扎了整整二十年。
寅寅暗恋一阳的事儿,她自认为一阳是清楚的,不然,为什么毕业前夕,他会将写有自己地址的小纸条,悄悄塞到她手里?虽然公开场合里,他们谁也没对谁表示过什么。
二十年前,手机还未普及,联络多靠书信。寅寅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周六的早上,她将那封表露心迹的告白信,紧紧揣在怀里,羞羞涩涩又兴高采烈地跑到镇邮电所去时,却发现,邮电所门口的邮筒不见了。
“门口的邮筒哪去了?”经过一番心理挣扎,寅寅还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勇气,迈进邮电所询问窗口的工作人员。
“邮筒?上个礼拜就不见了。”窗口里面的人懒洋洋地答道,“也许是被那伙经常偷公路工地上钢材的混混们搬走当废铁卖了。嗯,一定是这样的,最近你没听说吗?镇子外头在修一条新公路,工地上经常丢失钢材……”
“邮筒什么时候能重新装上?”寅寅的心思可不在窃贼或者工地上,她不想听柜员自顾自喋喋不休的分析。
“这个嘛,我们已经上报,等待上头处理。也许新邮筒明天就到了,也许下周。谁知道呢?你等几天再来吧……”窗口内的声音越来越轻,寅寅看见有个人影往里头移动,随后听到一阵倒水的哗哗声。
事实上,整个七月,寅寅的告白信都没有投递出去。起初,她在等新邮筒,后来,她已经将信件与自己的心思藏在了心底。
到了八月,她已经前往邻县一所很有名的补习学校复读,再后来,她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阳,已经如同那封她没寄出去的信,一直被她压在了箱底。
2
清晨,微微的秋风从山那头吹过来,似乎把人的记忆也带了回来。寅寅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一阳从外地转学到这所学校,他像一阵明媚的春风,瞬间就陶醉了寅寅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正回忆着往前的旧事,一阳已经来到寅寅的面前。
“嗨,早上好。你也出来晨跑啊?”一阳在隔着寅寅大约五六米远的土路上,停下了他奔跑的脚步。
“是呀,不过你真早。”寅寅按捺着自己如少女般砰砰乱跳的心,尽量让自己说话时显得矜持些。
一阳一步一步走近寅寅。两人擦肩时,一阳还不忘朝寅寅微微点了点头。寅寅回身,只见一阳又如一阵晨风,朝着镇子里奔跑而去。
寅寅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真不争气,憋了二十年,就不敢明明白白地问清楚吗?”
半个月前,沉寂了许久的同学群,忽然有人提议:“今年是我们中学毕业二十周年,应该要组织一次聚会。大家看国庆是不是可以,有七天假。”
随后,一向沉寂如水的同学群,叽叽喳喳开始热闹起来。
寅寅开始还在犹豫,毕竟现在谁都不容易,三十七八的年纪了,老爸老妈正在一点点老去,孩子才刚上小学。本来,寅寅早都计划好了,这个国庆要跟丈夫带着孩子、带上父母,一家人一起来一次潇洒的自驾游。
群里接力报名参加聚会的名单在加长。忽然,寅寅看到了一个令她无法忽视的名字——张一阳。几乎没经过太多考虑,寅寅便舍弃了家庭自驾游计划,在接力名单上敲上了自己的名字。
张一阳并不是本地人,他只是外婆家在这里。当年转学到这来,听说也是投靠他外婆的。毕业后,听说他去了南方上学,而自己则去了邻县复读。总之,毕业后,除了尝试给张一阳邮寄那封告白信外,他们之间就像交替变幻的时令,再也不曾相交。
而抑制不住的假想,总像一丛野火烧不尽的杂草,铡了它,来年春天却又会冒出头:如果当年我们联系上了,如果我们走入一个新的阶段,如果我们在一起……那么,我们的后来会变得怎样?这样的假设,总是会适时地出现在寅寅的脑海,比如在和丈夫吵架时,比如在听说某人因为丈夫不淑而遭遇困顿甚至家暴时,比如数年前闺蜜因为新婚丈夫外遇而自尽时。
闺蜜的自尽给寅寅带来的深思最多。归根结底,寅寅发现,最难过的其实就是自己的一道心坎:那封没有投递出去的告白信。
二十年聚会,寅寅是极力想要解开自己这个心结的。可惜,昨晚寅寅并没找到很好的机会。
机会不是没有,只是寅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成年人聚会,一开始,大家都很“成年人”,表现得极不自然和真实。也是,许多人都是二十年来第一次再见,大家都不是学生时代的样子了;但是酒过三巡,这群成年人便纷纷卸下了身上的伪装,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少年——寅寅也是在这种熏醉之间,差点朝一阳开了口。
一阳与男同学们围坐一桌,寅寅与姐妹们围坐一桌。酒桌上,虽然两桌人频频走动,但要抽出单独谈话的空隙,确实没有。
吃完酒,大伙吆喝着要去唱歌。唯一的好机会,就是在包厢里。同学们仍旧在谈论着当年在学校时的旧事,有关“谁喜欢谁,谁跟谁好过”的话题,不但是女同学们热爱的八卦,老大不小的男同学们,也兴高采烈地参与进来。
张一阳满面红光地围坐在同学堆里,寅寅则一直像读书时候那般,默默关注着这个人:他更成熟了,男人味更浓了,那张曾经阳光帅气的脸,如今看起来不但还是那么帅,更增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就是这时候,寅寅差点朝他开口,但是最终,她还是硬生生咽下了已到嘴边的问话:还记得当年塞给我的纸条吗?你当年是不是也喜欢过我?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3
等到寅寅从后山往回跑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出了山头。漫山的绿树并没显现出半点秋意,只是土路旁的草丛,预告了这个秋天的来临:它们渐渐泛黄,不再清脆的叶子虽然还沾着点点晨露,但略显枯萎的模样和泛着灰色的叶尖,泄露了秋天已至的秘密。它们就像寅寅藏在心底的秘密,“他是不是有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