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远方

 

      初春,一天远处飘来刘德华深情演唱的歌曲“浪子心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年少时的如烟往事…


在周围人眼里,我是个苦命的孩子,两岁多,母亲因病离世,不久,爸就找了继母,还带来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姐姐,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爸又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又偏偏是个笨小孩,倔强、不讨人喜欢还常常添乱、惹事生非,就更不受待见了,这更激发了我的反叛,还在上小学,就经常旷课溜到街上闲逛,还特别崇拜电影里看到的反叛角色,记得当时放映印度电影“流浪者”,我虽看不太懂,但里面主角“拉兹”令我深受感动,偷偷去影院看了不下十遍,每当看到“拉兹”搂着流浪狗唱起“流浪之歌”时,都会泪流满面……                      就这样度过了苦闷的黑色童年。还在我上小学时,社会发生巨变,当时,国家“打倒四人帮”,社会风气渐渐拨乱反正,学校也开始重视教育,我所在小城,虽处边疆,也是处处天翻地覆。继母是中学教师,脸上也有了亮色,哥哥姐姐学习一直都好,爸爸也调回来工作,我们家状况也似乎多云转晴了。就是我依然反叛,学习成绩很差,还不守纪律,搞到经常要“叫家长”,为此,我爸成了学校常客。在家里,我也成了“老大难”,动不动就要和哥哥、姐姐打架,眼看着就要把刚有好转的日子搅黄了,爸终于做出决定,送我去四川成都表姐家寄养 。


在成都大姐家里生活了近三年,直到初中二年级时返回老家。                          当时正是国家改革开放初期,整个社会犹如一列开往春天的列车,充满生机与希望。家里情况也如当时社会环境般有了很大变化,哥哥已考上西南交大,姐姐也考取中专,考虑到我也长大了,家里有可能容得下我了,再说成都大姐家也有了改变,大姐生了baby,忙得不亦乐乎,大姐一家都是大学教员,住在大学校园,由于耳闻目染我也比以前斯文了不少,刚到时啥都不懂,还野性十足,大家都管我叫“莽娃”,这会儿要离开了,还真是舍不得,走时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大姐一家去火车站送我也是流着泪不断往我口袋里面塞着零食,就连小外甥女也把最喜爱的玩具塞给我……我是有了改变,至少体会到了亲情,懂点事了。回来后,妈很快办理了我的入学手续,就在她所执教的中学,我们家也在校内家属院,家里气氛也好了,不像以前那么紧张,有了欢声笑语。初中这几年生活可以说是平静而幸福的,我的学习成绩有了显著提高,还得到过嘉奖,班主任老师不止一次在父母面前夸奖我,家人们也换做用惊喜的眼光看我。                                                一切都很完美,说来也像是命运安排,在上初三时,记得那天是我值日,我提前半个钟去班里打扫卫生,正在扫地,忽然听到一句“同学,请问这是三、一班吗 ”,我抬头一看,是一张清秀的面孔,好似月牙般弯弯的眉毛下,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显得很顽皮,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张东,是才转学过来”。还帮我打扫卫生,并不时向我了解班里情况,上课前,班主任老师过来,在课堂上做完介绍后,正好安排他和我同桌。他比我大两岁,爱说爱笑,特别招女生喜欢,就是学习成绩不好,每次考试都要求助于我。不几天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家很有钱,他爸爸、哥哥都是在做生意,当时我们那里正在建的最高建筑“工会大厦”就是他爸承包建筑的。他哥还从广州买来辆高级摩托车给他。为此我羡慕不已,常常放学后去找他玩,他也很大方教会我骑摩托车,我们时常骑着摩托在大街小巷穿梭,尽情享受少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在我眼里,他无所不能,那些我只有“贼心”却没“贼胆”做的事,对他来说试乎都是“小菜一碟”,他也总能看透我的心思,我俩经常会说些只有我们自己能懂的语言,开心得哈哈大笑,连老师也制止不了……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初三下半学期一天,他忽然告诉我说要退学和他哥去广州做生意,不几天果然走了,看着空出的座位,让我怅然若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三                                                      可能是青春期叛逆,我越来越觉得家里很烦,我无法和家人沟通,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更缺乏家人的关心。            记得那年,我刚考上高中,一天,我们正上体育课,在操场上踢足球,忽然听到轰鸣的摩托车声,转眼看到一白衣少年骑着辆拉风的大排量黑色摩托车向操场驶来,到操场边,跨在车上,和边上看踢球的女生们兴高采烈的说说笑笑。这时听到周围有同学说“张东回来了,走,去看看”,我就跟着一起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个头窜起不少,身姿潇洒俊朗,一套名牌运动服,还留着当时最潮的“爆炸头”,尤其两道长长弯弯的眉毛又黑又密很是神气,看到我过来,摘下墨镜冲我眉开眼笑,并伸出手来对我说:“兄弟,一向可好”?我上前握着他的手,顿时有千言万语想要和他说,却只是看着他“嘿嘿”傻笑,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以前不曾见过的世故、一丝狡黠还有好像能将人看穿的犀利……这时听到他说是来请同学们一起聚聚,并递给我两张门票说是让我带上女朋友一起,我连忙说哪有女朋友 ?他听后哈哈笑着说“几年不见你也会骗人了”,拍拍我肩膀说“一定要去哦”……那天,我早早就去了,是一家高级音乐餐厅,中间是舞池,边上包间里已坐满了好多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我们玩得很开心,期间张东出尽了风头,记得在舞曲响起时,他走到我们那桌,彬彬有礼的抬手邀请舞伴,当时在座的女生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他却微笑着邀请了坐在最里面、看着很羞涩的一位普通女生。我们玩到很晚,临走的时候,张东走过来说明天就要返回广州,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要我和他常联系,我笑着说太远了,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我说“我会在广州等你”,我便随口说道“不见不散”,没想到,这随口一说竟然在不久后当真了…… 

四                                                              我们高中班主任马老师,个头不高,身体略微发福。有点自来卷,走起路来总是昂首挺胸,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经常提起自己先进工作者的头衔,及当年自己学习多么刻苦用功。常说“考不上大学只有去卖瓜子”,还把大学生活描绘得天花乱坠,让坐在第一排的我,饱受吐沫星子的轰炸。                                              一天,在课堂上提到身材的话题,举例说自己身材好。我当时趴在桌上扭头小声对同学说“马老师个子矮”,没想到,马老师好像听到了,立刻停下来用怪罪的眼光瞪着我,让我再说一遍,我只好低头站起来小声嘟囔了一遍,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马老师尴尬的扶着眼镜,赶紧转移话题。没几天就把我调到了后排。  在为张东送行后第二天,例行班会上,马老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直到快要结束时,突然板着面孔说“昨天去舞厅跳舞的同学都给我站起来”,随后足足批评了我们半个多钟,还要写检查。我小声嘀咕“同学聚会有啥错”,谁知马老师刚好走到我身边,听到后,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我,接着劈头盖脑一通教训,还要我停课做检查。我当时觉得高中生去舞厅跳舞是不好,但马老师说张东是流氓、阿飞也太武断。人各有长,张东学习不好,但是敢于出去闯,就比听话的所谓“好学生”强。老师应该因材施教,不该用学习成绩作为评判学生的唯一标准。就据理力争起来,马老师一挥手说“别给我废话”,就把我赶出了教室。回家后,我更是想不通,又不敢跟父母说,便关在屋里胡思乱想。第二天一早,背上书包出门没去学校,下午像往常一样放学时间回家,刚进门就看到马老师正坐在沙发上和父亲说话,马老师一看见我回来,就大声喊道“你给我过来”,我过去低着头不说话,马老师又旁若无人的数落起我来,爸也跟着说我的不是,我当时都快站不稳了,脑袋空空的,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直到妈过来给马老师一边倒茶一边说“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吧”,可马老师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听到爸喊道“快给马老师道歉”,这时我抬头正碰到马老师那轻蔑好似带着嘲笑的眼神,那一刻,我头脑僵硬了,本能的转身快步走出家门,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尖叫声。几乎转了大半个街道后,我才发觉已是深夜,那时已是深秋,一阵阵寒风吹来,被秋风扫落的树叶不停敲打到我的身上,感到万分凄凉,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紧紧咬住牙想忍住哽咽,眼泪还是汩汩不停。                                渐渐有了知觉,我迅速思考起以后该怎么办,不禁又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决定去找我最要好的同学赵勇,一起想想办法。赵勇家是单亲家庭,只有妈妈和一个已出嫁的姐姐,他妈妈是粮食局职工,每次去他家,都会用慈爱的眼神,警惕的看着我们,听到有什么不对,就操着浓厚的甘肃口音说“娃子呀,这样不好呀”唠叨个没完,直到赵勇推着她出去。那天碰巧他妈不在家,赵勇正在自己房间内复习功课,看到我进来,带着惊奇的目光,听我诉说了发生的事情后,关切的问我想咋办,见我毫无头绪,就兴奋的说:“不如我们去广州找张东吧,听说他在那边混得可风光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想起张东给我的名片还夹在笔记本里,赶紧翻书包找了出来,看到上面的电话和地址后,心里也有了底,但没想到平时看着稳重的赵勇,能有这么大胆的想法,就问他,“那么远咋去”?赵勇说早就没兴趣考大学,一直想出去闯一闯,还偷偷积攒了200多元钱,连外出的行李都准备了。我听后也兴奋起来,当天晚上,我俩睡在一个被窝里,一直讨论着我们的出走计划,不停憧憬着外面精彩的世界。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甜。还梦到了繁华都市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在美丽的夜空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赵勇长着大脑门,细长的脖子,显得头更大,我们初中就在一个班,他数学特别好,老师说他有数学天赋,还参加过全国初中生数学竞赛,就是学习不太用功,为此没少挨老师批。高中后就成了马老师的眼中钉,不时叫起来批评,他却满不在乎。有段时间,他上课老是爱歪头,不知在看什么,折腾马老师给他换了好几次座位,最后他才告诉我,是偷看一个女生。他说不知为啥,就是想看。不久就迷上了跳当时流行的“迪斯科”舞,经常放学后和几个“迪斯科”舞迷在学校边广场一起跳,还非要拉上我去。跳累了,坐下来点根烟,眯着眼,说起他小时离家出走的经历,发出历经沧桑般的感叹。可我怎么也想像不出他流浪的样子,在我眼里,他有爱他的妈妈和温暖的家,是个听话的孩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床开始准备。由于是周六,不用去学校,但怕他妈回来发现,赵勇就让我带上他的包先去汽车站,说好中午2点在汽车站和我会面。当时我们那个小城还没通火车,得坐夜班车去省城。我坐在汽车站入口旁售票厅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想着未知的命运,感到很茫然,想到应该先给张东打个电话,才知道连电话费都不够,只好等赵勇来再说吧。直到下午四点多,还不见赵勇过来,我开始不安起来,焦急地不停向入口处张望。突然看到我爸推着自行车,神色慌张的过来,后面跟着赵勇在东张西望。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赵勇被发现了,并告诉了我爸,我赶紧拿上包离开了车站。越想越害怕,越想心越凉,不禁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凭什么我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还要担惊受怕,受够了这样苦闷的生活!我决定去广州闯一闯!我要挣很多钱,要做人上人!顿时,我冷静了下来,我需要路费,可以把包里衣服卖掉,我知道包里有赵勇新买的皮大衣值些钱,只好对不住他了,等回来后再还吧。于是就去巷子里一家杂货店,总共卖了200元,在街上转到天黑,返回车站,坐最后一班车去省城。我们那里离省城800多公里,坐夜班车要10多个小时。我坐在车上一夜没睡,就盯着窗外看,看着远去的故乡,想到我爸,眼泪又顺着眼眶流了出来,可想到我们那个冰冷的、徒有虚名的“家”就平静了下来。看着透明的车窗,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望着里面的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千万别回头。                                到省城已是黎明,下车后立即去路边电话亭给张东打电话,是个女的接电话,我喊了半天,对方也对我叽里呱啦的喊,一句没听懂还浪费了十几块钱。放下电话后,我慌了,脑子乱糟糟在陌生的街道乱转。当时天蒙蒙亮,街上人不多,都是行色匆匆,偶尔还有晨练的人从身边跑过。走了一会儿,感到又累又饿,忽然看到路边角落躺着个流浪汉,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顿时紧张起来,仿佛陷入一种可怕的宿命,心里充满忧郁。这时耳边传来一阵阵火车的鸣笛声,好像是一种未知的希望在召唤,可以带我逃离苦闷,就本能的向火车站走去。

六                                                            其实,我那时很幼稚也很无知,只是想要摆脱压抑的生活,可对后果却一无所知。那时不像现在获取知识这么方便,还有生活环境对我的影响,俗话说“宁愿跟个要饭的妈,也不跟当官的爹”,没娘的孩子确实会缺失最基本的生活认知,况且那时我处于异常状态,若能有个真正关心我的人稍加开导,我的命运大概就会不一样了。                                                          好像天生对火车站有亲切感,我很快就融入了熙熙攘攘的旅客之中。记得赵勇给我说过他的逃票经验,我就没买票,听到有喊去广州的旅客检票进站,我也跟着排队,正好跟在个老大爷后面,到进站口时,说是来送爷爷的,就混进去了。那趟车人很多,连过道都站满了,列车开动不久就开始检票,我就钻在人群里和检票员玩起了躲猫藏,居然又躲过去了。半夜时,我太困了,想找到个座位休息一下,可在车厢里挤来挤去也找不到,最后发现餐车过道口没人,就想靠着睡一会,刚闭眼,从餐车里出来个列车员就把我拍醒,说要查票,吓得我说回车厢去取,又溜进了塞满人的车厢。困极了,不论车座靠背还是不相识的人,只要能靠,都会靠着睡去。第二天,天刚泛白,车厢里响起了列车广播声,已有列车员在拖地,这时各种各样睡姿的旅客也大都醒了,车厢里变得拥挤和热闹起来,我睁开迷糊的眼睛,发觉腿都站麻木了,慢慢挤过人群,向门口挪去。站在车门窗前,望着外面驶过的风景,渐渐清醒一些,心里有种脱离束缚的轻松与自由。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转身一看,是个满头卷发的维吾尔小伙子在抽烟,并不时看看我,过了一会儿,冲我笑着问:“兄弟,你是去哪里呀?”,我告诉他后,他张大了眼睛说我坐错车了,这是去往郑州的火车,只有到郑州转车了。我当时很着急,把我的经历一股脑说了起来,他惊讶的听着,豪爽的说:“我们都是新疆的,跟我走,我给你想办法”,并告诉我,他名叫“阿里木江”,是在郑州卖烤羊肉串。领着我去了他的座位,他性格很开朗,买来啤酒邀请周围旅客一起喝,还拿出吉他,兴高采烈的唱起维吾尔歌曲,整个车厢都被他感染得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中午,听到广播说要开始查票,我又慌张起来,他按住我说“现在乱跑没用”,让我躲进车座下面去,并对周围旅客说“这个小兄弟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家帮忙照顾一下”。我便钻到座椅下面躲过了查票。出来后我对阿里木江已是感激不尽,吃晚饭时,想请客表达谢意,可摸遍全身也找不到装在口袋里面的钱了,阿里木江一边安慰我边掏出自己带的馕饼请我吃,我大口嚼着馕饼,觉得自己无比幸运,遇到了可以依靠的朋友。经过两天两夜旅途,第三天清晨,列车到达郑州,我便随阿里木江下了火车。


      由于身无分文,只有听从阿里木江建议去他所在的饭馆打工。饭馆不大,在火车站广场旁一个服装批发市场内。老板是阿里木江的同乡,是个40多岁,满脸横肉的胖子。头发寥寥无几,尽管一直缺人手,看到我后,还是装出为难又碍于同乡面子的模样,勉强答应收留我打杂。店里还有老板娘和她的表妹米娜,老板娘不太爱说话,米娜却是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像个假小子似的姑娘,特别是微微翘起的蒜头鼻,显得很俏皮。我主要工作是在前堂服务,按照他们的叫法是“堂长”,晚上就和阿里木江挤在饭馆一隔间里。大多时间餐馆工作都是紧张而单调的,然而也有乐趣,阿里木江在门口烤羊肉串时,总会唱起欢快的新疆歌曲,看到有漂亮姑娘走过,立刻变得手舞足蹈起来,发现老板担忧的眼神后,马上又吆喝起“哎,美女,来尝尝羊肉串啊,越吃越美丽啊”。而我最高兴的,莫过于空闲时去厨房帮忙,米娜每次都要问东问西,跟着我学汉语,看到她认真的样子和幼稚的发音,都会乐得我前仰后合。                                              平静的日子,不久就被打破了。在饭馆每天接触不同的人,我也变得越来越熟练,可每次见到“老张”,都很紧张。“老张”是店里常客,他基本上每天都来,看着有50来岁,面相凶恶,身材瘦削,有点驼背,裹着件油腻的军大衣,身上总是散发出浓浓的酒糟味。每次来都阴沉着脸,坐在最里面固定的位置。还时常带几个半大的流浪儿过来吃饭,有维族也有汉族,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有时还会争吵起来。老板看到他们,总是热情的打招呼,并催促我好好招待。听阿里木江说他是郑州火车站贼王,所有在火车站附近扒窃的扒手都得听他的,不知道他是啥民族,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一天晚上,“老张”又来了,还带来一位满头黄色的卷发,一身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人,看着像是个外国人。老板炒了几个菜,他们喝起了酒,直到饭馆打烊了还没走,还叫上老板一起喝到很晚。第二天听老板说那个年轻人是哈萨克斯坦人,名叫“乃比”,从东北过来做生意,也不知道具体做什么,还让我们对他小心点,说他是个“狼”。可我看他却很亲切,他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深邃的目光里总带着微笑,每次来都先和我们打招呼,走时还会和我点点头,不久就和我们混熟了。他很会说笑话,常常逗得我们哄堂大笑。有一次,他盯着我问“为什么在这里工作”,我告诉他原因后,他闭了一下眼睛,带着怜悯的表情说“男子汉要胆子大”,并说有机会一定带我去大城市见见世面。不觉已经在饭馆干了近一个月了,一天下班后,阿里木江小声问我,还想不想去广州了?还告诉我,他想跟乃比去看看,听说那边工资高。我当即表示要一起去。几天后,听乃比说准备去广州,我们就找老板结算工资,我领到300元钱。记得当时老板露出无奈的表情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像小野马一样,不挨鞭子不回头啊”。


      我该怎样形容这段经历呢?是一时的冲动?或是一次任性的“放飞自我”?虽然有些荒唐,甚至是苦难,但这次年少时的出走,对我却是影响深远,难以忘怀……                                  我们到达广州那天恰好是我16岁生日。我一下火车,立刻感受到浓浓的南国气息,暖暖的、带着湿味的微风吹过,身心无比舒畅,寒冷和旅途的劳累都被一扫而光,心里不停告诉自己:来对了,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们刚出车站,乃比就让我们在广场等他,他说要去联系到深圳的出租车,说是他朋友新开了餐厅,要带我们过去。可我俩哪里还能闲得下来,我们从未见识过这么迷人的南国风景,繁华的城市和周围听不懂的粤语,让我们觉得眼花缭乱,仿佛置身不同的世界,一切都充满活力,恨不得马上融入其中。我俩在广场转来转去,还拍了好几张照片留念。拍完照后,觉得乃比应该回来了,就去广场边座位坐着等。大概有一个多钟,乃比才过来说已联系好了,明天他的朋友开车过来接我们。然后领我们去旁边招待所开了间房。由于我和阿里木江没有身份证明,都是乃比办理的,看到乃比满头大汗的忙前忙后,我俩感到很内疚,商量着还钱给他,乃比大方的说:“出门靠朋友,这点钱洒洒碎啦。”我本想说去找我的同学张东,可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想想还是先随他们去深圳看看再说吧。晚上,乃比领我们到对面一家挺气派的餐厅,点了一桌酒菜,阿里木江抢着付账,乃比轻声说:“已买过单了。”不停劝我们喝酒,还绘声绘色描绘起深圳多么好赚钱。我看到阿里木江很激动,喝得脸红脖子粗,我也是醉眼朦胧的看着眼前的“贵人”一个劲傻笑。第二天早上,我被猛烈的摇晃醒来,看到阿里木江满眼通红,发疯似的喊着“完了,完了,钱没了,乃比跑了。”我赶紧爬起来穿上衣服,原来阿里木江放在包里的2000元钱不见了,那可是他辛辛苦苦干了三年多,存在他老板那里,这次过来全取出来的工资呀!我当时被吓得目瞪口呆,看着阿里木江走来走去,最后瘫坐在床上。我忽然喊道“去报案呀!”阿里木江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跑到前台报案。不一会,派出所民警过来了解情况后,带我们去派出所做笔录。告诉我们,乃比用来登记的证明是假的,问我们有没有更多线索,当得知我们来广州的目的后,脸色立马变了,让我们等候处理,还把我们关进了隔壁的拘留间。我俩都傻眼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里木江甚至认为要把他关进监狱,急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民警把我俩带到民政局,才知道要把我们遣送回去,当天刚好有一批要遣送郑州。我拼命解释是来广州找大哥,民政局工作人员才把我放了出来,阿里木江一言不发,呆坐在那里。我出去后买了几袋面包和矿泉水,还特意买了好几包牛肉干,返回民政局。可门卫不让我进,这时有个工作人员看到后过来对门卫说“他们只是保护性遣返”,并引我到接待室。不一会,阿里木江出来了,“你愿意被遣送回去 ?”我着急的问,“没办法,不然连回去路费都没有,你咋办啊?一个人在这边找不到工作呀”,“我去找我的同学”,“万一找不到呢?”阿里木江摇着头说。是啊,这问题也让我心乱如麻,孤身一人漂泊的滋味我已有所体会,尤其看到阿里木江的遭遇,让我明白到处境的危险。“我劝你还是也要求遣返吧。”阿里木江关切的说。“不,我可以找到的,我一定会去郑州看你的。”我流着眼泪说。最后,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送我到大门口。在分别的时刻所发生的事,我们之间还说了什么,我都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满怀惆怅,激情难平,面对着大门站了很长很长时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离开民政局后,就想赶紧见着张东。好不容易找到名片上的地址,是一家煤炭公司招待所。可到服务台一打听,都说不知道,我急忙拿出名片给他们看,才有个女服务员说:“噢,是那个靓仔呀,以前有来开房,很久没见了。”看到我失望的样子,建议我去三元里看看,说是那里有很多新疆人,还告诉了我具体位置。                      我来到三元里时,已是傍晚了,街道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很多新疆人,街道两边还有许多新疆饭馆,就像是个“新疆村”。看到久违了的“拌面”、“烤包子”立刻感到饥饿难忍,迈不开腿了,摸摸口袋里仅剩的不到100元钱,快步走进巷口一家饭馆,花了5元钱点了一大碗拌面。吃过饭后,觉得踏实了许多,便走进三元里四处转了起来。里面巷道纵横交错,满是五湖四海操着各地方言的行人,两边一个个店铺霓虹灯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光彩,显得巷道更加熙熙攘攘,扑朔迷离。一个人走在迷宫似的巷子里,游离在人群之中,像梦游似的迷迷糊糊,若不是天色渐晚,想到不知要去哪里过夜,可能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快要走到巷口时,忽然看到台阶上坐着几个十三、四岁的新疆小孩,也在注视着我,猛然有了看到亲人般的激动,走过去语无伦次的和他们打招呼。兴许是窘迫的样子有点滑稽,只见他们都看着我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长着大大的脑袋,圆嘟嘟的脸庞,几乎看不见脖子的小孩向我伸出手来,一本正经地说:“欢迎你,朋友,我是奴尔。”我依次和他们握手后,也和他们坐到一起。他们有四个人,只有奴尔会说汉语,都是被人从南疆带过来做扒手的,由于带他们行窃的“老大”被抓了,现在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晚上就睡在马路对面的三元里公园。我向他们打听张东,他们都说不认识。看到周围店铺陆续打烊,我就跟随他们从公园栅栏门翻入公园内,公园里有许多木椅,我们一人躺一个睡在上面。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睡在公园,在硬邦邦的木椅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沿着阶梯走上公园中央铺满草坪的山坡,坐在草坪上胡思乱想,可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在山坡上可以清楚看到对面三元里街道,街道边还有几个夜宵摊在营业,靠路灯下烤羊肉串摊位前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在喝啤酒。在昏暗的夜里,被放大了似的,不时的发出喧闹声。这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烤羊肉串摊前,从车里下来个穿着一身西服的青年,黄色卷发在路灯下很显眼。天啊!是乃比!没错!就是他!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抬腿跑下山坡叫醒了奴尔,拉着他到栅栏门指着乃比给他看,奴尔揉了揉眼说:“噢,那个老板,和我们老大很熟,经常会送给我们吃的。”问我是不是认识他,我赶紧说可能看错了。看到乃比打包坐车离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紧张的心情,越想越害怕,于是悄悄翻出公园,在寂静的街道上跑了起来,边跑边想该怎么办,想到要替阿里木江讨回被偷的钱,顿时有了主意,决定去派出所报案。于是向火车站跑去。


来到火车站派出所门前,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怕被遣返,便犹豫了起来,在门口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阵阵困意袭来,让我感到先找个地方睡觉才是当务之急,发现火车站候车室还亮着灯,就睡意沉沉的走了过去。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蜷身睡在满是旅客的候车厅座椅上,周围嘈杂的环境并没有影响到我的休息,反而让我感觉到踏实,翻翻身又沉沉睡去,直到被人拍醒,看到挤满了旅客,才不好意思的坐起身来。忽然发现放在地上自己的鞋不见了,摸摸口袋里的钱也不知了去向,猛然清醒了许多,呆坐起来,看着四周形色各异的旅客,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看到别人家孩子都有人照顾,家人间也是互相关心爱护,而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也习惯了和别人的不同,好像自己从来都只是生活中的第三者一样,茫然的默默承受。渐渐回过神来,低头看见旁边有一双拖鞋,过去穿上就走出了候车大厅。站在火车站广场,顶着南国午后的骄阳,看着繁华都市的高楼大厦和从未见过的立交桥上来往穿梭的车流,犹如梦幻似的,让我眼花缭乱。这时肚子一阵叽里咕噜的叫唤,才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得吃饱了肚子,才可以想该往哪里去。看到旁边“人人餐厅”门口摆了好多各种美食,便走了过去,跟着顾客后面,在餐厅里边转来转去,看看没人注意,顺手抓起橱窗上摆着的“包子”、“煎饺”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美食就往嘴里塞。这样转了几圈后,塞得我满嘴冒油,觉得吃饱了,才溜了出来。在火车站混了两三天,大概熟悉了周边环境,还独自去“越秀公园”转了一圈,广州的美景令我陶醉,一切都让我觉得新鲜好奇甚至有时忘记了烦恼。可现实却是挥之不去,一天晚上,躺在候车室椅子上左思右想,心里感到焦急,想到自己这样混下去岂不是要变成了流浪儿,又想起记忆深处那无家可归的乞讨者浑浊的眼神,惊得我猛的坐起身来,心里燃起了回家的渴望,可如今离家已是“千山万水”,又身无分文,如何回去?回去又该如何向家人解释?想到这些更加感到心乱如麻,得赶紧找到张东,结束这噩梦般的困境!目前只有去三元里和奴尔他们一起混,可想到他们都是小偷还有乃比那恶魔般的眼神又令我不寒而栗,不禁抱起头,蜷缩了起来,没有了主意。这时候脑海里闪现出电影“流浪者”里拉兹的形象,我目前处境和他多么相似呀!是啊,我也得要生存下去啊!我不再想了!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三元里找奴尔他们。

十一

记得那天早上,我满怀忐忑,从火车站去往三元里。这段时间已搞得我蓬头垢面,衣服脏兮兮的、脚上趿拉着拖鞋,走在人行道上,不时会感受到鄙视的目光,若在家乡,我早已受不了,可当时竟激励着自己挺住,反正谁都不认识,谁怕谁!好在繁华大都市千奇百怪,每个人都是急匆匆很忙的样子,不觉间自己也加快了脚步,忘记了许多的顾虑。                                来到三元里已接近中午,街道上依然熙熙攘攘,像个乱哄哄的大集市。三元里大道旁“抗英纪念公园”倒是难得的闹中取静,园内游客很少,草坪上三三两两躺着几个流浪汉,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奴尔,沿着台阶继续往前走,看到“抗英纪念碑”石阶旁依着个小孩,我认出是奴尔,没错!圆圆的脑袋几乎看不到脖子,水汪汪的眼睛,憨憨的神态,一副可笑的样子。不过今天显得脸色苍白,他也看到了我。“你在这干啥呢?那几个伙伴呢?”奴尔向周围看看,小声说:“他们昨天去火车站仓库,现在还没有回来,肯定是被抓了。我病了,就没去。”看到他沮丧的表情,得知他还没有吃饭,就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元钱,跑出去买了个馕给他,那是我在火车站长椅上捡的,一直没舍得花。他狼吞虎咽吃了下去。“你打算干啥呢?”“总得干点啥呀,不然吃什么呀?”听到我这些问题,他忽然低头哭了起来。“我想回家,我想爷爷了……”原来他是个捡来的孩子,被一个孤寡维族老大爷收养,两年前,家里生活陷入困顿,被同乡骗来打工,做了小偷,可由于生性胆小,没有团伙收留,便在三元里流浪。“我不想再当小偷了……”听着他的哭诉,我一边安慰他,也流出了同情的眼泪。我意识到我们是“同命相怜”,都是“苦命人”,都像野草一样无依无靠,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大都市生存都是很危险的。当我告诉奴尔打算在三元里找工作挣钱回家的想法后,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找工作?我们会干啥?谁会要我们呀?”我坚定地看着他说“不会可以学,去饭馆打工也可以!” “可是谁会收留我们这样的小孩呀”奴尔一脸茫然的说。第二天,我还是鼓起勇气独自去寻找,看到比较面善的老板就问有没有工作给我,可是问了一两天,大都当我是要饭的,给些吃的打发。这让我沮丧到极点,整天也和在三元里流浪的小孩一样浑浑噩噩,大部分时间躺在公园草坪上睡觉。一天傍晚醒来,坐在草坪上,看着马路对面街道上兴高采烈的行人,和围坐在一起饭馆里的食客,又愁眉苦脸了起来。这时奴儿兴冲冲跑过来说“快走,我们老大回来了,说要见你”我紧张得问“见我做什么?”奴尔拉着我的手着急得说“走吧,我给你介绍认识一下,我们还是跟着他混,不然会饿死的”我想想也确实是无路可走了,便立刻跟着奴尔来到大道边上的夜市。在一个烤肉摊位前坐着三个成年人,我一眼看到其中一个是乃比,惊得我杵在那里不知道该咋办,乃比看到我时,先是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后,夸张的拍手大声笑着,涨红了脸,起身拉住我坐到身旁,喷着酒气的脸,凑到我面前惊奇地问道“小兄弟,你咋跑这来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露出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太巧了、太巧了”,乃比拍拍我的肩膀,指指对面两位说“来,给你介绍两位老大”,那个坐在对面,戴着鸭舌帽、一双灰绿小眼珠露着凶光的壮汉名叫艾莎,他就是奴尔他们的头儿。坐在他身边的是个二十出头、满头卷发、笨手笨脚的大块头,名叫哈力。他们是个盗窃团伙,经常在一起结伙作案。他们一直用维语叽里咕噜大声交谈,期间乃比不时递给我几串烤肉,督促我喝掉杯中的啤酒,直到天色泛白,我们才离开。临走时,乃比回头对我说“别害怕,我带你们挣钱,做个真正的男子汉”还是用那双深得可怕的褐色眼睛盯着我。我和奴尔返回公园睡觉,头脑迷迷糊糊,耳边一直回响着乃比叽里咕噜的喧闹声。

十二

虽说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小偷,可是为了生存也不得不与他们为伍,渐渐混熟后,对他们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反而感到有了依赖,不再一个人那么孤独无助,也有了可以聊天的伙伴。            一次聊起了自己的经历,哈力大声嘲笑我说“怪不得你啥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个小学生,哪像我们都是在本地混不下去了……”艾莎就使劲用眼色来制止他,并讪笑着说:“没事,出来了就要大胆干,记住,我们啥都不怕,只怕警察。”乃比则用狐疑的眼光看看我们,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艾莎 是个扒窃高手,每天会准时带着哈利去市场上扒窃,乃比就没有一点当小偷的资质,倒像是在做滑稽表演,每次看到他偷窃时的样子,我都会忍不住笑了出来,艾莎常说他是个没有本事只会耍耍嘴皮子的家伙。可在我看来乃比幽默、善解人意,和他在一起总能忘记心中的烦恼……有时他像个哲学家,会说出些“至理名言”,比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还有久经江湖般的经验之谈:“出来混,第一条是不要问、不要说”;有时又像个天真的小孩似的指着楼顶上的广告牌问我怎么读……他喜欢看电影,所以每天都要去位于北京路上的电影院,我也喜欢跟着他去,大多时候电影结束时都发现他在旁若无人的睡觉,发出很大的呼噜声,只有在看一些外国惊险枪战片时,他才会目不转睛的看完,记得在看当时热映电影“第一滴血”时,他的情绪全程都随着主人公“兰博”的命运起伏不定,直到电影谢幕还在影院意犹未尽、不肯离去,最后两眼放光,抓着我的双臂说:“要是能碰到“兰博”这个样子的人,我一定要跟着他干”。北京路很繁华,像个光怪离奇的大舞台,周而复始的散发出既千篇一律又五花八门的魅力。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那扑鼻而来的香味,令人回味无穷。尤其到了晚上,更是灯火通明,夜市上到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迫不及待跟着乃比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惊喜万分。                                          忽然乃比停了下来,并盯着一边仔细观察,那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坐在夜市一个路边摊位,正在大声嚷嚷着,已喝得满脸通红,穿着件背心,脖子上、手腕上都挂着明晃晃的金链,很是显眼。“把这个胖子抢了,敢不敢?”“这么多人,还有巡逻的警察,咋抢啊?”我吓了一跳,惊恐的看着乃比,“我去把他骗到“沿江路”,那里人少,你先去那里等我”说完就朝“胖子”走了过去,我看到乃比过去并坐在了“胖子”旁边,还像两个老相识一样举杯对喝了起来。我感到不可思议并惊奇万分,就连忙向“沿江路”走去。                                                               

十三                                                                                                        广州的冬季虽没有北方的千里冰封,但阴冷的空气不时钻入胸怀,尤其随时光顾的冷风细雨让整个人都浸透在寒冷里。因而,在我的记忆里,广州的冬天是很难熬的。                      记得那是个阴雨天,穿过个十字路口,我来到了沿江路。路边林荫道榕树下,宽宽的景观道上行人不多,稀稀落落有几个游客在拍照留念,或依靠着栏杆眺望珠江美景。我在正对十字路口的一个休息椅上坐了下来,心不在焉的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游客,紧张盘算着可能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真希望乃比的计划落空,什么事都不要发生,我们还能像往常一样溜进电影院来躲避这难熬的冷雨夜。要知道这可是抢劫啊,假如乃比真把那个胖子骗了过来,我该咋办?那个胖子那么肥,肯定很有劲,他若大声喊叫引来警察咋办?虽然当时我还没有清晰的法律观念,但知道偷、抢都是违法犯罪,抓住是要进监狱的,我越想越害怕,感觉大难就要临头了,可是不干又怕乃比责怪,落下个胆小鬼的名声,重要的是又要行单影只一个人流浪,想到这,我不禁忧伤的叹了口气。这时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天色慢慢变暗,华灯初上,繁华都市的喧嚣变成了五彩缤纷的颜色,夜色下的珠江,江面上层层涟漪,水中的霓虹灯也跟着扭曲、变形,一会儿不见,一会儿又出现,恍惚不定,就像我的心情一样,此刻,我是多么想念亲人和朋友啊!正在我左思右想之时,忽然发现乃比从十字路口急冲冲走了过来!胖子大摇大摆的紧随其后,我本能的躲到了树后,看到他们在江边景观道上转来转去,我知道乃比是在找我,不一会儿他们就在离我不远的护栏前停了下来,好像在讨论着什么,乃比不停的比划着同时左顾右盼,那个胖子斜依着护栏不时哈哈大笑,过了有大概半个钟头,夜幕更深,见不到行人,我看到乃比突然猛的伸手扑向胖子,试图卡住对方脖子,胖子则拼命挣扎,眼看乃比就要支撑不住了,我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不由得跑了过去,那个胖子一看见我过来,也许出于恐惧,就停止了抵抗,乃比脸色惨白,气急败坏的扑上去,迅速扯下了胖子的金项链和手链,还掏空了胖子口袋里所有的钱,凶狠的挥舞着拳头让胖子不要喊叫,然后示意我去路边拦出租车,我当时紧张得要命,拔腿就跑到路边,拦住了一辆的士,乃比也跑了过来,一钻进车里就催促司机快开车去三元里,直到的士驶上了高架桥,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乃比坐在前排也兴奋得手舞足蹈,转头对我说:“干得好,我们配合得太好了,以后就这样干!”下车后,乃比掏出抢来的财物清点,总共有400多块港币和金项链、金手链(事后才知道那金项链、金手链是假的),又揣回口袋露出遗憾的表情说:“钱太少了,忘了掏那个胖子的内衣口袋了……”之后我们来到烧烤摊,点了好多烤肉和啤酒,我还特意跑进公园里叫来了奴尔。乃比便添油加醋的吹嘘起来抢劫的经过,原来那个胖子是香港留学生,乃比骗他说是俄罗斯人,可以给他介绍个金发美女,结果他就上钩了。乃比还夸奖我胆子大、反应快,不过要是早点出来和他一起动手就更好了。奴尔一直用佩服的眼光看着我,不停跟我碰杯, 那天,我第一次喝醉了酒,听奴尔说,是他背我去了公园睡觉,我吐了他一身,还一直说要挣很多钱,带上他一起回家……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年少的我,由于缺失母爱慢慢变得迷茫,人生道路充满了忧伤,现又误入歧途,就更加自卑,觉得再也不可能回到故乡,没脸再见亲人和朋友,只能就这样和乃比混下去,然而“世事难料”,不久我就陷入了更大的困境。

十四

      至今想起乃比,都觉得他不是个十足的恶棍,他只是迷失了自己,在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做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发财梦而已,有时他的心很软很敏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仿佛有魔力,好像会说话,瘦削的身材,黝黑的皮肤由于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经常起皮,满头卷发若不打理就显得蓬头垢面,一副流浪汉模样,不过他很会伪装自己,善解人意、能说会道,在人们面前总显得很欢快,可独自一人的时候,眼神里却充满惊恐和迷茫,提起他的过去,他说老家是新疆的,20岁时谈了个女朋友,一天有人告诉他,看到他的女朋友和别人在一起,他一时冲动打伤了女友,害怕报复,就离家出走浪迹天涯了。我觉得他不像在骗人,他就是个比较偏执、疯狂的那种人,尤其对待异性,他喜欢的就认定是自己的,问他想不想回家乡,他立马回过神来两眼放光的回答:“我要挣很多钱才回去,不然就不是个男子汉”。      有次我们聊天,我说想做生意当老板,他望着我意味深长的说:“别做梦了,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做个流浪汉,最后像狗一样死在街头”。听他这样说,让我感到很不安,虽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绝不相信,我是个流浪汉!为此,我便有意疏远他。一天,像往常一样,我们又来到火车站广场。广场上依然是热闹非凡:有拎着大包小包急冲冲进站、出站的,有排着长队焦急买票的,还有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的票贩子,嘴里小声嘀咕着“谁要票、谁要票”、还有一堆堆席地而坐,满脸倦容,身边摆满各式行李包裹等车的旅客,他们就常常是小偷们下手的目标,乃比就经常装模作样在他们附近观察,然后出其不意拎上包就疾步离开,有时会顺手递给我,掩护我溜之大吉。我当时只觉得好玩,又可以吃饱肚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直到那天碰到那姐弟俩,才触碰到我的心灵,让我觉到心痛,也看清了乃比的无情、无耻。                  那天已是傍晚,在广场路灯台阶上坐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子,女孩看着大些,大概有十五、十六的样子,穿着都很干净,就是满眼忧郁,男孩更是疲惫的将头枕在女孩腿上打瞌睡。乃比发现他们后,先是躲在后面偷瞄,然后装作急急匆匆路过的样子,坐在离女孩不远处,转脸盯着女孩,女孩还在痴痴的发呆,直到发觉乃比才显得有些慌乱,急忙想叫醒爬在腿上的男孩子。这时,乃比一本正经的站起身对女孩说:“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坐在这?我们是火车站保安,要检查你们的身份证”吓得女孩一愣,连忙解释起来“我和弟弟从乡下坐火车来找爸、妈,去年妈妈生了病,爸带着妈来广州看病,可是好久都没有了音信,乡亲们好不容易凑钱帮我们来广州,可刚下火车就发现包丢了,弟弟又太累了,就坐着休息一下,求你们放过我们吧”乃比听后更是装模作样的说:“这么晚了,你们在这里太危险,我给你们先安排住的地方,明天带你们去找父母”那女孩听后半信半疑起来,他弟弟却扯着她的手说:“我们和这两个哥哥去吧,我实在是困死了”乃比连忙转头给我使眼色说:“快来带这个弟弟去夜市餐馆先吃饭……”让我拉着小男孩先走,那个女孩也不由得跟着走了。我拉着小男孩的手,感觉到小孩子暖暖的手心,看到他清澈的眼睛充满对我的信赖,听到他稚嫩的声音叫我“哥哥”,麻木的心不由得翻腾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我就是罪犯!想起我的姐姐在母亲生病时肯定也是这么无助,想起阿里木江那失望的眼神……感到羞愧难当,顿时像喝醉了酒似的怒火中烧,走到一个背巷子时,忽然听到后面女孩发出惊恐的呼救,看到乃比在拉扯那个女孩,我便不由自主朝后面跑过去,对着乃比的头狠狠的一拳打过去,从没有感到过自己有这么大力气,当时乃比连哼一下都来不及,就仰面倒下去了,我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看着乃比惊恐的爬起身来,捂着嘴说:“你疯掉了吗,你看他们跑了,肯定去叫警察了……”果然看到几个手持警棍的保安朝我们跑来,乃比拔腿就跑,我也跟着跑,由于天黑路也不熟,不多久就跑到了死胡同里,只好束手就擒了。                                        十五

        当天我和乃比就被带进派出所,然后对我们进行分开审问,审问我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官,低头熟练的记录着我的口供,只是偶尔抬头严厉的盯着我看一眼,我已不那么紧张,反倒有种“解脱”似的平静,感觉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的生活,简直有“一吐为快”的冲动,说到伤心处还流出了泪水,很快做完笔录后就带我去隔壁房间,看到乃比正垂头丧气的坐在那里,见我进来“干咳”了一下,赶紧问我都说了什么,得知我说啥都不知道后,露出了“欣慰”的表情说:“别害怕,马上就会放我们出去”,可事与愿违,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带进警车送去了“看守所”。                  由于还没有“定罪”,“看守所”里生活并不是很苦,每天除了吃两顿饭就是躺着,虽吃不饱,但晚饭每人碗里都分有两块红烧肉,刚进监的新犯人是吃不上的,肉会被“打手”夹出来孝敬“牢头”,我也是住了一个多月后,经过一次“搏斗”,有一定“地位”后,才在牢里“有吃有住”。牢里有许多“规矩”,比如刚进监要被老犯人“提审”,新入监犯人若没什么“资历”是上不了“坑”的,只能睡在地上。牢里犯人都是“论资排辈”、“拉帮结派”,没有“实力”或不够“机灵”,在牢里想过得“舒服”是不行的。我在睡了一个多月“地铺”后,有天晚上饿得睡不着觉,于是学着睡在旁边的“广西仔”,去偷吃“牢头”的饼干,不想第二天被“广西仔”举报了,兴许“牢头”早发现“广西仔”不老实,就让我和他“决斗”,我和“广西仔”从地上打到“坑”上,又从“坑”头打到“坑”尾,总算分出了“胜负”,“广西仔”已无力招架,只好认输了。经过这次“打斗”,我就被和“广州帮”分庭抗拒的“东北帮”收入“帮派”,也就顺理成章睡上“坑”、吃上肉了,不过要听从“头”使唤,在需要的时候,要站起来和“广州帮”争夺“话语权”,牢里真是“人才济济”,“广州帮”自不比说,我们这边的“头”,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大个子”,身架很大,但很瘦削,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被关了很久,听说是盗猎老虎进来的,他一进监,二话不说径直跨上“坑”中央位置躺下“呼呼大睡”,“明眼人”都知道“老贼入监,大睡三天”,谁都不敢招惹他。最有意思的要属我们这边的“军师”,大家都管他叫“董事长”,当时他四十多岁,又白又胖,戴个金丝眼镜梳着“大背头”,露出光亮的宽额头,一笑还故意展示一下“酒窝”,一副老板派头,常常吹嘘自己骗了“老外”三百八十多万,并说不叫“诈骗”,只是生意纠纷。“广西仔”之前老是找他的茬,看到我打败“广西仔”后,就对他说:“你根本不是“新疆仔”的对手!我看到“新疆仔”最后一拳打偏了,若打到你,保管你脸开花了,我就更不用跟你打,一屁股就坐死你啦”,他对我说年轻人要多吃点,骗我用“红烧肉”跟他换米饭,还常会欺骗“老大”,结果有天晚上,“老大”趁他睡着了,把他的金丝眼镜藏了起来,他才“老实”了。  牢里这段生活让我大开眼界,见识到很多不同的人,闲暇时他们聊起各自的生活,有些听着让我“毛骨悚然”,可是也有些让我感受到了生活的“多姿多彩”,并不是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对生活生起了无限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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