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个奇怪的梦里醒来,梦的内容记不清,但是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头还很痛,那天是单位领导儿子结婚,晚上和同事多喝了几杯,吃完饭回到家躺在床上睡着了。我继续闭着眼,四处摸手机想看看时间,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十点三十分,还有将近十个未接电话,全部是我大姐和大姐夫打来的。
我心里纳闷,都放假了打这么多电话干嘛?我解开手机锁给我姐夫回了电话。
“喂,哥哥,晚上酒喝多了睡着了,所以没有听到电话,有啥子事?”我第一句问道。
“帅娃子出车祸了。”我哥哥声音很低的回答道。
“车祸?啥时候?”我立刻从醉酒中清醒过来,有点慌乱的问道。
“今天放假啊?他没有回燕山嘛?”我急匆匆补充了一句。
“没有回去,我跟你大姐现在在县医院,你先过来。”我哥哥说道。
“好,我马上过来。帅娃子严重吗?”我边问边穿鞋。
“只是把手摔了,你先过来。”我哥哥说道。
“好,马上过来。”我回答道。我挂了电话,一边迅速下楼一边抱怨到:他妈的一天不好好读书,放假不回去到处跑。这下跑不动了。我到了马路边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刚上出租车我妈又打来电话。
“杨东,帅娃子出车祸了,你晓得不?”我妈带着哭声问我。
“我知道啊,哥哥才给我打了电话,我现在就是去县医院。”我回答道。
“说的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我妈在电话那头突然哭出声来。
“你又听哪个乱说的哦?哥哥说的只是手摔断了。我马上去,你莫听人家乱说。”
“你快去看看。”我妈已经有点泣不成声。我心里一紧,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手摔断那么简单。
“是不是沙河那个车祸?”出租车司机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啊,是我弟弟。”我说。
“你弟弟好大?是不是在读初中?”司机继续问。
“是。”我回答道。
“那就是,刚才有人跑包车从沙河回来,三个学生骑摩托和拖挂车撞了,有一个娃儿当场就不行了。”司机说道。我没有回答师傅的话,只是督促他开快一点。
我直接到了县医院第一住院大楼五楼,这里是手术室和重症监护室。我大姐和大姐夫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重症监护室的门半掩着,可以清楚的听到里面的医护人员急匆匆的脚步声。大姐神情忧伤,眼睛湿润,看样子是刚哭过;大姐夫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走来走去,一言不发,表情凝重。
“帅娃子呢?”我问道。
“在里面。”大姐指了指重症监护室。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哥哥不是说只是手摔了。”我望着哥哥说。
“颅脑重度损伤,医生说没有救了。”我哥哥回答说。
“这么严重?”我惊讶到。
“那妈也晓得了,刚才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哭。”我对大姐说道。
“我对幺幺他们说的只是手摔断了。他们也正在往家里赶。”我大姐说。
“我们现在就是要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做手术,医生说的救肯定是救不活了,手术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我哥哥很认真说到。
“救肯定要救啊,无论如何要试一下。”我说到。
“肯定是要救,就算救不活,做手术也是给幺幺他们一个交代,从小在我们家里长大。不做手术的话,我们这辈子心里肯定都落不下去。”我大姐说道。
“那就做手术嘛。”哥哥看着大姐说。
“不做能怎么办?难道看着他死嘛?”大姐哭出声来,双手紧紧抓着哥哥的手说道。
“做吧!”我说到。
哥哥走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随后叫了几声医生。里面传来一声护士的声音,问我们是谁。
“刚才出车祸的家属。”哥哥回答道。
里面突然没了声音,两分钟后一位护士打开了门让我们进去,说医生在办公室等我们。
我们三个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问道:想好了做手术?
“想好了,做。”我哥哥回答道。
“作为医生来说,我们觉得这个手术做了没有多大价值,那个情况你也看到了的,但是作为家属,你们要做手术的心情肯定理解,只要你们确定做,我们保证会全力抢救。但是呢,这个娃儿年龄小,年轻,也要看他的求生欲,说不一定也有奇迹,医学上奇迹也多。”医生对我哥哥说道。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做。”我哥哥回复。我大姐在一旁给幺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马上签字做手术,叮嘱他们在路上小心,不要急,然后大姐在手术确认书上签了字。
正式做手术前,我去了四楼,看到很多人围在医生办公室。有四位窃窃私语的学生、有唉声叹气的学生家属、有一对高龄老人坐在椅子上竭斯底里的哭,一位中年妇女在一旁无助的安慰着、有住院的病人走出来看热闹,他们精神抖擞的讨论着,或笑、或叹气、或指责,他们在人群里挪动着脚步,探着脑袋向医生办公室里挤。整个四楼充斥着哭声、笑声、讨论声、两位护士大声呵斥人群保持安静,还有她们忙来忙去的脚步声。办公室里面没有医生,只有两位面色铁青的警察,一位学生。学生额头沾满血丝,两只手臂挂着长长的血痕,他两眼无神,神色慌张,两手不停的在膝盖上面摩擦,右脚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紧张一直发抖。两位警察严肃的问着他问题。
我很快知道正在做笔录的学生是骑摩托的人,他的脸磨破,手臂划伤,右脚大拇指折断;中间坐着另外一个学生,右腿粉碎性骨折,盆骨和大腿之间的链接小骨摔断,有可能一辈子残疾;我表弟因为个子最高坐在最后,他后脑勺撞到拖挂车保险杠上,导致颅脑重度损伤,无法修复。现在只有期盼手术能挽留他一命,期盼奇迹出现,从死神手里把他救回来。
我回到五楼,我表妹和他的同学已经来了,老家的一位姑姑也来了,二姐夫也来了,刚才在四楼窃窃私语的四位学生也到了五楼,他们躲在角落里,盯着我们看。手术马上开始,一个护士在门口叫了一声:进来三个人帮忙抬一下人。
大姐夫、二姐夫、我,我们三人跟着护士进了重症监护室。里面的床位住满了病人,每个病人浑身插满了管子,毫无意识,奄奄一息。我当时觉得住在这里的每一位病人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他们身上插的管子还强拉着他们暂留人间,只要这些管子不在,他们会立刻离开。这里是人间与天堂的一个关口,有的人可以回到人间,有的人在这里跨过关口,去往天堂。我表弟躺在大门后面的一张病床上。护士已经给他剃了头发,他双眼紧闭,两手紧握,上半身没有任何伤痕,两只小腿有几道血痕,唯独后脑勺高高突起,向两边膨胀,中间又裂开口子,往外渗血,突起的部分巨大且超过他原来头的大小,颜色呈血红色。我看到这样的伤口,预感到他也有可能在这里去往天堂,同时心里希望奇迹出现。我们按照护士的指导,我双手放进他的脖子后面,负责稳固他的头部;二姐夫搂住腰,大姐夫抱住双腿,小心翼翼,一寸一寸的往手术床放,慢慢的推到手术室,再一次用同样办法把他放到手术台上。 医生就位,护士关了手术室大门。我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椅子上看了看时间,此时时间正好半夜12点。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坐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一台手术的结束,以前只有在电影里面看到的情景我正在经历着。里面手术的人是六个月就来我家到现在生活了十四年的表弟。他还是襁褓婴儿时,我给他喂米粉吃,他胃口很好,每次能吃完满满的一碗;他一岁时在我家厨房跨出他人生第一步时,他笑的格外开心,他仿佛不相信自己能独立走路,他把厨房的人环视一周,再试探性迈出第二步,第二步成功后,他仰头笑起来,他当时的笑容我从未忘记过。我张开双手,蹲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我笑着说道:帅娃子可以走路了、快,走五哥这里来。他快速走过来,扑在我怀里,我把他高高举起,厨房里全是他欢快的笑声。
现在我们只能祈求奇迹出现!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我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二姐夫坐在我旁边。大姐夫交了手术费用,和我们并排坐着。我们相顾无言,只有无助的等着。手术室里传来任何声音,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向里面张望,待声音消失,没有人走出来才退回到椅子上重新等待。那四位学生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沙发上,我和大姐走过去问他们。
“你们是毛瑞杰的同学吗?”我大姐问道。
“是,我们几个是好朋友。”其中一个穿黑色短袖的学生怯生生的回答道。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上来的?”我问道。
“我们听说他出车祸了就上来了,有面包车上来。”黑色短袖男生回答。
“那你们晚上住哪里呢?南江有住的嘛?”我问道。
“没事,我们不住。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出来,他没事了我们再走。”黑色短袖男生说道。
“我们是班上耍的最好的几个朋友。”另外两个男生不约而同的说了一句。
“那你们吃了晚饭没有?饿不饿?”我大姐问道。
“吃了的,我们刚来的时候吃的拉面。”黑色短袖男生答道。
“我给你们钱,你们去找个宾馆住,在这里等也没事,他现在做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你们晚上还是要休息。”我大姐从包包里拿出钱给黑色短袖男生。
男生站起来,向后退着说道:不用,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等。等他出来了没事了我们再走。
“我们等他没事了再走。我们就在这里等。”另外三位学生坚定的说到。
“那好吧。有什么需要就给我说,我是毛瑞杰的大姐。”大姐说道,大姐叫我给四位学生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
“要得,谢谢姐姐。”黑色短袖男生有礼貌的回答道。
安静!整个五楼没有任何声音,我们紧张的等待着,耳朵捕捉着手术室里随时可能传来的任何声音,哪怕里面掉一根针,掉一根头发,我们都能听见。我们期盼手术成功,期盼医生将他从死神手里救回来,期盼他自己求生欲强烈,自己能挺过来。他才14岁,不能就这样离开,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的开始,他还没去过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他还没有读高中,上大学,他才刚刚上初三。他应该要去创造自己美好的人生。
我们内心焦急又充满无限希望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毫无困意。我们渴望手术室大门早点打开,又渴望手术做久一点,仿佛做久一点,他活过来的希望就要大一点。这种矛盾的心里撕扯着内心,我正襟危坐,二姐夫偶尔去手术室门口张望,大姐夫坐到大姐旁边,安慰着大姐。表妹(表弟的姐姐)送走她同学后刚回来,她两眼红肿,靠在沙发上无助的望着天花板。
这时,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我们全部奔上去,从里面推出一位病床。一位护士左手高高举起吊瓶,右手拦着我们说道:让一下,让一下,你们那位手术还没有结束,这是一位老人。
我们提到喉咙的心掉了了下去,马上又高度紧张起来,害怕起来,担心起来。我们一直在五楼,没有看见这位老人进去做手术,现在已经凌晨两点,表弟手术已经做了两个小时,不知道还要做多久!
等待,除了等待,我们无计可施。
终于到了凌晨四点,手术大门打开了,一位医生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眼神刚毅的站在门口,他手里提着一袋混浊的液体。
“怎么样?医生。”大姐夫第一个问道。我们全部围在门口,万分紧张的等待医生回答。
“不得行,我们尽力了。”医生摇摇头叹气道。
“你们看取了好多头骨出来。”医生将手里的袋子提起来,用镊子在袋子底部夹出一块饭碗口大的骨头,骨头中间还有一道裂缝。
“这就是从他头上取出来了的,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就等于整个后脑勺失去了保护,整个后脑的骨头全部失去了,这也等于让大脑失去了平衡的压力,我们把这块损害的头骨取出来,脑髓就像泡沫一样往外喷,堵都堵不住。这袋子下面还有无数的小碎骨,”医生说着,又从袋子下面夹了两块小碎骨给我们看。
“他现在属于脑死亡状态。如果能醒过来也是植物人。你们等一下,我们马上推他出来。”医生直言不讳的说道,
我们所有的希望在这一瞬间毁灭了,二姐夫呼吸变得急促,他紧紧贴着墙壁,浑身微微颤抖;大姐夫抱着大姐安慰道,我们也尽力了,手术也做了,这是他的造化,他自己的选择。大姐在大姐夫怀里一直哭喊着:喊他放假不回家!喊他放假不回家。这下永远不能回去了。表妹无力的坐在沙发上,她眼里全是泪水,但是并没有哭出声来,四位学生已在沙发上睡着。
大约十分钟,表弟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了,他头上缠着纱布,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我们跟着病床走,每个人都叫着他的名字。回到重症监护室后,医生给他用上了呼吸机,他现在必须靠着呼吸机才能维持生命特征。
“真的就没有救了吗?”我们来到医生办公室,大姐夫向医生问道。
“在我们这里不得行了,你们也看到了,手术之前我就建议不用做手术,现在手术做了情况更清楚。退一万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植物人。脑死亡,颅脑重度损伤,无可逆性。”医生说道。
“那他现在怎么办?就在重症监护室里呆着?”大姐夫问道。
“我们现在用呼吸机,药物可以维持他的生命体征。但是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到底怎么办?我们肯定听你们家属的意见。”医生无奈的说道。
“他的爸妈正在回来的路上,明天才能到。”我大姐说道。
“那现在就现在重症监护室维持,等他父母回来再做决定。 ”医生建议道。
“目前只有这样,他现在还能维持生命体征,虽然情况清楚,但是我们没有权利去做剩下的事情。”大姐夫说道。
“那就这样,你们留一个人外面等着,万一有什么有家属在就行,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也熬了一晚上了。重症监护室一天只能探望一次,人多了在这边守着也没事。”医生说道。
“好,辛苦你们了。”大姐夫说道。
大姐和表妹先回家注意,大姐夫,二姐夫,我继续留在医院。等到天亮,我叫醒了四位学生,告诉他们表弟手术结束了,现在没什么事,叫他们赶紧回家,不要让父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