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时而是锋利的,时而是朴钝的。被扎的时候,有时候直接是痛痛快快的一个洞,汩汩流血,有时是划伤,长长的黑紫色结痂。村边空地上三米宽八米长的沙坑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的四角是四根钉子,安静的木板像是生死界限。木板上银色的钉子,细又长,闪着不寒而栗的光芒,即使在夜里没有月光的时候,我也能准确地判断他们的位置,像是黑暗中隐匿的刺客,一个不谨慎,便会刺向喉咙。
老跳的脸是黑的,和土地接近的颜色,黑又有些发亮。不仅是颜色,更多的时候老跳总是板着脸冷言冷语而,黑着脸用在他身上真是十分贴切。老跳也有喜悦的时候,在他讲述他年轻时候辉煌的片段,那个年代,体育运动还是个时髦的事,还是学生的老跳凭着一腔热血地参加了跳远比赛,不曾想得了第一名。老跳每次谈起这件事,都会告诉我,那次班里奖了他一朵小红花,然后站在讲台上,接受老师和众多同学的瞩目。我也能够想象出那个红花照的他满面红光的样子。自那以后老跳便着了魔一样开始训练自己,虽是蒙着头训练,却也有了小小的成果。当奥运会这个带着新潮气息的词语传开以后,老跳有了更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更加开始拼命地训练,争取早日为国争光。
我和老跳的性格恰恰相反,我是个慢性子的人,我不喜欢发脾气,也不喜欢把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我喜欢读书,尤其是充满幻想的西游记,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我时常幻想能有大圣一样的神通,不为大闹天空,也不为生死簿上的一笔勾销,只想用那轻盈的身体,跳过沙坑,虽然沙坑只有八米,记忆里的沙坑却总是那么长,似乎沙坑的对面就是世界的尽头,即使我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跳跃,也永远跳不过去。
从那次意外的在班上活动成功后,老跳出去和伙伴们玩的时候总是吵吵着要比赛跳远,虽然幼稚,但总能胜出。后来他的伙伴们给喜欢喊着“比赛跳远吧”的老跳起名为“容小跳”,容小跳在闲暇时间里训练着自己也不断地找人比赛,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正轨比赛。容小从村里比赛,再到乡里找人比赛,虽然不总是最能跳的,但每一次的成绩都够他炫耀好久,后来容小跳跳不动了,爷爷也开始发愁不埋头耕地的农民,跳过了大江也不顶饭吃强令小跳回到了土地上。再后来在熟人的介绍下,容小跳成为了村里小学的体育老师,也算是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容小跳老了,随着那年容国跳的出生,我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小跳的称号,小跳变成了老跳。出生的时候老跳兴奋地四处炫耀,不停地告诉村里的人我是多么多么有跳跃天赋,将来一定能代替曾经的小跳去参加那个什么什么奥运会,用老跳的话说我的名字就是“国之大跳,为国一跳”。
那天下午,我又在教室里偷偷看西游记,我想着不用筋斗云的十万八千里,只要会七十二变,变成青蛙那样,双腿一蹬,整个人就能弹出去,岂不是能完美地落在沙坑以外,就算那钉子是斗法中的二郎神伸长,再伸长,我也能随着优美的弧线跳过去,这样想着,我似乎已经梦想成真了。突然间上课的老师突然喊住我的名字,指了指门外“容国跳,你们体育老师找你”我还以为偷看书被老师发现了,慌忙的我抓紧把书塞进抽屉,红着脸向外走去。老跳在门外,平常难看的脸变成了欣喜和焦急,使我的惶恐和不安继续延续,他昨天破天荒地去了省城,那是他第一次去省城,说是学习新知识,抠门的老跳为了这一次出门连续一个月没有抽烟,我知道他烟瘾很大,随我爷爷,有事没事总是喜欢点上一根烟,和爷爷不同的是,他抽烟另有一番感觉。老跳在讲述自己的荣耀往事的时候告诉过我,他从小是不抽烟的,抽烟的习惯是去乡里县里参加比赛的时候养成的,看好他的人总喜欢给他递烟,说是给面子,老跳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所以为了面子,他养成了抽烟的习惯。
第一次被钉子扎的时候我是痛苦的,记忆里的练习跳远本身就是痛苦的,当夏天的时候伙伴们游泳、抓虾蟹、找蝉蜕、捉迷藏,而我却只能满身粘臭的汗液加上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沙子。那天老跳兴致冲冲地把我拉到沙坑旁,对外人大声嚷嚷着学习人家魔鬼训练法,用压力激发出潜力,在沙坑一米五的地方放下了木板钉子。我看着熟悉的沙坑,却多出了不熟悉的钉子,“尖锐和锋利”是映入我脑海中的第一念头,虽然那时候我还不会写这么复杂的字,但尖锐和锋利带来的恐惧却是不言而喻。我知道自己最好的成绩是多少,那个成绩对于尚未发育完全的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好了的,老跳把那个木板就放下,走到一旁黑着脸看着我。如果我不能突破我的记录,我就会被扎。我犹豫着,试探着老跳的耐心,但是老跳铁青着脸骂道:“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跳,别像个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我蒙着头用尽全力跳了过去,超乎意料地突破了记录。可当我前脚着地,手支撑的时候却意外地按到了木板上的钉子,钉子扎入了四分之一,我条件反射地起身向前,木板被带了起来,手慌忙一拨,木板落地。我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被扎透,但确实刺入了手心的部位,他们常说的生命线的地方,被扎了个洞。年幼的我开始嚎啕大哭,引来了乡亲们的围观。看到我正在流血,老跳没有心疼的意思,反而是兴致冲冲地向乡亲们介绍他进城学习的训练新成果。那是第一次我突然觉得老跳这个和我有着血缘之亲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门外的老跳显然等不急了,抓着我就要拉我去沙坑,拉到沙坑,絮絮叨叨半天说什么新的比赛形式,助跑跳,要有跑道什么的,他从腰间拿出一本小本子,上面记满了他的笔记,字迹虽然潦草,但却努力保持整齐,像是新入伍的兵,慌乱但不失协调的决心。笔记上还有老跳自己画的场地图,绘画功底和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孩子一样,标着数字,显然是为了这个新的场地老跳挖出了几十年前的数学记忆。当时的我仍然不知所云,一方面是刚刚的慌张尚未结束,还有是内心包含着关于跳远训练的抵触和恐惧。
三天之后,新场地建成了,老跳一个人完成的,老跳把正在看书的我拉了过去。我来到熟悉的沙坑前,顺着沙坑向村边那条河看去,一条意外平整的泥路显现出来,这条路是窄长的,小路上的石头和杂草已经细细清理过,路的两边界限是白色石灰,把中间的黑色泥土捆起来,在沙坑前是老跳做的石砖地,原本方便起跳只有一米长,现在延伸到了两米,不过是老跳买来的新砖,虽然同是灰色,但新砖却有着旧砖没有的色泽,也没有旧砖沾染的污泥。这条小路足足有三十米长,路的尽头离河已不远。跑道的开端的泥土也因湿润而变得有些柔软。细细打量过后,老跳告诉我,国跳,以后训练你就从脚下这条白线起跑,从砖地那起跳,现在比赛都是这样的,跳得好的可以凭成绩进县重点中学,今后加紧训练,早日为你报名比赛,为国争光。
我对新场地是没有丝毫好感的,还是那份未知和恐惧,以后的不光要训练跳,还要训练短跑,如果再有钉子,那么被扎的时候将会因扑地过猛而更痛。后来发现大量训练带来的手脚酸痛也苦不堪言,那是一种躺在床上就会苦苦呻吟的感觉。我突然想告诉老跳,其实我成绩不差,班里前三名,完全可以凭学习成绩进入县重点中学,可老跳从来不会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奖状也是一看便推过一边,他只在乎我的跳远距离,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有了跑道以后我的日子更加狼狈了。跳远本身就是狼狈的,它不像篮球足球那样因为对抗和竞争给人带来激动和兴奋,先是极力奔跑,然后抓住时机,在起跑线起跳,努力让脚朝前,最后在沙坑里留下的最近的印记,便是跳远距离。为了提高这个距离,要利用书上说的惯性尽可能地向前,哪怕最后落个狗吃屎。一开始练习的时候常有同学们围观,他们都是来看我笑话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助跑跳确实可笑,起跳后向前飞,双手双脚不停地转动,像是动画片里不小心踩空的搞笑情节那样,最后屁股着地,在沙坑里向前滑。随着沙坑上留下屁股两瓣的凹痕,沙子进入我的鞋子,袜子,衣服,头发。他们总是嘲笑我,可是有时候我却更希望他们能在一旁看着我,即使是作为笑料,大多数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训练,鸡鸣之前,日落之后,我感受不到日月星辰的变化,只有好多好多辛酸说不出。
一年前,老跳带着我来到省城参加比赛,竞争对手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高档材料的短裤和崭新的鞋子,没有一点沙子的痕迹。只有我穿着灰土色的秋衣,如同我的身份一样带着土的特质,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家长逼着跳远的,但我能从他们陪同家长的眼神中看到关心,疼爱,我想着他们在训练后一定能洗上热水澡,换上新衣服,抬着头去上课。
不出意外地因为第一次的紧张和没有经验,我甚至连小组赛都没有进入,旁边的教练们隐隐约约地说着土包子还想参加比赛,老跳红着脸带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一路无话,到家便拿出了那块长着四个钉子的木板,他情绪激动又恶毒地张开了嘴:“XXXX,你真无能,从今训练都用木板,明年再跳不好腿给打断。”
昨天,老容再次带我去了省城,去参加比赛。助跑,起跳,落地,丝毫不差,无声无息间诞生了新的省记录,一旁观看的同学和教练们大概是震惊的,赛后纷纷道喜,省城带队的教练对老跳说:“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可以进入我们省队,包吃包住,早日进入国家队”
讽刺的是还是去年那个教练。我站在讲台上,捧着金子的奖杯,想想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应该喜悦和感到荣耀,可是这个奖杯的代价太过于沉重。过去的一年付出了多少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背上,腿上,屁股上,那些被钉子刺穿的伤口,在结痂之前再次裂开,皮肤因为烈日下的训练也变得黝黑,冬天寒冷时裂开的手和粗糙咯人的沙子,还有那已经被肉体挫弯的钉子,只消一次失误,便可入骨及髓,因为训练筋疲力尽渴望夜幕来临早点休息,因为伤口只能侧卧,疼痛得无法入眠又向往白天,梦中感觉丑陋吓人的魔鬼拿着钉子背刺过来,一次次地被惊醒,用手不停摸索着床板上是不是有钉子,然后再次陷入失眠,难熬的夜晚。
回家的路上老跳问我想要什么,我想告诉他我想要一本自己的西游记,可是欲言又止。总觉得脸前这个堆满笑容的老男人似乎是在讨好我。老跳看着我的脸,不同于以外的木讷和紧张似乎有些异样的冷淡,因为刚刚带来荣誉的缘故没有过问,又是一路无话。
今天,回到家乡,老跳在摆了十桌酒席,亲朋好友们纷纷道贺。对于他们的夸奖和大拇指我是不感兴趣的,破天荒的我大胆地对老跳说我想去散散步。
走着走着我又来到了沙坑,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为我庆祝,除了我眼前这冷冰冰的沙坑和钉子。我恨老跳,老跳痴心于跳远事业,痴心于为国争光,他爱跳远胜过爱我,我根本不是他的儿子,我只是他人生跳远事业的继承,我不怨他,可长年被剥夺的自由却使我痛苦不堪,虽然我已经能够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我还是禁不住向往只是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读书学习的生活。我突然想着钉子其实没有那么可怕,过去的一年里早已习惯了疼痛,我又疑惑为什么总是噩梦连连,大概想不起开始跳远训练是什么时候,只是生性内向的我不擅长开口拒绝和反抗,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老跳冷峻严肃的脸总是压在心头,其实我大概对老跳并没有太多怨恨,只是一直不知道父亲的概念,和他们口中的父爱指的是什么?我这算是修成了正果还是只是九九八十一难的其中一难?听着潺潺的水声,我心中的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纠结,我突然感觉到很疲惫和无力······
希望我的尸体可以顺着河流而下,去一个不需要钉子的极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