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遗憾的是，姐送我的《拒绝完美》，在一次心烦意乱时，被我丢到了冰箱上面。再想找时，却不知所踪。
但我还是记得她描述的一些事情。幼小的她和年迈的奶奶，跟随姑姑去湖北的一个小县城安家。那是姑姑和姑父大学毕业后被分配的地方，他们在那个小地方的医院做药剂师。
侯车时，姐姐内急，奶奶在雪地上跺出个小坑供她便溺。
奶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姑姑家的灶台前忙碌，有时会悄悄把孙女拽到身边，给她喝一碗熬煮好的甜淀粉糊。那是用浸泡土豆丝的水沉淀出来的。
父亲每月开资后，雷打不动地给这一老一小汇去二十元的生活费。家里也会收到姐姐的小照片，童年的她，梳着两根高高的麻花辫子，在南国的绿植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健康明媚的样子。
在我六岁前，并不明白自己还有个姐姐。直到那年，十五岁的姐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夏天的傍晚，哥把我从托儿所出接出来却没有回家，而是站在路口等。
等什么呢？正在纳闷，马路上走来三个女人，她们刚洗过澡，披散着头发，还端着搪瓷脸盆，里面放着毛巾，洗发膏，香皂。她们笑吟吟地走近我，散发着好闻的香味。
其中一人，是我的母亲。
母亲说，这是你姑和你姐。又让我猜，哪个是姑？哪个是姐？
我手一指，答对了。
在我的感受里，姐姐就是年轻的女性，姑姑是年长的。
那一年，姐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开始待业。不知何去何从时，姑姑送她回来了，把姐姐的前程，交还给她的父母。
姐姐回来，家人团圆，喜悦却是短暂的。紧接着，无休止的矛盾，争执，隔阂就开始了。
姐姐不喜欢母亲，有很大的原因是来自姑姑、奶奶的教唆和灌输，所以她对母亲的态度是生硬而冰冷的。甚至有时，还会用姑姑，奶奶的观点来刺激母亲。
母亲本来，也对凌驾于她之上的婆婆和小姑十分厌恶，结果这下又多出个敌人，还是她亲闺女，更令她恼羞成怒。
当然，我相信，她俩内心深处一定是想试着接受彼此的。但是她们同样防备，又同样坚硬。像举着盾牌和长矛的中世纪骑士，没人肯缴械，肯柔软。
有一回，家里来了客人聊天，不知怎的母亲和姐姐就吵起来了。母亲给了姐姐一耳光。姐姐冲起身要还击，被来聊天的客人，一个叔叔，拦腰死命抱住。被自己妈扇耳光，被陌生男人抱住正在发育的身体，姐姐十分羞愤，这件事也被记录在她的文字里。
姐姐和父亲是怎样的，我所知甚少。在她的文字里，她说自己从未当着父亲的面叫过一声“爸”。
但我觉得她骨子里是爱父亲的，只是不好意思，或是不知该怎么表达。十余年的分隔，未被滋养的亲情，像一株久旱的植物，根系还在，叶子早已干枯萎顿。
我想起在几年后，父亲离世后的一天，姐悄悄告诉我，在她的箱子里，她给父亲开了个小追悼会。我大为惊奇，和她攀在二层铺的扶栏上，看她在行李箱里，规矩地摆放了我们佩戴过的黑袖箍，纸质小白花，好像还有父亲的一点遗物，以及一张父亲的遗像。
今天的我，好像看到一个少女，只能悄悄地爱着父亲，她不会表达，更难以声张。
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他竟然破天荒的请了一位江苏的师傅带着他的小徒弟，为家里打了一套家具。
那真是段美好的日子，不冷不热的五月院子里，堆着的木料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儿。中午放学我急着回家，有大锅的炖菜和大缸的茉莉花茶。还有那个小徒弟，他南方人的那种清秀的脸庞令我着迷，我向他示好，他满脸羞涩，太好看了。我总是要捡很多新鲜卷曲的刨花带回学校，拿去炫耀，分赠，在上面写字。
院子里，渐渐地出现了母亲最想要，盼了半辈子的大衣柜，还有父亲喜欢的书桌……然后我们兄妹三人，每人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床头柜。其中一个有点特殊，和其他两个普通的床头柜不同，它是老虎脚的。父亲说，这个给老大，给你们姐姐。
而那时的姐姐，因为回到原生家庭后的极度不适，又回到了姑姑家。
父亲是个内敛，却是情感深藏的人。在他的心里，大女儿，和其他俩孩子没什么不同，还会更叫他惦念和愧疚一些。
在父亲的百宝箱里的一本剪报中，有张我喜爱的小图片，是一个金发赤身小女孩，驾着一颗星星在靛蓝色的空中飞。应该是父亲在前苏联画报上剪辑下来的。听母亲说，父亲喜欢女孩，在他收藏这个小图片后不久，就有了姐姐。
因为这个故事，在我后来整理父亲的照片，发现这张小图片时，把它小心揭下来，送给了姐姐。
这些从岁月的缝隙里，渗出来的胶状蜜糖般的点滴，总归太少，太少。总归甜不透，黏不住一颗不停生长中的，有太多的裂痕和灰尘的心。
姐姐比哥哥大两岁。在他们幼小的年纪时，也正赶上特殊的岁月。父母被下放到老家的生产队养猪，起早贪黑，劳苦万分。父亲也是在那时，因为被批，被整，加上积劳成疾，胃被切除三分之二。
据说那时，幼小的哥哥被别的孩子欺负时，姐姐就会背着他往家里跑，跑进那个砌着石头墙，有着灰土院子的老宅。她把调皮的弟弟安置在安全的地方，而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
她背着他，歪歪扭扭地跑回家。他们没有想到，姐弟之间一生的厚爱，就凝结在了那短暂的人生初始的时光里。此后竟然再无生长，再无延展。
后来，我们彼此间的爱去了哪里？最初的赤诚之心，它藏在什么地方奄奄一息？
我隐约记得，姐姐回家后，他俩在饭桌上互掷筷子，通常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而母亲只能添更大的乱。一言不合，乱吵一气，是我家的常态。父亲因工作忙碌时常缺席，没法像个酋长似的成天坐在屋中间，镇住这个混乱不安的原始小部落。
姐姐十五岁回家，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我的记忆却有些薄弱了。
她比我大九岁。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她拒绝给我洗屁股。
那时没有经常洗澡的条件，母亲有洁癖，曾经因为刷牙太过用力，把牙刷弄断了。给我每晚洗屁股这件事，她容不得半点马虎。每晚都是小盆，温水，毛巾，我蹲在上面，母亲给我洗。
那晚不知母亲去忙什么，还是想让姐姐承担一些家务，还是想发号施令，可能各种想法都有吧。她命令，小莲，给你妹洗下屁股。
等你死了我再给她洗。姐回复。
这句话，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它让已经褪下裤子，光着腚在那站着的六岁的我，突然有了害臊的感觉。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变得不一样了，我开始学着自己洗屁股，自己做些事情……以抵挡内心的羞愧和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