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坐在一张陪伴爷爷20年的摇椅上。
今晚,家里只有我们姐妹仨和85岁的奶奶。妹妹们决定陪着奶奶睡觉,我决定守在这个深秋的夜里。 睡前我们还很担心地握着奶奶的手,她说:"没事,不用担心我。"转头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们知道她不愿意让我们看见她的伤心她的脆弱,但是她说"下次回来你就叫不了爷爷了。"我留在客厅,潸然泪下。
以前我十分相信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的人是没有爱情的,他们的婚姻总是被家里所安排,建立感情对他们来说是婚后的事情。奶奶讲过他们成婚的经过,她从没见过爷爷就被娶进了家门,然后两个人生儿育女走过一生。但是,我眼里的奶奶,她记得住爷爷所有爱吃和不爱吃的东西,她几十年如一日起早买菜做饭等爷爷起床,她戴着老花镜帮他扒满袋子的小虾当鱼饵,她为他熬了一碗又一碗的中药,她在他病中永远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陪着...你说这是爱情吗?我觉得是,只是亲情把它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一大早爸爸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肯定家里出了状况,又是匆匆从500公里外飞奔回来。
距我上次离开不过两三天,爷爷的状况已经大不如前。那天回来还能清醒地跟我们聊天说话的老人今天成了插着呼吸机和导尿管的重病患。看见他的一刹那我已经无法冷静地对待,镇痛麻醉的剂量已经无法再增加,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我在耳边大声呼唤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反应了。
微弱的鼻息仅仅靠一根碧绿色的小管连着氧气瓶勉强维持,鼻腔的呼吸已经无法满足身体所需,他就像感冒鼻塞时那样张大着嘴巴,每次吸进一口氧气仿佛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的嘴唇因为这段时间病痛的这么已经变成难看的紫褐色,嘴角因为太久没有喝水而干裂脱皮,脸上本来的血色早就被胆器官损坏造成的蜡黄冲走了,而现在却在渐渐从蜡黄之中脱离出来,我想最后会变成代表生命消逝的苍白。
爸爸趴在他耳朵旁边对他喊:"爸,两个孙女儿回来看你啦!您老人家再坚持一下,还有一位也快到了!"然后,我第一次看见了爸爸的眼泪,如同今天外面下着滂沱的雨。
爷爷突然把嘴闭了起来,呼吸越来越微弱,医生示意我们对他喊话帮他再做最后的坚持,所有家人都围了过来。我摸到他棉被下面盖着的手,他的手很厚重,温度跟多年以前他送我上学的时候一模一样,好多好多年没有这样拉他的手,怎么如今竟然是这般光景。我把爷爷的手捧在我的两个手掌中,再不愿放开,却在半个小时以内明显感觉到那种热量的流失。那双从来都如此温热的手正在我的手里开始从指尖往手臂失温,好像玉龙雪山上捧在手里融化的雪花,透出一股凉意,我赶紧开始不停地揉搓,希望能把温度补回来。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不停放肆地滴下来,滴在他手掌下面的床单上似乎要画一幅出自前卫艺术家之手的水墨抽象画。 有一种和死神争抢生命的感觉。
加了药,爷爷的血压渐渐恢复。突然他的眉凑到了一起,卷起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爸爸说镇痛剂的药效过了,胆管的疼痛又开始折磨。在那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一种让我想杀死自己的想法--死神,如果你决意要从我们身边带走他,那请下手准一点!我不想再看着他深陷疼痛的泥潭,这样的一个老人在人生走到最后的时刻你竟然要如此折磨?!
"爷爷,再坚持一下,你这么能干,可以的,二姐很快就到了,你一定要坚持!我们都在这陪你。"妹妹擦干眼泪坚持在爷爷耳朵旁边喊话,她知道爷爷最疼她肯定愿意再听她一次。
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过生死的意义。"死"在我脑海里貌似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秒钟之后就阴阳永隔,速度和它的读音一样敏捷干脆。但在今天看起来,"死"应该是一个过程,对于将死之人,死是一个潜意识和身体机能搏斗的过程,一个求生意志和能量流失抗争的过程。对于他的亲属,死是一个陪伴与守护的过程,一个难过与坚强的过程,也是心理斗争最激烈的过程--当你看到你的亲人在受苦,当时间突然在这个世界里变了下来,也许你更希望他走的步伐迈得更快,愿意让他走得更舒服,而不是留在世上继续受苦。我一次次抬头看着点滴袋,又一次次看到爷爷眉心的褶皱,我真希望这时间能过的更快些,让他老人家更快的解脱。我没有信仰,但在我潜意识里也许一直都被父辈的信仰所影响,奶奶说过人死后会升仙的,此刻我真心祈祷所有人死后都能到达那个极乐之地,忘却人间的痛苦烦忧。
爷爷,2014年双11之后的那一天,我一直牵着你的手,就像那些年你牵着我一样,那个温度会是我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