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容忍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艾米莉·狄金森
我在上海滞留了许久,在本该回家的那段日子。于某日突然不能忍受空气里只剩烦闷的呼吸声,又想起承载在身上的念想。想起奶奶将白净的糯米和烤得焦黄的腊肉粒盛于翠绿的叶子中用棕叶缠绕,又想起爷爷在我临走前总是习惯向前探身努力的看清我一次又一次地询问我的归期。
于是我询问了爸妈的意见,他们表示会到重庆接我。我放心的订了明日中午的机票,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的一大早,因为担心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去往机场的路上,我想,且有人这么盼着我,念着我,即使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到他的身边。所以,这世上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便是回家。
下了飞机以后,打开手机收到消息,爸妈说重庆机场他们不熟,叫我先自己赶往江津,他们在江津接我。即使心里对他们的言而无信有所不满,也被即将到家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等我到江津的时候,下午5点。七月尾的江津,是四十二度的晒和热。身旁驶过的客车散发着令人胃里翻腾的气息,车站人声鼎沸的嘈杂,我拖着箱子,收到我爸妈的消息:有事来不了,你自己看还有车吗。
我已经错过末班车了,错过一个小时了。我拖着箱子到大树下躲避毒辣的太阳,我不知道该去哪,我不知道我今天还能回家吗。我又想问问他们,是你们说能来接我,我才没订一大早的机票,我相信你们能让我回家的,可是现在我对你们的信任让你们把我丢在半路上。
我妥协了,我拖着箱子走过天桥,看到一个垃圾箱上的标语:不要把我丢在半路上,我要回家。我是垃圾吗,为什么把我丢在半路上。我想。假使有人注意的话,就会看到天桥上有个人对着一个垃圾桶哭得泣不成声。
那一天我还是没能回家,那一天我还是没能看到爷爷奶奶。那一天我一个人去开了房,一个人坐在床上,想了这些年被他们赠予的空欢喜。
四岁那年给我的第一个玩具,又在我玩得正开心时收回,说是明天送给其他小朋友。现在回想起来,倒好像是一个旁观者,看到了那个小孩眼里深处极其渴望那唯一的玩具却又不敢开口留下的怯弱。现在我当然买得起很多那样的玩具,可是想要的不是我,是当年那个四岁的小孩。
十二岁那年小升初,又提前好久答应陪我上街选购开学所需物品。又是临时有事,推脱着说去不了。我一个人换好衣服径直走了出去。
十五岁那年,答应我过年前几天回家,后来又一推再推,推到过年那天大雪纷飞,对我说干脆不回去了吧。我看看那漫天的雪已在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你不回去我自己走回去,我说。
信任就一点一点的磨灭在这些空欢喜中。可这也不是他们独有的言而无信。大抵是周围好多朋友的父母亦是如此,唯独可能是我的父母又更严重些。他们早已习惯把对孩子的言而无信当作一种常态,他们肆无忌惮的抛出对孩子而言极大的诱惑和奖赏,丝毫不顾及自己能否兑现,他们好像以为在话说出的那一刻,他们就真的做到了一样。
一个患了抑郁症的姑娘说,他叫爸爸回家的时候买个西瓜回来。假如他买了,她便决定再多活一阵子。后来爸爸回来了,手里并没有西瓜,她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她爸爸还是去买了一个西瓜回来,她说,好像在乎的也不是这样的一个西瓜,到底是什么呢,不知道。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记不得了,或者说,不想记得了。
也许当时我想抱抱她,想给予她安慰和力量,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力去给予呢。我也在很多时候都在希望着我的父亲母亲“在回来时带回一个西瓜”,而又不仅是我,是无数个被赠予太多空欢喜的孩子都这么希望着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带不带,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忘了他们对孩子那个小小的承诺,忘了人无信不立的老话,他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谁知道下一场空欢喜会带来什么呢。
我曾给予你信任,别让他毁于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