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
记得当年在高中语文的第一课里就读到过这一句话,那时有老师引经据典的引导,很轻松地脱开了狂人的非逻辑心理,而统一到鲁迅先生的主题:
“我翻开历史一查,……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易牙,于是像不常用的文学素材,用完即被丢弃角落,鲜少有同学从早已模糊的记忆深处提起。
更少有同学关心,在餐饮界,易牙早已被后人奉为厨神、被厨师们称作祖师。尤其在南方还建有不少易牙庙,香火鼎盛,前往祭祀礼拜的人络绎不绝。台湾高雄的那座特别有名,每年举办厨艺大赛时,甚至用“易牙显灵”的方式来评判后学厨艺功夫。
其实不止广大美食爱好者,连孔孟圣人等都曾对易牙不吝夸赞之词:
孔子评价易牙对味道的辨别能力时,说将山东的淄水和河南的渑水混合在一起,易牙也能分辨出来。孟子表扬得更直接,“一说到口味,天下的人都期望做到易牙那样”。荀子夸完“言味者于易牙”,更将治理国家同易牙做菜相比。到东汉王充也在大作《论衡》中多次夸赞易牙“膳无咸淡之失也。”
再回到春秋的历史,你也许还会惊叹于易牙对饮食传统的革命性的贡献。那个时期,刚从饮毛茹血“进化”过来的人类对于饮食,是只要“蒸,烤、煮”熟了就行,哪有什么色香味的要求和讲究。而易牙,凭着精明的头脑和高超的厨艺,不仅发明了家喻户晓的“炒菜”,还开过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私人饭馆呢。
但这个对中国餐饮业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的厨师鼻祖,有一天却入了仕途。由于管仲的“不拘一格选人才”,以及寺人竖刁的引荐,他进御膳房当上齐桓公的“御厨”。
易牙的这个“伯乐”竖刁也声名赫赫,虽然不是好名声。他为了对齐桓公表示忠心而毅然自行阉割,也算是后世太监的祖师吧——所以阉宦奸臣常常被称作“阉竖”。
易牙的“御厨”事业开局不错。他根据齐王的口味不断创新,相继开发出了“炸、煎、爆、炖”等菜肴新工艺。他为桓公宠妃长卫姬用五味子和老母鸡清炖而做成的“五味鸡”,开创了把烹饪和医疗结合在而强身健体的“食疗”。
他渐渐被齐桓公赏识,而创造了“雍巫辨味”的成语。既而又被桓公宠信,据说是缘于另一个成语:“易牙烹子”。
易牙的“杀子适君”,在《左传》里只记了一句“以荐馐于公”,而在《管子.小称》里则写的比较详细:
齐桓公有一天以一句玩笑话“遍尝天下美味,只有婴幼儿的肉没有吃过”,让易牙不顾亲情,“烹其首子而献之公”。这个记载被韩非子和唐人颜师古的《史记》注解添油加醋,演为一段生动的反人性“故事”。
后人,特别是餐饮界或者“易”姓的后人,常常尝试为易牙的这个典故平反:
易牙是北狄人,“其族男女,婚前自由交合,婚后则传属一家,唯恐血缘不纯,故杀首子以净其家族之血缘”。杀首子的习俗,动机是为了“清洗”,保证自己血统的纯正和孩子的嫡传,是对自己财产和权力的保护。记载里还有“首子被杀后往往被分食,或被献给君主”的说法。于是乎,在他们眼里,易牙按照自己母国的国俗以事齐桓公,最多只能算不计手段的拍马屁,没传说中那么“邪恶”成史上最狠毒的父亲。
实际上,即使不论其狠毒与否,以“杀子适君”来换取桓公的宠信,其令人恶心和唾弃的程度,“不待智者而后知也”。但他却真的因此发达了,到齐桓公晚年,特别是管仲死后,甚至军权在握。
据说管仲临死前——当然也不只是据说,前面提到的韩非子和唐人颜师古都有描述——针对齐桓公“易牙可否为相”的询问,说易牙为了满足国君的要求不惜烹了自己的儿子以讨好国君,没有人性。还劝告务必疏远易牙、卫开方、竖刁这三个人:宠信他们,国家必乱。
卫开方是除竖刁外,易牙另一个“好友”。本来是卫国的一位公子,为了忠心追随齐桓公,十五年没有回家,连父亲去世都不回国奔丧——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项罪过。
他们三个人的名字联到一起,当然不会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后人眼里的奸佞“奇葩”,还因为他们在桓公的立储大事上结成统一战线站到了公子无亏一方,成了管仲的的所谓“政敌”。
说到“奇葩”,顺带一提齐桓公的“后宫”。他的三位夫人都没有给他生儿子,六个宠妃却每人生了一个。六个如夫人的儿子中有五个后来还先后做了国君——分别是公子无亏和后来的齐孝公、齐昭公、齐懿公、齐惠公,在齐桓公死后统治齐国40多年。
长卫姬的儿子武孟即公子无亏是长子,但不讨齐桓公和管仲的喜欢。“慧眼”管仲于是力劝桓公立公子昭为太子,两次派往宋国加以栽培并托付宋襄公予以照应。
管仲的政治地位与影响,他的对“废长立幼”行为的粉饰,以及临终前对桓公的谆谆“教诲”,再加上齐桓公曾对易牙“许之,立武孟”,六公子争位之乱在桓公甫一去世就已无可避免。
此时的易牙,早已不是那个卑微屑小、任人摆布的职业厨师了。他先下手为强,联合竖刁拥立公子无亏为君,用了整整六十七天平定了其他公子和持不同政见者,才想起将齐桓公入殓。活活被饿死的的桓公,据说早已尸臭熏天、蛆虫横生了,“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中原第一个春秋霸主终于以这种凄惨的方式放手开创的霸业。
美梦总不长。不管是骡子是马,无亏只能算刚牵出来,还没开遛就在被公子昭搬来宋国救兵压境之下,为国、高两大家族率领的大夫们所诱杀。
公子昭则刚入齐境就被其他四公子又赶回宋国,还是赖宋襄公联合诸国二次出兵才终于归国即位。这是后话,易牙早在第一次宋兵压境时带兵出城迎敌,得知公子无亏与竖刁被诱杀后仓皇出逃到了鲁国。
这一年是鲁僖公十八年(前642年),易牙的政治生涯到此基本结束,除了后来他还“事奉过公子雍以作为鲁国的后援”。他终于应该能静下心来潜心钻研厨艺了,传说他再次将中原的餐饮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以“鲜咸脆嫩、制作精良”闻名于世的我国最早地方菜系——鲁菜终于开始享誉中外;八大菜系之一的淮扬菜也秉承了易牙烹饪精神得以开发与发扬光大。他还发明了“火腿”(当时易牙取名“火肉”),创造了“鱼腹藏羊肉”的“鲜”字……
就如黑格尔所说,“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是时候与易牙算算帐了。
一个天才的美食家,从餐饮界的新星到无与伦比的泰斗,怎么会鬼迷心窍地“艺而优则仕”,让一生留徙于御厨、近臣、恶贼、小人等各种角色之间?
即使没有因受宠、掌权而荒废厨艺,跟历史上成名的大奸臣大反派相比,以捞取所谓的“政治资本”而“凭艺惑主”和“丧失做人的底线”的千古骂名,会背到心甘情愿吗?
或许,从另一方面看来,易牙也算“成功”了,除引发了餐饮业的革命,他还“以身试法”把自己写进了反面教材:
作为在管仲用人制度改革中,以“明”、“贤”为标准从基层乡里选拔出的人才,易牙却以厨艺的天份登上政治的舞台,以己之不长而逞其能,终贻笑大方而遗骂名于青史。
“生得光荣、死得窝囊”的齐桓公泉下有知,也该检讨一下自己识人之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状元之才不用得其所,其实才真正是对人才、对社稷最大的不负责任。
至于曾“老马识途”的管仲,以其“丰富”的政治经历谈及“德才兼备”,只能呵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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