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


十里的破烂房屋的尽头是一盆翠绿的含羞草,种在拳头大小的棕红瓦钵里。楼顶上的雨水泻在它身后的旧盆子里,早已满溢而溅出来,到地面上了。

常常看它的人并不会觉得什么,日夜里来往也就成了习惯。只是巷弄里的小孩(不知原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一个个背着书包,提着叮当作响的午餐盒,偶尔会拨拉它的茎叶,并且由衷地表示惊讶。这惊讶往往也是夸张的动画片的配音——通常不是方言,而是一两句普通话,难免牵扯些让大人不屑于理会的措辞。

这巷弄外面的世界倒是变了很多了。起雾的时候,高的楼直直挺在云雾缭绕的高空,让巷弄的人不免幻想在高楼施工是如何感受,跌下来又是如何感受。不过,就算红绿灯修得越来越多,矮房子越来越少,可那些背街小餐馆里的伙计,商城柜台里的营业员,甚至最抛头露面的,那个黄金角卖饮料的老板和老板娘,夜里也还是得塞到这巷弄里来。他们未上大学的孩子、喝茶下棋的老人,以及打牌下酒的婆娘或者男人,也是住在这些几十年未变的老房子里。屋顶漏了的时候还是和几十年一样修——防水材料可能已经涨价了(不过也就是说一两句,该补还是要补的)。

含羞草的主人住的屋子已经上锁了。门口钉子上挂着一个灰扑扑的塑料袋,装着已经枯成干草的艾草。门闩上的锁沉甸甸的。也就只有透过铁栏杆,往窗户里面往的时候,才能发现,那黑乎乎的屋子一无所有——一眼能洞穿到屋对面那面对凿壁,只透下少得可怜的光的窗台。这屋子不知道上锁多久了——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锁着的。别人家门口摆的穿鞋凳、格子雨伞和门上贴的春联,在这屋子都是从没见过的。可是从它身边路过的人,却从没有对它的未知和空洞抱有任何兴趣,总是转身从一旁的阴暗楼梯上了楼,混着麻将声和炒菜声不见了。

这几百户的人,从没有一个关心过这无所谓的屋子,除了一个。

千言是许多年前那批背着书包玩含羞草的孩子中的一个。说是许多年前,那批孩子也和如今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千言和其他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你要让把许多年前的那批孩子带到现在的她面前,指不定她也认不出自己来。总之,事情是这样的:推推搡搡之中,千言摔倒了。她非常愤怒而又无处发泄,而且在一群同学面前哭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千言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像电视剧里武功高强的人一样,化悲痛为功力(这是显然不可能的)。于是这一切都成为了她的自我表演,一种孩子式的臆想。但她对这地方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好像这里属于她。这就是跌倒时结的怨。

第二次来,是她一个人。这次有意的拜访让她发现了屋子不为人知的秘密:锁是开着的。像是突然拥有了一份财产,不满十岁的孩子既兴奋又害怕。在第一次进屋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这兴奋和害怕达到了顶峰。她无数次地在来去的路上幻想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空荡荡的地板和一个老旧沙发,而是别的什么人——就算是一个地洞也好。然而这十年来,每一次打开门都印证一种无声的失望,而又掺着一些回到现实的感激之情。

门口那盆含羞草便从此被她照看。她有时也讶异于这盆植物的生命力,总想把它写进作文里,可这样一来这个秘密就会暴露。千言把这个秘密埋得很深,越深,这植物就越亮眼地生长在这巷弄的尽头。

净娴收到刘洛阳的书的那一天,是一月三日,还有一周就到她二十九岁的生日。半新不旧的小区楼下已经搬出许多熏腊肉的炉子,在空旷而杂草丛生的停车场角落形成一派旧社会的热闹气息。净娴坐在小区池塘的边上,闻着呛人而又因预示着过年而饱含喜悦的烟熏味,打开了快递包裹。

刘洛阳是哪门子人,净娴清楚——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他结婚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阴冷的冬天,净娴在酒店门口搓手跺脚,足足在寒风中等了半小时。大堂也不甚热闹,依旧是汤汤水水的宴席,拖拖拉拉的仪式。刘洛阳站在人群的远方,干净精神的脸,一身拼了派头的白色西装,净娴却平平看得出寒酸来。新娘是不认识的人,圆脸,削肩膀,身材清瘦,以至于纱裙略显臃肿,却有让人惊讶的美。司仪是高中的同学,不住地插科打诨,气氛倒略显得拘谨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她在少女时期喜欢的就是这个人。热闹婚礼上略显沉默的新郎,就是那个许多年前夏日阳光下蜷在教室最后一排,像猫一样的少年。那一瞬间净娴的心是空的,好像巨大峡谷,曾经翻滚波浪的温柔沙滩,突然变成了巨大的峡谷,让她不知从何跨越。依她家乡的习俗,总是要在婚礼上吆喝的。觥筹交错的热气熏了脸,她也开开心心地跟着人群叫嚣:“亲一个!亲一个!”身边的闺蜜笑她太激动,尽喜欢在别人的好戏上抢镜。她心里高兴,硬是又打翻了一个酒杯。多年后净娴回想起来,仍能看到自己站在人群的阴影里,不知为何地迈出来,高声为另一个人的幸福呐喊助威。净娴管那叫释然。

包裹里有一盒巧克力和一本崭新的书。书的封皮简陋,蜡白色的底像是故意做旧的艺术感,封皮上作者署名是刘洛阳。

“居然写书了。”

净娴抱着几乎是嫌弃的心情检视了这本书——他怎么可能写得出一本正经的书。腰封上印着,“以回顾生命的方式表达了现代人的迷茫和对社会的质问”——这样的推荐语,净娴看一眼便知道编辑不是认真写的。她脑海中快速略过许多念头,诸如刘洛阳已经闷不做声地做了社会名流,如今已经成为身家千万的大作家;又或者这只是同名的一个人,牵扯出来的对刘洛阳的回忆简直就是一次浪费时间。净娴是守时又勤快的人,她说五点回家做饭,是晚不过六点就能把菜端上桌的。

“更想回到重逢时,从头翻阅过。”

扉页上的话是手写的。她从那字迹里竟读出一些慌张。这个小而乱的小区院子在她的目光里骤然晃动起来,那些年轻时代从池塘边走过的日子像是从眼前剥落的纸片,接连消失而把握不住。她已经许久没有读书了,而这句话又和她的生活那么格格不入,从绵延无际的办公室、煮饭、教孩子的生活里脱颖而出,使她拥有的一切显得有些单薄。净娴讨厌这样的感觉。她把书胡乱塞进纸箱,便掉头走回楼上。于是,二层楼梯口的干辣椒香味,谁家门口堆的旧玩具纸箱,这栋楼里不知何处传来的孩子的哭声,和她手里渐渐显出沉重的超市购物袋,把她又拉回了亲切可爱的现实。家里的电暖器还开着,红通通、傻乎乎地照着无人的沙发。她刚关上门,母亲就催她把买回来的莲子洗好煮粥。净娴要母亲小声一点,到里屋去看了看熟睡的孩子。三岁的孩子了,冬天里午睡还能睡上一整个下午。

这里永远是让人躲避不安的地方,纵然它的存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了许多不安。许多年来净娴从一个编织它的创造者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将这副窗帘挂上去的情景净娴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像是这里的主人,而如今,她似乎听从这房屋对她的嘱咐:墙纸要换了;孩子的房间太小了;厨房的泡菜坛子并不适合放在那里;当年就不应该装这么小的衣柜……如此种种,家使她心意淡泊,成了虔诚的信徒。

净娴一头扎进厨房,洗手做饭。那不锈钢的水龙头哗哗地流出熟悉的水柱,净娴却盯着它,不知道怎么出了神。




从哈德逊河走到上城区的女王路只需要二十分钟。这路上,集装箱卸货区外围的南美聚居地总以它的古巴陶锅煎,烟熏鸡腿肉,智利红酒和整天都供应不绝的圣多斯咖啡出名。地铁就在不远处的头上呼啸而过,车身上写着鼓励民宿的商业广告,仿佛这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旅馆。女王站西边的电扶梯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工程,狭窄的楼梯口仅够一只皮箱通过。出站后那条陡升的斜坡直达一排夜间酒吧。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从市中心的陛下歌剧院看戏回来的人能让这一条路热闹得不像是凌晨。

婉贞站在落地窗前,狭小的学生公寓闷不透风。她又泡了一袋咖啡粉,正在她手上。

“婉贞,快过来。我收到邮件了。”

她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是他的老板准许他放假回国的邮件。开工才两个月就落跑,绝不是什么好员工的表现。但婉贞一颗心终于落地了。她计划和他回国一个月,顺便等待录取的消息——从新年起就没有安心过。先是在大学附近的房子租期到了,又没有及时找到新的地方;然后是冉娜结婚——是好事,可她的积蓄都被借光了;新工作一直没有找到合意的,只能等硕士录取。

桌上放着的披萨优惠券旁边是她的毕业成绩单。他的和护照放在窗台下面。她知道他的性格是信马由缰而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却总是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突然想要找他一起吃饭和去健身房,仿佛是一个不能妥协的归宿。

婉贞攀上他的肩膀,又把邮件里的关键句子读出了声。

“所以回来之后你要做什么?你们的项目不要了?”

“God knows.”他继续敲打键盘,“总是是允许了。这一个月就跟你走了!”

她想象回国后的夏天,廉价的水果,宽大的电视,一群总能抽出点什么时间来喝酒的朋友。这次的不同是他。她要带他看遍他的家乡。她还在想要怎样安排房间什么时候要清理好,订机票的事,楼下的信箱,回国之后住哪里,许多杂芜的思绪涌上来,他却已经把她环在臂膀里了。婉贞不算白,可他的皮肤黝黑,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就明显。

这就是她为什么她从新年以来就没有好消息的原因了吧,她这样想着,却不自觉地笑了。

“把钥匙放在冉娜那里?”

“好。”

“今天晚上吃意大利面?”

“又是洋葱番茄?”

“没办法啦。”她做出无可奈何的鬼脸,“我笨,大厨快下厨。”

“不。”

“天天都我下厨,不给我佣金?”

“佣金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那是怎么用?”

“不是女佣带了个佣字就这么叫的了吧。”

“佣金是什么……”婉贞把笔记本一扣,“commission fee?”

“嗯。还可以继续教育。”他按住她在笔记本边沿上的手,“快让我写邮件。”

窗外的钢筋轨道上,一辆地铁奔跑而过,驶向永远嘈杂的市中心。婉贞痛恨这地铁,因为它总是不合时宜的噪音,在闷热的午后,在失眠的晚上,在想要安静地思考的清晨。然而她又对这种快速的东西充满崇拜感。她自觉地自己是到了最好的年纪,什么都要快的——婉贞三年半读完了书,急匆匆地像是要去赴一个约,省下的这半年却在最无意义的事情中度过。她也曾想过环游世界之类的事,可到临头总又觉得没意思——去年去日本的那些照片,现在翻起来还像是失败的摄影练习。在婉贞看来,长途的旅行只是为了逃避——她更爱在河边散步,在上城公园的湖边晨跑,或者在下雪的时候,窝在公寓里喝热巧克力。然而学业一忙起来,这些原本充满乐趣的活动又都不能好好享受了。有时,做同一件事,心情却大不相同,像是夏季打折的时候,母亲给买了一件冬天的羽绒服,再喜欢,都穿着不是那个意思的。

可他对于她的意义,婉贞坚定地想,是那快而促狭的生活当中的五光十色。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能碰到指根与手掌交汇处的茧。她趴在他胸口上的时候,能听到好像要带动整个胸腔的心跳。

婉贞以为这样的距离能带给她的是这段关系的全部。


从江岸西边穿越到东岸的那架大桥总是让千言趴在窗边屏住呼吸。西桥头的隧道足足有一百年那么长——千言在列车冲进黑暗的那一刹那,总是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脸。傍晚亮着灯的车厢总是比她的心里热闹:提着公文包,不停用蹩脚的普通话打电话的业务员,抱着孩子的母亲,叽叽喳喳的结伴的同龄人,一边吃着煎饼一边看晚报的上班族。回家的路总是很长,尽管教育规划不鼓励跨区就读,父母还是拿着她的一沓不值钱的奖状去了重点中学的办公室,像推销一样把她送到了重点班里。于是,每周的归宿假对于千言来说,总是从四个小时的车程开始的——她这时候总是想起电视里报道的山区小孩。“他们还都是靠走的呢,”千言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刷的一下,列车又冲出了隧道,从西岸立交上了桥。

浓艳的夕阳流淌在宽阔的河水上,把整个车窗染得赤橙。对岸的河滩上躺着一片看不到头的荒草,高一些则是青灰的堤坝,一排闪着灰扑扑光芒的路灯勾勒出堤坝的走向,笔直地伸向南方。那对岸的灯光和房屋鳞次栉比,此起彼伏地在明灭的霓虹灯里呼吸。

千言的心像被风吹起来一样鼓胀。她真为自己的城市感到骄傲。她纵然有许多厌烦,但也不得不在夕阳西下的回家路上通通投降,变为一句又一句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承诺——然而这种崇拜又是矛盾的。日益繁忙的家乡并不能让她产生依恋之情,反而是揭开了另一个崭新世界的幕布,让她产生“总有一天我要彻彻底底离开这里”的想法。千言握紧手中的书本,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总是对她有致命吸引力——她想象二十五岁的自己,一定早已脱离这灰暗的躯壳,风情万种地坐在另一片大陆上回忆家乡——即使,风情对于她来说,还只是局限于不敢烫的头发,穿不了的高跟鞋,和从没正经闻过的香水。这些肤浅的意向生长于这耳濡目染的家乡:中心街楼上挂着巨大广告牌的造型沙龙,百货底楼橱窗里的纤细鞋跟,以及车站地下通道里一排排装模作样而俗不可耐的廉价香水。

她了解这座城市的昏暗,因而更喜爱她的昏暗。灯火辉煌的傍晚让她有流浪者见到村庄的欣喜。从地铁出来,穿过售卖吐司面包和肉串的小巷,走过一个站的路,就能换乘回家的公交车。这是她完成从一群人的学校到三个人的家这一过程的最后工序。这条路上她能感觉到自己完全属于自己,好像放在自己眼前的时间无限的长,可以尽情挥霍。

但总是有一个地方要在回家之前先去。

千言总是在家的后一站下车。从混乱的市场旁边穿下去,拐进贴满小广告的小巷,马上就能到树木繁多的石板路上。先还有三五栋早期的钢筋水泥建筑,修着老式的凸起的防盗窗,接着就是石砖砌的房子,有些屋子还嵌在地下,千言总觉得有点害怕。不过这些房子终究修得够宽阔,并不说有多大,但门口出来总是一溜坦荡的马路,屋与屋之间也是大不相同,不见得促狭。再往前走,走过小吃摊——还有些早,这时候应该还不会出来——就到了一排着实破旧的房子。拉的电线早已不通电,胡乱地被人家搭上晾衣绳。千言往最里面走着,“这一次要把吃剩下的饺子放在窗台的猫碗里,”几个迎面跑来的小孩正在吹肥皂泡,千言和他们对面撞上,泡泡水溅了一身。那些孩子又风一样地跑开了。天已擦黑,千言抬起头,早已废弃的电线杆上扑棱棱飞走一群昏暗的鸟儿。

路灯拉长了她的身影,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

几个老人坐在矮矮的屋檐下说话,屋里传来热闹的打牌声。她还记得——可她也只是听说——小时候去那屋里找大伯非要酱菜烧肉吃。那家人的酱菜是出了名的。稀稀拉拉地过了许多年,千言只在闲聊的时候知道他过世了,也就再没去玩过。现如今棋牌室里的人恍要看见她,说不准也能扯出一串早已不能证明的陈年旧事(也没人在乎)。而千言只是拉着书包带子走了过去。

巷子尽头的植物早已没有了生气,她把吃剩下的半盒饺子放在花盆背后的瓷碗里,转身就推开了老屋的门。

有一种光芒让人一杯子都不会忘记。譬如她五岁时走丢在人民广场上,看见的紫红色的灯光,譬如十二岁那年出门看雪时,不知道为何和父母吵起架来,一个人对着发呆的篝火。譬如第一次被人拍照。譬如在漫长的自习课去后面的图书角借书时,偷偷看的最后一排男生的后颈。譬如十五岁时,推开熟悉的屋门,发现橙黄灯光下,一个陌生的女人在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剃胡须。

千言相信那一刻,老屋的灯是跳闸了。


“被你珍惜的感觉。”

曹永在超市里说这句的时候,婉贞差点要把手里提的鸡蛋跌在地上。她转过头去就是一句“你又发什么神经?“却不料自己也看见他面前的那块巨大的冰淇淋广告牌。发卷温柔的女郎捧着心形的礼物盒,珍惜的珍写成了”榛“,想必是混了果仁的口味。

”看起来还不错啊,”这是他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说的一句话。说是口头禅也不过。同学聚会有人炫耀新工作的时候。净娴拿着最近看上的新衣服给他看的时候。带着父母去参观商品房的时候。几个月之前,这句口头禅是另一个语气——“嗯,我觉得行。“由于这语气当中带了本不应该有的那么多自信心,净娴在听了几个星期之后就对这句话产生了反感,并且嘲讽他”你行你行动啊?“于是,不知不觉中这样一个新的句型就诞生了。

曹永瞥了一眼净娴手里的购物篮,在超市喧闹的背景音乐中大声地问她话:”一会儿你不回去做饭?净买些半成品?”

“就吃一次又不会死人。”净娴拿起一串反季的樱桃开始检视。她突然想起有人说过,樱桃一用水泡就会泡出许多小虫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说老婆,你就不能贤惠一点吗。“

”我很贤惠啊。你看心心喜欢吃卤牛肉不喜欢吃卤猪耳朵。你喜欢吃卤猪耳朵不喜欢吃青菜头。妈昨天说想吃点青菜头少弄点肥的。你看看我买的,不是谁的都有?“

男人在她身后又没话讲了。大衣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她假装没有感觉到。

“我说,浴室坏掉的那个灯你到底什么时候装啊。”净娴突然想起,质问他,“你昨天就说要今天弄了。”

“明天吧。“

”好吧,感觉今天回去也得挺晚了——“

”去见谁?“

”娟子啊。“净娴眼都不眨,“不过你要是在下个星期姑妈他们来之前还不把灯装上去,你看我怎么跟你妈讲。”

“不就是个灯吗。”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去:”不就是一天不做饭吗。“

愚蠢的超市背景音乐在这一刻显得更加喧闹。净娴痛恨过节。她又渴望过节。她讨厌每到这个时候便要把自己的生活拿出来与人分享,在饭桌上和酒菜鱼肉被人一并饱食;可她也喜欢打探其它人的生活状态,喜欢逗弄年纪尚小的孩子,佯装久经世事的劳累,表示对家庭的忠诚并得到赞许。她能从他的脸上读到一种同病相怜的紧张感。这方面,她是了解他的。

”下雨了,带伞没有。“他说。

”带了,两把。“他们又因为这两句话握手言和。接下来从迷宫一般的超市里买了需要的东西,在柜台用一张卡付账,在大门撑起两把伞,各自走向不同方向的车站了。

曹永在公交车站等着,漫不经心地读手中的报纸。他看见净娴上了一辆开往市中心的公交车,那吵闹又能装的公交车肆无忌惮地开进全是水的坑里,哼哼着往立交桥上去了。他随手拦了出租车,用一种特别抱歉的语气对司机说:

“师傅,前面那辆151看见没有?跟着它走。“

净娴在新世纪广场上走着,拼命地想要把自己和身边的行人混淆在一起。

雨是很可怕的东西。她记得当年刚生下心心的时候,在老医院的病床上,本来是该开心的,可是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让她不知怎么的觉得很难过,哭了一场。妈说月子里哭是会落下病根的。她对此心有余悸。

本来是为了庆祝圣诞节而挂上的彩灯,撑过新年也就罢了,竟然又要背负庆祝春节的重任。净娴为它们在雨里邋遢的样子感到抱歉。她更为自己的新靴子踩在脏水里感到抱歉,然而她的身上有一股力量,好像是要把少年时期在河滩边上蹦蹦跳跳的样子重现似的。她努力地去想自己现在在人群中的样子——杏色的毛衣,深棕的大衣,算不上时髦的反皮手提包,一双沾上雨水的新靴子。年轻的时候,还能用年纪小不会打扮敷衍过去,这个时候,虽然家里的梳妆台上已经有了许多层,也还是明白自己如同人群里的一个点,见过就忘的。这样想着,她也能将步履放得很慢,又如普通的行人一般淡定地走路了。

商场门口放置着巨大的卡通灯,傻里傻气地朝行人点着头。

想象了很久,可是看见他的瞬间,仍然是所有的计划都不算数了。他站在那里,比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灯光消暗,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种冷漠的气息,还是从他眺望人群远方的样子里透出来。他穿一件黑色的风衣,手揣在衣袋里,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商场门口正中央的地方。

净娴跑过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顾着从手提袋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来,算是掩饰紧张,一边说着:

“好久不见。”

”啊。”他看着她,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手仍是揣在大衣口袋里。“你来了。”

该如何形容净娴这一刻的心情。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化了——比如冻在冰箱里又拿出来的冰淇淋,比如微波炉里的红糖,比如停电时候的蜡烛,比如嘴里的巧克力。净娴在告诉自己她只是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心里巨大峡谷正在急速地收缩,而有轰隆的洪水的前兆。

“这么忙还让你出来陪我,真是。“

”啊,家里这几天没什么事……”

“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

“走吧,去楼上。“

他静静地看着她把手提袋里的一瓶护手霜拿出来又放回去。转身往商场大门走去。

”吃什么?“净娴跟在他背后。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是一家铁板烧。“

”嗯。“净娴往身边的橱窗望去。与她记忆中的已大不相同了。她又想起这一次来见他的目的:“你的病,怎么样了?”

他略略侧了身子,像是要等她赶上,轻描淡写地说:”上去再说吧。“

十米开外的地方,傻里傻气的卡通灯还在朝行人点头。那些彩灯串起了广场上的树。树下总是那群辨不清长相的青年男女、老年人和裹得严实的学步儿童。许多树的某一棵底下,一个穿着羽绒服的男人手里提着装满卤菜、青菜头、水果和卫生纸的超市购物袋,默默地说了一句:

”看起来还不错啊。“


”没有尽头的世界,时间缓缓流淌。

神吹动他寂寞的号角。

你说朝露远胜过所谓的希望,

苍苍的落日比爱更要温柔。“

——叶芝

我和她相遇的时候是在八阪神社附近的面屋。那一天我已经和休姆的哲学彻底决裂,坚定地相信着由康德所主张的”理性“才是获取知识的本源。我正在面屋的暖气里和朋友喝着烧酒,喟叹以前从没有仔细品尝过这酒的清冽。她那时候进来了,以一种我预想不到的方式。

人不算高,可是正是你梦见的那种样子。我亲爱的朋友,她正是我所预想的那样子。和七年前一点都没有变。

这样的感觉很难讲——如果我告诉别人,他们一定认为我丧心病狂。可我知道你一定能体会,在我一无是处,游手好闲到处闯祸的年纪,她的美像打开了一扇窗。而当我人到青年,早已对这世界失去偏执的时候,她的美又让我回归到了一种对于理想的狂热追求之中。

她于是走过来了,我们愉快地交谈,我对同行的人说道,”这是我的同学,想不到竟然在这里见面了。“大家都说是一位难得的美人。当她被这样评价的时候,我既高兴又为朋友的粗俗感到可恨。当她也吃完了一碗面作晚餐,我连忙帮她付了钱,害怕她会被同行的不正经的家伙拐走。

后来,我站在她所居住的百川旅馆楼下,在夜色里想起往事来,不由得落下眼泪。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休姆对于我来说的感性含义——我多么希望时光就停留在那个时候,我还能回到过去,牵起她的手说,不要离开我。

——第三章:《重逢的世界》 刘洛阳


屋子里格外安静。电风扇在头上吹着,吹得她头发贴在脸上,可她仍然咬着嘴唇保持一副严肃的模样,盯着对面的他。

汽车在小屋外突突开过,突然有个大妈年纪的人用陌生的语言骂了一句什么。婉贞再也憋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你输了!“

婉贞嘴上并不同意,却还是伸出手,由他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声音清澈得让她又笑了。

”不知道是谁,说话的声音这么搞笑。”

“自己定力太差,怪大妈?”

她又笑得前仰后合。

”来,说好要请我吃饭的啊。“

”你说什么?“

”请我吃饭!“他把她拉过来,凑在她耳朵边上,”婉贞,请我吃饭!“

她又嘻嘻地笑开:“听不见!”

他一下子仰头倒在床上,一副懒得动的样子:“今天晚上又去哪里吃啊。我看看……”

“你说,”婉贞趴到他边上,“你会不会因为我的胃口嫌弃我啊?”

“嫌弃你什么?”他看着她,好像能看穿她的眼睛,直到那总是担忧着这样那样的脑子里去。可她偏偏在他身边的时候又是最能忘却烦恼的——她不敢承认自己在他身边忘却烦恼,好像他并不是现实的一部分。

“就比如,在中央车站——等机场大巴的时候不准我吃酸奶冰淇淋。”

“那有那么好吃的吗。你说要是错过大巴,又接着错过飞机怎么办?”

“哎,你就是不懂。”婉贞穿着连衣裙,短得露出半截大腿。

“哦,那我不懂。”他继续看手里的手机,”你说这一家怎么样?“

婉贞也没有看清楚就说好。她又笑起来,手环着他的脖子,像抱着泰迪熊一样抱着他。

「好きだよ。」

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只是淡淡地对她笑,然后又说:”可是这家很远诶。“

「大好きだよ。」婉贞亲吻他的后颈。她把头埋在他肩上的时候,觉得心里有了许多节奏,像水分从树根攀上树枝,像烟火飞跃海面,像大雨急促地落在车篷。

“你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婉贞说,“有一天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这里的咖喱、芒果汁、这么热的天气、还有你,都不见了?”

“想什么呢。”

许多话在这里都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她想起第一次他牵她手的时候,是在一群人驾车去海岸的路上。他问她许多问题,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正是傍晚时分,天空美得好像要烧起来,层层渲染,融进大片大片的墨绿森林。凑巧一起坐在了吉普车的后座上,两个人挤在有夕阳的那一边,像从没见过风景的孩子一样争着要往远方看。靠得太近的时候,婉贞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手碰到她的手的时候,也就没有拒绝。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在旅途中成全,仿佛打上了”离开“两个字的烙印,每每回忆都像是幻觉。

他最喜欢和她说远大的计划,比如去非洲大草原上看角马,在硅谷开公司,或者是徒手画满整个房间的墙纸,到景德镇去学烧瓷器,又或者——他这么说的时候,婉贞总要为他担心——退学回家,离开万恶的资本主义。他对她来说就像窗户,越是对屋内的温暖熟视无睹,就越是对窗外的车马流连忘返。很多次之后,婉贞终于意识到他所承诺给的,无论是给婉贞或是给他自己,他都无法企及。那窗外的世界似乎是要崩塌,婉贞告诉自己,一定是自己太认真了。

”走吧。“他坐起来,在床上胡乱地找钱包,婉贞只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净是些胡乱的心思。

”不想去。“

”又搞什么?“他拉她的手臂,婉贞只一股脑不知哪里来的气,赌气说:“我不去。”

“你怎么了?”他问,简直要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婉贞还想和他多闹一会儿,他却转过身自己穿鞋,一副要走的样子了。

“喂!”她从背后抱着他的腰,“我现在就走!”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 辛弃疾

六月天气,京都的河边已经有蝉鸣。我和走在八板桥附近的巷弄里,从她为何来日本谈到她在巴黎的生活,再谈到我这几年的日子——不悲不喜,仿佛都是为了对方准备。

我也曾诧异我竟如此坦然地面对她。听她提起有趣的旅行、一波三折的求职和她最近的日渐提高的烘焙手艺,仿佛中学的生活已经是几十年以前。中学时候的她虽然没有那么精致——那天的她穿一件纯白裹身的职业连衣裙,头发卷曲,笑意绵绵——却是另一种女孩式的美。夏天里体育课上穿的短裤和教室里的白衬衫,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总是在心底,偶尔浮起。

她也问我你的事。我说,虽然好几年的朋友,也很久没有联系了。她提起当年和你一起上的日语课,笔记还是考试前从你那里借的。我开玩笑说,她大可以找我借。她便叫我“那个总作弊的”,不知怎么,竟让我觉得很怀念。

京都的果子生意被旅游业侵染,好的店铺没有几家。我带她到我常去的西洋饼店,那里买华夫饼和极丰盛的可丽饼,她却说,这哪里是什么可丽饼,法国的东西可没有这么花里胡哨的。被店里的师傅听了,不由得引来大笑——日本的“西洋点心”早就是日本化了的,一点不稀奇;来日本还以为可以吃得到正宗西洋点心的,才是稀奇吧(笑)。

就这样,我偷了她在京都的一天。当天晚上她就乘法国航空又去了欧洲。在那里有等待着她的未婚夫,今年就结婚的。我不知道他等了她多久,才能等到婚礼那一天和她永远相守。我只知道我等她等了不止十年,而我也只拥有这一天。而后的三个月中,几乎每一天我都在怀念的心境中醒来,而蝉鸣,早已混入了这种心境而不可脱卸了。

三个月后,我从凌晨三点的被窝里爬起来,在台灯下给她写了一封信。”


—— 第三章:《重逢的世界》刘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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