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地早,被秋风扫过几轮落叶后,院子后的小树林里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说不出的萧索。
早晨起床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尤其是刚从被窝出来的时候,冰冷的空气像是笼子里放出的饿鬼,从各处窜入我们的身体里汲取热量。
通常我都是被妈妈叫上许多次,最后她会不耐烦地把我从被子里拖出来。冷得一哆嗦,我赶紧把衣服一件一件以最快的速度往身上套,直到自己变成一个裹得紧紧的粽子。
这样湿冷湿冷又不下雪的冬天简直就是耍流氓,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每天都默默祈祷春天快点到来,还在内心不断给自己灌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名言。
当然,如果下雪一切就可以得到原谅,哪怕是刺骨的寒冷。
圣诞节后的一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就兴奋得睡不着,想着今年又会收到怎样的生日礼物。
挨到天色大亮睁开眼,窗户玻璃一层白色莹亮的晶体反射着太阳光射进我的眼睛,这次妈妈还没有来叫,我就腾地从床上跳起来,迅速穿戴好,出门的时候经过爸妈门口还不忘大声喊:“妈,下雪了,快起来。”
果然打开门,放眼望去,整条街道都是白茫茫一片,像一张色彩淡雅的水墨画。路边的一排矮树上积满了雪,像一层软软的棉被,伸手一摸,冰冷柔软的触感。
在矮树的旁边还有一个半高的雪人,身高跟树齐平,头顶一个橙子,上面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传说中的“雪橙”吧?哈哈,一看就知道是为我堆的。
脖子中间,不对,好像没有脖子,确切来说是头和身体交接的地方,夹着一张贺,是我的生日礼物呀?
真的是有心了,难道是文静这丫头?不不不,她大大咧咧的,不提醒才不会记得我的生日呢。
被幸福冲昏了头,我一直在猜究竟是谁制造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半晌才记得拿起贺卡打开。
“生日快乐,天天开心”,我把卡片翻来覆去查看,只有八个字。
纳尼?是谁这么惜墨如金,大冷天的,天还不亮堆了这么大个雪人,写上生日祝福却不落款,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吗?
如此特别的礼物,除了当面道谢,我还想着“报恩”呢,结果是谁都不知道,我恐怕是这个雪天最郁闷的寿星了吧。
事实证明,郁闷只是暂时的。刚走到楼梯口口,文静抱着一个蓝色的毛毛熊。
“给你当枕头,让它代替我,天天拥你入眠。”这么恶心肉麻的话估计也只有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才不会那么违和。
“看在这么可爱的小熊的份上,原谅你的大不敬。”
一上午,我的书桌周围大大小小落满了十几个礼物,化学老师走过还调侃一句:“怎么,小雪同学这是准备开个精品店呀?”说得我赶紧把头埋进书桌,真是怪难为情。
通常我和文静都是放学后把礼物搬运回家,然后一边放着《生日快乐歌》,一边拆开礼物盒子,然后对方用最充沛的感情为寿星念祝福词,用大人们的话说叫“仪式感”。
“想要的都拥有,得不到的都释怀,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生日快乐。啧啧啧,这是谁这么深情,文邹邹的,哪里抄来的句子啊?”文静念着祝福词,一脸嫌弃。
确实跟其他普通祝福的生日祝词不太一样,我拿过贺卡,右下角的落款处写着周梓轩。
“哦,是我们班的物理大神,名副其实的学霸呢,没想到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贺卡放在一边,继续拆下一个盒子。
“学霸,那就是才子佳人的经典故事呀,长得帅不帅呀?”文静那颗八卦的心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
“我跟他不熟,就是一起参加过物理竞赛,他获奖,我落选,仅此而已。”
“这样啊,太无趣了,我还是更喜欢美女与野兽的版本。”
“你这都什么癖好啊?”对于她的语出惊人,我向来是无语。
等到把这满满的仪式感执行完,我的房间里面已经杂乱不堪。
“这些礼物里面哪个是你最中意的呢?我的毛毛熊位居榜首吧?”文静一脸得意地看着我,忽闪忽闪眨着大眼睛。
“最中意的当然是啦,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嘛。不过在我心里最特别的礼物不在这里。”我想到了门口矮树旁边的雪人。
“最特别的,一定是因为送礼的人特别吧?在哪里呢?”
我把文静拉到门口,头顶的橙子我早上就拿下来,眼睛鼻子融化得有些模糊,胳膊掉了一只,成了一个残疾的雪人。
“你说,有人天还没亮就准备了礼物,但是又不让你知道是谁,会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个雪人吗?在你家门口,会不会是你爸妈堆的?”
“他们才没那个闲心呢,对了,还有一张贺卡和一个橙子,在我书桌上。”
书房里——
“真是看不出任何特别啊,字迹你认得吗?”
“认得还用问你吗?”
“那估计是暗恋你又不敢靠近的胆小鬼,丫头,你的桃花不少哦。”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真是本色不改,认真不到三分钟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种猜谜语,但是又不给答案,对与不对都没有反馈的事,真真是太让人难受。
雪水融化从屋檐掉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了大半个夜晚,我不记得是何时入眠,第二天妈妈把我拖都拖不出被窝,实在是太困。
拖着笨重的身体神游般从家到学校,再到自己的座位,一整个早自习都是昏昏欲睡。耳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我却无精打采,魂游九霄之外,下课铃声响起之际就是我与周公相会之时。
“小雪,快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知道雪人是谁堆的了,猜的,不过十有八九是。”睡梦中生生被文静摇醒,这是我们班啊,她毫不避讳的吗?
听到“雪人”两个字,我就条件反射地坐起来,这是影响我整晚睡眠的罪魁祸首,谜底终要揭晓,必须精神抖擞。
她把我拉出教室,拉到一个角落,神秘兮兮地说“我从许峰那里套话,雪人和雪花发卡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啊?”我还半梦半醒之间,被这莫名其妙的答案彻底弄糊涂。
“发卡不是你送的吗?你在说什么?”我摸摸她的额头,确定没发烧,那么是我在发烧?并没有。
“不是我。不行,说好保守秘密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捂着嘴巴跑掉了。我一脸诧异,所以雪人到底是谁堆的呢?跟发卡有什么关系?她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简直疯了,一个雪人至于吗?我竟然想了两天,这个人到底是想送礼物,还是想让我胡思乱想?如果是后者,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一夜的雪到第三天才完完全全化完,门口的雪人早就化作一滩水流走了,流去了哪里?可能已经在我心里吧。
会不会是他?从上次捡风筝后,已经两个多月他都没再靠近过我的课桌,也没人再叫过“小不点儿”。上课睡觉,下课见不到人,一进学校像慷慨赴死,一出校门就生龙活虎,怎么可能是他呢?
天呐,我在想什么啊?如此不洒脱,简直不像自己,以前我只会因为不理想的分数苦恼,身边的人和事一概不闻不问,如今是怎么了?因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雪人和一个跟我的生活没有交集的人,冥思苦想这么久,甚至还在数学课上开小差,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悄然变了?
记不清已经多少次,强制性地把自己的思绪从虚无缥缈拉回到课堂上。
4.
除夕当天,家里的亲戚在家长里短地谈天,爸妈在准备年夜饭,从一楼到三楼都喧闹得很。
辞旧迎新,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炮竹味道。我坐在屋顶上面晒太阳,难得清闲。万里无云,只有蓝湛湛的天空,柔和的日光让人懒洋洋地睁不开眼。
“姐,到处都找不到你,婶婶说让我来屋顶上面找,你果然在啊。”
堂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旁边,跟我一样半躺的姿势,斜眯着眼看着我。小叔家的女儿——穆佳音,小我一岁的堂妹,从小就像跟屁虫一样喜欢粘着我。
“哦,家里太吵了,一个人上来静静。”我敷衍着回答。
“姐,听说期末考试你考砸了,后退了好几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堂妹年纪虽比我小,心思却是细腻得很。年纪相仿,以前我们是无话不说,难怪这次我一言不发,她好像已经发现了端倪。
要不要跟她讲?很多事估计是我自己的臆想和猜测,怎么说得清楚?
“唉,没什么,就是老觉得睡不够,上课打瞌睡。”说出来我自己都有些不信。
“姐,你写日记吧,有些事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讲,就写在日记里,我就是这样,写着写着,宣泄完了,心情就好了,你试试呗。”
“小丫头片子,你还有心事啊?快跟姐说说”我知道她是为了安慰我,还没做好袒露心事的准备,为了掩藏,我反而调侃起她来。
写日记,这么文艺的事我做得来吗?万一被偷看怎么办,是不是要买一个上锁的日记本?
然而站在文具店的日记本货架前的我并没有想这些。
“怎么突然想买日记本?有情况哦。”文静在我旁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穷追不舍。
“觉得好看,想买一个珍藏。”我边挑日记本边假装说的是真的。
“不对,一定有情况,说是谁?学霸周梓轩?“
懒得理她。
“还是学渣,叫程什么,我不记得名字了,是不是?”
“程萧?不是,别想了。其一,我们不能早恋;其二,要找也不会找一个学渣啊,说出去多掉面子啊。”害怕被戳穿,我急切反驳。
“面子?你这么在乎这东西?能当饭吃吗?我比学渣好不到哪儿去,是不是也很让你没面子?”文静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喜欢程萧,很讨厌他,你不要再提这个人,更不要扯到自己身上。不管你的成绩好不好,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语无伦次地解释,好在文静这丫头的喜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哄好了。
冲动的话一说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不能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我紧紧撺着新买的蓝色星空日记本,手心发汗。
夜晚在书桌前,翻开日记本,扉页有几行错落的小字:
所有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丝欢乐的线索;所有的遗憾,总会留下一处完美的角落。我在冰封的深海,寻找希望的缺口,却在午夜惊醒时,瞥见绝美的月光。
伤感文学可能更配落笔时的心情吧,至少无法言说的话语和无法表达的心情可以化为文字宣泄纸上,好过郁结于心,独自消化。
我提笔在第一页写上:
无论昨天是五彩霓虹,还是一场噩梦,
都已如风,吹过,不复返。
明天,怎样?走过才知道。
我会记得属于青春的每一段美好时光。
合上日记本,放在书包的夹层,从此成为只有自己能够窥探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