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这接近三十年的记忆里，只有旧历的年底才算年底。火车上的景象我不必多说，单是天空都可以显现新年气象。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那一道一道的光，就给人万丈光芒。小小的乡镇，几乎没有多少人，但就在过年，鞭炮声也络绎不绝起来。

今年回家，也不是我计划中的。只因为电脑给力，抢到了一张火车票。别看这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纸，在这过年期间能拿到手上，那心里乐得就像中了五百万。

回家遇到了很多小时候熟悉的人，很多自己都记不起名字了。还有一些长辈，在记忆里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单是老了些。一见面就说我“瘦了”，不是以前那种大胖子了。然后就批评现在年轻人多懒儿媳妇娇贵这类的。但是谈话总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了——他们每年回家给我描述的城市生活给我无限的向往。现在怎么谈都不投机了。于是在接下来我一寒暄完，顺势把手机调一闹钟，铃声一响就离开,假装接电话。

休假的时间我大部分都会赖床，不管是春夏秋冬，在空调房里，躺在床上玩手机总是人生一大乐趣。不过我爸妈不这么想，只要一看到我这样就说我浪费电，还有就是手机拿这么近，伤眼睛。最后演变为，就是我爱玩手机，所以现在还单身。以至于我现在睡觉半夜都会起来检查门有没有反锁。

正好今天赶集，我坐在自家店门口的长椅上，眼睛在手机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来回。突然一个眼熟我又叫不出名字的中年妇女站在我面前。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说。

“我回来了。”口中这样答着，脑袋里却在为这个人对号。正在这时我妈来一句：“巧嫂，你也来赶集啊，今天买些好东西准备过年了吧。”

等我妈叫出她的名字，我脑袋出现另一幅景象：巧嫂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啊，说话一直是“掷地有声”，那种感觉就是她一出声全世界都要安静的那种。只是每次看她穿衣都会大一号。以前总觉得怪怪的，现在整个社会都流行，那是“韩风”“欧美风”国际范。

等她和我妈聊完，她站在我身边没有要走的意思，头发花白，全不像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脸上消瘦不堪，黄中带着许多老年斑，而且眼神变得游离，不是偶尔转动，会给人一种木刻的感觉。

“我有一个事想问你。”来回打量我好久，才迟疑的开口。

“啊——,哦——”她这句话对我太突如其来，我只好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本来离我已经很近了，再上前两步，放低了声音，极保密似的说：“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她嘴巴一动一动，那一股带着异样的气味就在我鼻尖一阵一阵的。

我很悚然，她一说完，我就退后一大步，强自镇定自己的面部表情。把脸颊挤出一个像是微笑的笑来。

对于这个问题，就好像上学那会，试卷上来一题，你对某某现象有什么看法，说出自己的观点并阐述。说是自己的看法，其实就是已经有了答案，让我来强调而已。

在我极短的踟蹰中，背后也像遭了芒刺一般。

“这个，这么说呢？应该不是吧。”我吞吞吐吐地说。

“那么，也就是其他人不是这样的了？”

“啊，其他人？”我又一惊的支吾着，“其他人，应该有那么一些人，——然而也未必······”

“是不是社会变了，媳妇现在要翻天？”

“这个，巧姨”，我艰难的开口：“我还没结婚呢？”

“哦，是啊。你还没结婚呢？”她自己重复一遍。“那你结婚以后呢？听媳妇的还是老妈的？”

我不知道她还要来这一句，心里顿时招架不住，自己完全一个木偶啊。什么计划，什么奋斗，什么未来，都抵不住巧姨的三五几句问，“那个——实在，我也说不清。还没发生的事，谁知道呢？”

我乘她沉思，便迈开脚步。匆匆的逃回自己的房间。心有余悸的打开窗子，看她是不是还在楼下。

她在楼下想了好一会，才背起背篓离开。背篓里，放着几把青菜和一些红薯。她的腰有些驼，被这么一压感觉更矮了些。

中午我妈上楼叫吃饭，我第一句就是“巧姨回去了吗？”。我妈先是一愣，然后就会然一笑，“走了，走了。刚刚看她把背来的红薯背回去了。”

“她不是来卖的吗？这么背回去了？”

“你以为这是城里啊，红薯这东西在乡下家家都有，就是几毛钱的东西。谁还要买？我家不怕天不怕地的男子汉，怎么吓成这样了？”我妈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看着自己儿子受窘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可能在她眼里是我被巧姨问起为什么不结婚，所以才胆怯逃避吧。

吃过午饭，因为同学要不家里过年，要不就是在回家的路上，要不就是买不到票回不来。一大伙人就在微信群里互相调侃，互相祝福。结婚有孩子的祝没有孩子的早生贵子，结婚没孩子的祝没结婚的来年桃花鸿运。

正在这时，二流子发来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北京故宫，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还配文：过年旅游，人少，心情好。

然后大伙就一起去调侃他，有孩子有老婆，人生赢家。而我心里因为上午才见到他母亲便吹过一阵寒风。

二流子，是我们高中以前叫的外号。真名是刘流，巧姨的独生子，听说出生的时候差一点憋气死掉，算命说他命中缺水，所以取了这名字。

2

冬季日短，赶集的人在下午就慢慢散去。没事做就三五几个在一起瞎唠嗑，说着一些陈芝麻的烂事。一般话题离不开谁家女儿嫁了一个好人家，谁家孩子出生了，谁家在市区买了房，谁家准备今年结婚······

一般这些不是长辈的长辈在一起聊天，我就一个人躲得远远的。突然一个人声音老大的说起巧姨来。

“今天我又看到李巧巧去买鞋。还是几十年不变，又挑了一双老大的。还记得不？‘大小码都一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最大的。’她这名言啊，害我每次看她买鞋都特别的注意。”

“她啊，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要不是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老刘也不至于和他离婚。”另一个声音接着说。

“李巧巧离婚了？怎么没听说过呢，都这把年纪来离婚，也太——”这声音还没断另一个声音赶快接上。

“你还不知道啊，离婚了。当时还是我出的证明呢。都离了好几年了。离婚后她就去了她儿子那里，结果没呆多久就回来了。”

“怪不得······”

“哎，老刘也是没办法。要不是以前老刘家贫，也应该不是做上门女婿。老刘出门做活，身上从来不敢留什么钱，李巧巧一分一粒算得老精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和他一起做木工，东家给了一包烟，他舍不得抽，放在荷包里，结果被李巧巧洗衣服看到了，还以为是他藏了私房钱。那一次吵架，李巧巧差点把房子都烧了。”

“别说这些，以前老刘生病没钱，还是在我这借的五块，这么多年了，还没还我呢。”

“不过，李巧巧对他儿子倒是蛮舍得的。”

·······     ······

听着这些吃瓜的群众七嘴八舌的说着，我也无心坐在那晒太阳。一个人又躲回房间里面了。自己好像成了偷窥狂，刘流其实比我高一届，后来由于他高三突然辍学出去打工耽误了一年。不过在我对他的总体印象里，这个人声音大，但很义气，属于那种很热情的人。高中毕业以后交际很少，他时不时在群里晒晒，间接知道他有体面的工作，娶了一个城里的老婆，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

可是他妈妈那句“是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让我三观有些难堪。

3

大年初六隔壁李婶儿子结婚，一大早就开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爸妈因为和她家就“百步路”的街坊关系，邻里之间的礼尚往来是必不可少。巧姨和李婶有亲戚关系，所以再一次和她见面了。可庆幸的是这一次，她倒没有来找我聊天，就来来回回帮忙。做一些洗菜端盘的杂事。

结婚本是一家大事，加之又是寒假，孩子打闹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我在家时间少，李婶安排她女儿来招待我，让我受宠若惊。和她谨慎的聊着天，从她的口中和眉宇之间看得出，这个年过得并不快乐。入席的时候，我们刚好坐一起，席间她便很少说话。

但是，意外就发生了。

巧姨突然入座，一句“圆圆啊，你看看伟伟比你小都结婚了，你什么时候也让大姨喝喜酒啊！”

圆圆神色之间变得极度的尴尬和不耐烦，只是默默的低头吃着东西。

巧姨像是被冷落了一般，又好像自己受到了轻视，加大嗓门说：“你今年都二十八了，按虚岁你都三十的人了，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再不结婚都只能嫁二婚了。要按我的意思，就不要挑三拣四的，赶紧找一个。学历不学历的，那有那么重要。”

若不是亲眼见，我真不知道这是那天的巧姨说得出来的话。看着圆圆夹菜的手都再微微发抖。

“像你旁边这个，人家不见得就看得上你呢。”

“我的事，用得着你来管吗？该找什么样的我自己清楚不就行了。”圆圆忍不住回敬了她一句。

“那什么时候也带来给我看看啊，等你的喜酒，我眼都看穿了，大姨劝你，赶紧找一个吧，毕竟咱是农村姑娘，要求不要高上天。”

圆圆突然站起来，“大姨啊，上次我听说你在你儿子哪里，因为你管太多，你媳妇要离婚，这事怎么解决的啊？还有啊，我姨夫这些年怎么没回家，这事你解决了吗？你自己的事都一团乱麻，怎么有闲心来管我的事啊？你自己把自己家管成什么样子，你自己清楚吧。别觉得自己好有能耐，儿子上了大学，找了个城里老婆，然后依靠娘家混了一个一官半职，就来管人家的事。”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巧姨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倒退一大步，指着她，声音无比尖利：“你们听听，大家都听听，我好心好意提醒她，她居然这样和长辈说话。瞧她这态度，怪不得二十八岁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嘴巴这么锋利，那个婆家受得了。”

估计那个“二十八”是圆圆的死穴，脸色变得异常的难看。后面的话变得更加无情了，“我有没有人要，就不劳烦你来操心。你还是操心自己家里的事吧，儿子在外面当官，自己还穿的这么破烂。有那个闲情就操心操心自己老公为什么过年都不回家。如果说你家一片祥和，我还能理解。自己家还是一个烂摊子，还来操心我。”

巧姨把手里的筷子和碗往地上一摔，“春香姐，你家的酒我是没法喝了。”

“你爱喝不喝，我爸妈又没求你喝。”

旁边有人拉拉她的衣服，“她是你长辈，你少说几句。今天好歹是你弟弟结婚。你这样大家脸色都不好。”

圆圆憋着嘴不说话，脸颊通红通红的。巧姨留下一句：“我去找你妈去，让她管管你。”

圆圆见她走了，自己若无其事的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着菜，但是握着拳的左手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气愤还是难过。

我坐在她身边，心里有些不忍。亲戚朋友都来逼问婚讯的感觉又一次深深的撞击我的五脏六腑。但是从旁人的眼中，有一些觉得大快人心，有一些觉得这丫头太伶牙俐齿，牙尖嘴利。

不一会李婶就陪同着巧姨过来，巧姨情绪被安抚了不少。李婶让圆圆道歉，圆圆低着头只顾吃东西，不说话。正当李婶万分尴尬，旁边有人发声，“刚刚这位阿姨说了，她也是关心圆圆，都是为圆圆好，估计是语气太急了加上圆圆过年被家里也逼得紧，有些不爱听了。阿姨是长辈，应该不会和小辈计较这么多。否则不就成了让圆圆难堪吗?今天大喜的日子，大人有大量，大家都当没发生过，我代圆圆敬大家一杯。”

李婶赶紧接口说：“巧巧，就当给姐一个面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为圆圆发声的人是她的闺蜜。不过能在那种情况，为好友转危为安，情商一定不低。

4

在年后我上班不久和家人的通话中，了解到：巧姨离婚的事被她一闹就传的沸沸扬扬的。至于那天她怎么平静下情绪的，我妈说是李婶偷偷给她包了一个红包。

这让我想起林清玄说过的一段话：我们因为自己过得痛苦，常希望别人也继续维持这痛苦。一旦有人想跳出这种痛苦，就会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块打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