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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我始终按着返回的路线走,但是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偏差,我还是不知不觉而又莫名其妙地脱离了本来的路线,以至于到现在本该回到住处躺在浴缸里或者扑倒在床上,而我却仍然不得不趁着夜色匆匆向远处的小镇奔去。两个星期前,借着一年积累下来的假期,我暂别工作着实对自己纵容了一番,更是拿出其中十天的时间步行去往象丘。但从海滨小城回来徒步至此,却发现虽然过了四天还是没有看到沙泉城的影子,这让我不免迷惑起来。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我沿着公路向远处的灯光走去,正是因为那些灯光我才走到了这条路上,或者说,这些灯光让我在昏黑的荒野里发现一个前往的方向,而不是不知所措,即便我始终不知道这灯光将会把我引向什么地方。就是这样,在我突然觉得迷惘、困惑甚至慌乱的时候,却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镇,在那些灯光的簇拥下,我仿佛看到了缤纷斑斓的舞台。
到了小镇的时候,早已过了九点半,镇上大部分的房子已经暗了下去,那些敞开的窗子里不时传出种种酣眠的声响或者猫狗的叫声,甚至还常常传出一些东西掉落地板上的声音。就在我走在昏暗的街道上疲惫而又沮丧的时候,看到不远一处红蓝灯光亮着,而灯光下的房间开着明亮的落地窗户,这让我突然生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喜,不无欣慰地朝着灯光走了过去。
这是一家旅馆,但到了近处我才发现,就像其他大部分小镇的常见旅馆那样,旅馆不过是经营,而重点主要的是楼下的餐馆。但不管怎样,这已经让我十分欣慰。我仰起脸打量着旅馆门上的同时跨进旅馆。此时的餐馆里仍有三五个人坐在大厅的桌子上喝酒,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在那里谈论镇上一天发生的事情,又或者仅仅是谈论他们平淡无味的工作,但直到我我站在旅馆经理面前,才意识到他们坐在我身后和此时谈论的事情。
旅馆经理看到我的时候,显得十分惊恐,就像看到了一个感染无法医治的传染病的病人一样,紧接着我就注意到他的脸上莫名其妙地戴着一副奇怪的面具,但此刻让我觉得那面具对他来说大概就是一个防毒面罩。正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明白自己进来时大厅里所呈现的片刻安静,大概是因为他们看到我突然冲进了旅馆,这让他们始料未及而纷纷起来,甚至俯身钻到了桌子底下,然后匆忙拿起桌上的面具挂到脸上。或许是因为这一想象,我觉得他们就像是在密谋进行某项不可告人的计划一样,或者说他们始终藏掖着见不得光的东西生怕别人发现。就这样,现在我面前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各自的面具,他们的面具有着不同的表情、面目和色彩,或是一些神话里的人物形象,或是面目狰狞的鬼怪,又或者仅仅是一张绘上了形形色色的图案的没有五官的面罩。
从我对进门时他们反应的回顾,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始终戴着脸上的面具,而是在我出现在旅馆门前之后才先后匆忙戴上,但是我没能观察到他们的全部动作。或许能够确定,当周边情况发生变化时,他们能够对自身及时进行必要的调整,但不管事实怎样,仅仅从调整方面看来他们的反应十分迅捷,或者说他们对新异事物出现的警觉过于敏锐,而每个人的动作十分熟练而又迅捷,在我正要跨进门看着门上灯管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以至于我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他们此前的模样,但当我转过脸去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以全新的神情和态度打量我。
确实,戴上了面具之后,他们看着我走了进来,似乎突然变得安心下来,就像阵雨过后平息下来的湖面,其中的一两个人甚至准备冲我点头致意(尽管最终他们不过是低下头去看着眼前的桌子),发现他们突然像变了模样,我不免慌张起来,因而向他们点头表示一番之后便径直朝旅馆经理走去。这时经理笑着站在吧台里,手上拿着杯子正向里面倒入啤酒,看到我停在面前便拿起杯子递了过来,我接过他手里的啤酒,本打算放回吧台上,但毕竟因为半天都没有喝水,迟疑片刻之后又端起来放到嘴边仰脸喝了下去。
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看上去就像在共同庆祝某种节日一般,就是这样,慢慢地我觉得他们或许的确是在庆祝小镇的节日,而戴上面具仅仅是这种节日的需求或者说庆祝方式,就像某些地方的狂欢节一样。但是随后我就发现,在他们身边却找不到任何节日的欢愉,所能看到的仅仅是那些画着不同图案的面具所传递出来的狰狞、混乱、躁动或静谧,就是这面具让我觉得在镇上的人连同整个小镇都十分怪异。
一番交谈过后,经理了解了我的意图,但或许是从一开始看到我没有佩戴面具而是背着旅行包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仅仅是路过这里并寻求住宿的地方。就这样,经理拿着钥匙带着我上了楼,随着脚下楼梯发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那些坐在桌上开始不断交谈的人发出的噪杂沉在了楼下,听上去就像从地底传出来一样。来到略显昏暗的楼上,经理在标着“206”的门前停了下来,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之后,伸手掀亮了房间里的灯,随即转过身来示意我走进去察看一番是否合意,我冲着经理点了点头,侧着身子从他旁边进了房间。
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却十分整洁,这大概是因为平时入住的人并不多,因为那些地板、摆设和墙面并没有过多的磨损,甚至床单和被子仍然散发着清洗之后淡淡的柠檬香味。一张宽大的床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的地方,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不知是不是从年历上剪下来的风景画,风景画装裱在金色边框的镜框里,而镜框上的漆已经多处剥落。床的两边各自摆着床头柜,一只上面站着一盏旧式的台灯,另一只柜子放着一部已经发黄的白色电话机。
站在床前转过身来,就发现正对着大床的墙上挂着一副装饰性的大型面具,面具上用青、红、黑、蓝四种颜色绘出了一副奇异的面目,或许是用来驱除什么凶恶的东西,那双青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亮光,躺在床上无疑会跟面具目光相接,甚至可能让人在深夜醒来的时候受到惊吓。窗口正对着街道,从街上卷起的带着灰尘和腐烂的水果气息的轻风时不时地扑进房间,同时将温度适宜的空气裹进房间,扫去房间里入夜之后的阴凉,而橙黄色的窗帘挂在那里随风晃动,上面绣着一些奇异的人物和隐身在森林里的奇形怪状的野兽。
在我们身后,也就是刚进门的右边便是一个卫生间。打量了一遍房间之后,已经让我觉得十分满意而不必再多考虑,同时也希望能够尽快放下背上的包躺下来,但是经理推开卫生间的门坚持让我进去察看一番,像是执意要证明房间住起来会十分舒适。打开卫生间的灯,我停在洗脸池前,开始按着经理的意思察看卫生间。虽然卫生间看上去略显狭小,但是淋浴喷头下竟然摆着一只浴缸,这让我惊喜万分,甚至觉得难以置信,我走了进去,旋开淋浴的阀门,就看到一阵清凉的水喷洒下来,我伸出手去放在水流下,就像碰到的瀑布。我放下旅行包,对房间里的东西进行了一番评价之后,想到自己睡在巨石间、树枝上或桥墩里的那些夜晚,我觉得这已经是我能够在小镇夜宿的最好的地方了,甚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和预期,表示对经理口中房间舒适的认可,接着便从经理那里接过钥匙。看到我对房间感到满意,经理笑了起来,表示如有需要可以找他,并我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也就是他对任何入住的人都会说的那些东西。
接着,经理又问了我要不要送来晚饭,因为觉得我在路上可能没有条件吃上温热的东西,此时看着经理凹陷在面具里面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值得信赖,尽管他戴着面具让我自始至终意识到我们之间一道难以突破的隔阂,但是我仍对此感到欣慰。然而我因为一开始就希望冲个热水澡尽早睡觉,整个胃经受了十多天的折腾也似乎没有吃晚饭的良好欲望,便不无疲倦地向经理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希望尽早躺倒床上睡下来。看到我确实身心疲惫,经理理解地笑了笑,随后伸手拉上房门将我留在了房间里。
我拿下肩上的旅行包,放到身后的地板上贴墙站着,随即踢掉脚下的鞋袜,然后匆匆脱去身上散发着浓重尘土和汗气味的衣物,将而又有些潮湿的衣服堆到一起之后,我转身光着脚向卫生间走去。停在卫生间门前,我伸手打开了里面的灯,一脚走进了卫生间,我站在洗脸池前,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镜子和镜子里灰头灰脸的自己,我低头洗脸池上摆放着一次性的牙刷、牙膏、杯子,旁边的托盘里放着一套袋装沐浴用品。
我拿起牙膏挤在牙刷上之后便塞进了嘴里,接着我走到浴缸前,伸手旋开了墙上水管的阀门。浴缸上的水龙头开始流出水来,我来回调节了一番,随着一阵嘶嘶的声音在头上鸣响起来,就看到清凉的水从淋浴喷头里喷洒而下。再一次来回旋转阀门,将水温挑到合适的温度,我刷着牙跨进了浴缸里,停在了喷头下面。
就这样站在浴缸里,温热的水滴在头发里汇聚起来,然后沿着身体匆匆而下,我一边刷着牙,一边盯着牙膏泡沫随着水流钻进浴缸的排水孔,看上去就像被一群蚂蚁搬走的羽毛一样。刷完牙之后,我放下牙刷和杯子,随手拿起托盘里的袋装洗发水,拆开袋子之后把洗发水挤到手里,随即涂抹到湿漉漉的头发上。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全都被白色泡沫裹了起来,我转身回到浴缸里停在淋浴喷头下,开始冲掉头上的泡沫。
关掉淋浴喷头,我伸手拿起置物架上的肥皂,开始在身上涂擦起来,身上一层柔滑的白色乳液之后,芦荟的清香在周身弥漫开,让我顿时想起路途中倒头躺在草丛里开满了紫色小花的山脚下的斜坡上。冲掉身上的肥皂沫,我拿起塞子堵住了浴缸的排水口,回头调节了身后水管上的阀门,开始向浴缸里放水。
看到浴缸里的水慢慢涨了起来,我从墙上的置物架里抽出毛巾,躺进了浴缸里,就在我躺下的时候,浴缸里的水从两边跳到身上,就像透明的贝壳匆匆试着将我裹起来。接着,我把毛巾铺到身上,安稳地躺在了浴缸里。温热的水流不断地从水龙头里涌出来,慢慢地已经漫过了脚踝,我枕着脑后浴缸的缸沿,眼睛盯着挂上一层水汽的天花板,或许是因为缸里水面的不断升高,我感觉到一阵柔和的暖意慢慢将身体包围起来。
2
听到喧闹的声响从气窗钻了进来,我伸出手臂抓着缸沿从浴缸里站了起来,关掉身后的阀门走出浴缸。站在镜子前,我一手抓过搁物架上的浴巾,一边擦拭身上的水滴,一边朝外面走去。站在窗前,我用浴巾裹住自己,抓着窗台开始向街上张望,看到一群人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在街上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大概是因为它们确实是在庆祝自己的节日,而面具便是这节日重要的部分。
我从窗前退了下来,回到床边拿掉裹在身上的浴巾扔到窗下椅子的扶手间,转身从靠墙站着的包里拿出衣服穿到身上,站在窗前再次向外望去,紧接着就看到楼下街道上的人群纷纷涌向小镇中央的广场上,我探出头试着向广场的方向望过去,但是因为一些广告灯,我只能看到一定范围内的街道。
接着,就听到的声响从广场上传来,似乎镇上所有的人都聚汇集到了广场,几乎让人觉得像是十分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一样,尽管我始终认为他们这是开始庆祝镇子的特殊节日。站在窗前,我开始向四处望去,那些房间全都亮了起来,但是窗内却看不到任何人影,发现眼前所有的房子都空了下来,我突然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恍惚,就像一条鬣狗看到迁徙的角马群奔腾而来一样。就这样,怀着令人困惑和慌张的不安,我转身准备向楼下空荡荡的街上走去,自然这也是为了更好地广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下了楼,旅馆下面的大厅里已经没有人,甚至经理也离开了吧台,但大厅那些桌上的东西仍然摆放在那里,吃到一半的饭菜,喝了半杯或更多的啤酒,甚至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都表明他们走开没多久,并且很快就会回来,所有的东西看上去几乎就像他们不过是去一趟卫生间。我走上街去,整条直挺挺的大街廖无人影,两边的房子几乎全都亮着灯却一片空洞洞,那些窗口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愤怒巨兽火光四射的眼孔,让人觉得街道两边的房子伏在那里似乎准备吃掉从中走过的所有人。
沿着粗糙砖石铺成的街道向广场慢慢走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光着脚,但这并没有我向广场走去。远远看去,一些醉酒一般狂热的人聚集在广场上,围绕着一团篝火在那里扭动着身子,就像是在开始进行裹藏了某种特定含义的仪式。确实,广场上燃起了一堆篝火,火蛇向上窜去,以至于火头腾空蹿升到广场周围路灯一般的高度,与此同时火光照亮了整个广场,那些被拉长拖在地上的影子,就像尾巴一样在那些人身后不停地摆动着。
就是这样,那些人在广场上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里面的一圈人被外面的一圈包围起来,而外面的一圈人又被另一圈包围起来,他们站在那里来回摇晃脑袋的同时扭动着身体,而他们口中也发出奇怪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在我看来仅仅是五个没有含义的普通音节的一再重复,但是这让他们看上去大概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而不停扭动的姿态就像是在以特殊意义的舞蹈来表现什么,或者说他们的仪式表演是在以舞蹈的语言讲述一个故事。
就在我准备以舞蹈来理解他们身体的扭动时,最外面圈子的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走上前去,脱离了他所身处的圆圈,走到自己前面那个人的身后,也就是走进了那个人的影子里,而与此同时外面圆圈上的人开始匆匆调整相互之间的距离,就像鲨鱼背鳍划过之后迅速弥合的水面一样。身后的人们走到他们身后,但紧接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钻进影子里的人突然消失不见,就像走进了一道门洞里一样,或者说钻进了通往地下的隧道中,紧跟着,里面的那一圈也站出了一个人,向恰好在自己前面圆圈里的那个人的身后走去,停在了那个人的影子里,进而在广场上消失不见。就这样,外面一圈的人不断地走到自己前面那个人的影子里,里面一圈的人又不断地向着自己前面那个人的影子里走去,他们也就接连不断地消失在广场上。
这时,我向着他们走去,希望看清楚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或者说想知道自己看到的情况是否确实正在发生,那些人钻进他们的影子里随即消失让我感到怪异感到恐慌,而站在篝火前的最后这圈人也让我惶惶不安,就好像事实上并不是那些人钻进他们的影子里,恰恰相反,是他们的影子吞掉了那些消失的人。我紧张不堪而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广场前,慢慢地向广场上的火光走去,紧接着,我就看到他们就像我在镇上看到的人一样全都带着面具,尽管脸上的面具各不相同,但他们却穿着相同的衣服,然而说是衣服却也算不上,几乎就像一块绘着怪异图案的毛毯绕在身上,尽管散发着浓厚的宗教色彩。
不知不觉,广场上紧紧剩下中央一圈临近篝火的人,他们围着篝火在那里扭动着身体,而影子变得越来越长,就像是消失不见的那些人的影子此时连接了起来一样。我不再试着向他们走去,开始转身离开广场,一边悄无声息地走开,一边不时地回头观望他们。眼看着自己就要走出广场,但在这时,他们身后的影子突然变成了黑色的长蛇,在广场的地面上扭动着身子四处游走,看到我闯入了他们的仪式场所,那些长蛇一般的影子纷纷像蛇一样抬起头来,发出嘶嘶的声响,吐着鲜红的火一样的舌信,显得愤怒不堪,就好像我要一一吃掉他们一样。接着,它们开始向我奔来,张着黑洞洞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尖利的牙齿间火一样的舌信,看上去就像要把我撕碎吃掉一样。意识到情况朝着始料未及的地步发展,而自己已经置于凶险的境况之中,我匆忙而又慌张地转身向旅馆的方向跑去。
然而在我转过身去正要向旅馆奔去的时候,就发现四肢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一样,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法走出向前一步,我知道,此时要是我能够抬起脚来跨出一步,我便会地跑向旅馆从而脱离险境,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两脚却始终停在那里,就像钉死了一样,这让我突然想起旅途中在树下停留时看到的那只掉进了松脂里面的蚂蚁。紧接着,我察觉到一些触手一般柔软却又强韧的东西将我裹了起来,那些触手一样的东西随即试着收紧,就好像整个人已经被大蛇吞进腹中。随后脊背生出阵阵阴冷,就觉得那些触手的东西正试图钻进我的身体,紧接着,背部像是自行打开了一样任由那些触手钻进去,而这时身体突然变得冰凉就像被塞进了冰箱里,一阵的冷意开始从背部向着全身蔓延,仿佛背上打进了一颗颗子弹一样,而行动随即变得迟缓甚至僵硬,两脚几乎失去所有知觉无法抬起向前走去,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变成一个石像,或者说像是朝河水中走去双腿渐渐分解的泥人。
明白自己将要扑向地面倒下去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肩膀惊慌地开始上下抖动,额头也钻出了一些汗滴,背部冰凉同时又有些酸痛,身体也显得僵硬甚至麻木,就像被恶狗追咬而长时间地躲在两面狭窄的墙中间一样。但是紧接着就看到浴缸里的水面起伏,这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浴缸里睡了过去,然而身后的阀门却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被我关闭。这时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冲洗过后的湿漉漉的头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干了,我试图站起来,伸出手去抓着浴缸的缸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支撑起上身在水里坐直起来,只觉得此刻身体紧紧绷着,就像皮肤开始收缩一样。两条胳膊找到了各自的知觉之后,我匆匆站了起来走出浴缸,从置物架上拿出浴巾裹到身上,同时试着擦干身上的水滴。
光着脚走出卫生间,我来到正对着街道的窗前,拉上了窗帘之后,退了两步停在床边到床上,然后抓起毛毯裹在身上。关掉房间的灯,接着便缓缓向后倒去躺在床上,我心有余悸而又惶惶不安地盯着天花板,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或许会遭遇一些不可预料的凶险的事情。天花板上多了一道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的光线,虽然不知道这道光线从什么地方投来,却让我觉得房间里多了一丝不详的气息,就这样,我翻了个身,背对着窗帘把自己裹紧在毛毯里。慢慢地,随着身体变得温和,意识也再次滑向了脑袋深处某个昏暗潮湿的地方,而我也因此分不清这中间究竟过了多少时间,或许半个小时,或许仅仅三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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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三十八分,从包里拿出衣服穿到身上,然后光着脚走进了卫生间。站在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前,刷了牙洗完脸之后,穿上鞋子一番洗之后我匆匆下了楼,打算在吃早餐的时间里像经理询问一些必要的东西和去往沙泉城的路,确实,我需要回到自己的路线上才能够更好地把握回去的时间,而沙泉城本该是我此时停宿的地方。就这样,我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穿过略显昏暗的走廊刚走下楼梯,就迎面碰上楼下餐馆大厅里跳上来的噪杂声音。
当我到了楼下的时候,就看到大部分的桌子上都已坐满了人,他们在那里吃着早餐喝着茶谈着报纸上昨天发生的事情,但毫无例外地是,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面具,尽管每一副面具都有所不同。那些面具的下巴会随着他们牙齿的上下动而张合,甚至能够从上面拿下来,而另外一些面具更加直接截去了鼻尖下方的部分,看着他们脸上佩戴的各式各样的面具,让人不免觉得这些面具确实是出于任何时刻都便于使用的目的而制造出来。
走到人群里让我觉得自己几乎无所适从,这时的餐馆显得更加噪杂,一些人正坐在桌子边吃着饭跟身旁的人交谈,甚至还有人在跟自己墙上的影子说话;另外一些人坐在那里仅仅是漫无边际地谈论早上报纸的内容,尽管谈论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谈论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至于餐馆里其他的人,基本上是在那里喝啤酒或者,同时眼盯着电视里正在重播的足球赛,不时发出一些兴奋或不满的声音。
停在经理面前,他问我想吃点什么东西,我迟疑了片刻,并没有就早餐的问题作出相应的回复,而是问他去沙泉城的路线。经理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惊讶,反倒眼含笑意地探过身来,接着开始告诉我此时我的具体位置和沙泉城的方位。就这样,从经理那里得知了去往沙泉城的路线,但是车子下午三点启程让我无法即刻离开,大概我自己也确实没有这个打算,因为尽管假期的时间只剩下两天,我却明白自己现在需要一番调整,长途的跋涉让我觉得劳顿不堪,而食物和其他必需的物品也需要在这里补充。
得知沙泉城在我身后的方向,半天的车程才能够到达,我惊讶于自己如此夸张地偏离了自己的路线,更不明白自己的旅程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致现在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远离沙泉城的偏远的炎镇,或许是因为在路上从某个位置开始就离制定的路线越来越远,或许是因为在什么时候颠倒了方向走向相反的地方却不自知,又或许是别的已经不可知的原因最终促使我来到了这里。
尽管知道沙泉城的方位和路程,但同时也因此安心下来,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及时回去工作,这甚至让我感到欣慰,因为给了我推迟工作的理由。接着,在经理的建议下,我要了两块牛肉煎饼和一杯茶,然后试图在餐馆大厅里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大厅里几乎所有的桌子上都坐满了人,而那些空着一两个位子的桌子看上去就像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一样让人不得走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到这个时间仍在喝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即便这样,我仍然向他们走去,每到一张空有座位的桌子前,我都试着向他们微笑示意并伸手询问能否坐到空位上,但是让我意外而又觉得不满的是,他们始终在那里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站在他们身边,而他们脸上的面具更是让我感到恼怒,就好像他们以此来表明我跟他们并不相同,或者在表示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终究我还是在其中一张靠墙放着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决定走向这张桌子,是因为远远就看到桌子上的两个人并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观看电视里的足球比赛,而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吃着面包看着窗外的街道。停在桌子旁边,我向他们询问眼前的座位是否能够让我坐下,其中一个人冲我点了点头,尽管那点头的幅度相比来说十分微小,但就是这让我确定自己能够在桌前坐下去。在我坐到椅子里刚要拖动椅子的时候,紧接着就看到煎饼和茶放在盘子里端到我的面前,对着戴面具的服务员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拿着煎饼吃了起来。
在我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脸上戴着一副绘上了三只眼睛的灰白面具,看上去像是那种不经常说话的人,他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也不看球赛,也不四处张望,仅仅是吃着煎饼喝着牛奶,听着身边的人交谈。他脸上带着的那副灰白的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只,额头上是一条盘踞的蛇,不知道面具上这幅画是否来自什么神话故事,又或者仅仅是源于面具制作师的奇异想象。而坐在旁边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他看着我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尽管无从了解他面具之下的脸孔,但仍然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出他的疲倦、惊慌和困惑,虽说不明白这惊慌和困惑究竟从何而来,却清楚多少是因为看到了我。
就这样,坐在椅子里我开始吃起煎饼,即便我始终试着向他们投去希望交流一番的目光,但是得到的却是他们冷飕飕的注视和最终转过脸去的顽固态度。当两人转过脸去接着保持自己本来的姿态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们不可能跟我交谈。而我本本分分地坐在椅子里,只得看着他们脸上的面具,或许是因为我试着以此读取他们眼底的思绪,或许仅仅是我不知道究竟怎样跟他们交流。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戴上面具,不明白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缘由,而现在,尽管揣测这可能是因为镇上这段时间需要庆祝某个节日,他们需要戴上面具以这种约定俗成的形式来庆祝,但是我仍然对此感到愤怒和不满。我知道这是因为小镇每个人脸上的面具让我觉得恼怒,这面具明确了我们之间的界线,甚至显示他们跟我并不一样,或者说是在提醒我根本就应该出现在他们面前,因而他们完全不需要理会我,这也让我觉得自己就好像确实感染了无可救药的病毒,从而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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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吃了两张煎饼的时候,经理端着一杯牛奶走了过来,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去,另外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俯身把椅子摆正,随后抬起脸来看着我,匆促而又不无慌乱地笑了笑,从他隐隐显得不安的眼睛看上去,他大概是觉得需要告诉我一些跟镇上的人来往交谈时所的注意事项,就像每一个团队都有人试着跟那些新人透露强调一些不成文的规则和不可公开的秘密一样。
在桌子前坐定之后,经理再次冲着我笑了笑,似乎是在以此扯下我们之间的隔膜。接着经理端起牛奶喝了起来,搁下杯子转过脸望着我,他开始试着跟我交谈起来。经过经理的一番叙述,我明白了那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规则,或者说这里的生存法则。起初我不以为意,认为这多少显得荒唐,但是当经理多次强调规则的不可违反之后,我却开始对此感到困惑,并试着想像根据这些规则在小镇上跟他们进行交流。
“虽说这些规定并没有强制推行,但在炎镇不管是谁,都不能不经同意跟其他人说话,不能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跟他们发生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当然,更重要的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揭掉其他人他们的面具,甚至不经也不能揭掉自己脸上的面具,此外,我们不能谈论对方或其他人知道却无意坦言的事情,就像你不能跟那些试图闯入禁区却宣称自己梦游的人说他们根本就是在犯罪。”
尽管这些规定或者说注意事项并没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地方,又不会让人觉得不可能做到,但却一时让我觉得不可理喻,就像要求一个人把自己的双腿扯掉一样,而经理也发现了这一点,因而正准备就此向我解释一番。看着经理不无慌张的眼神,我表示希望看到他们面具摘下后的样子,但经理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就像因为厌恶黑暗而试着把夜幕从空中揭下来一样。这样一来,对于戴面具的人们和这个小镇,我开始感到更加困惑和怪异,也因为更希望知道这种其一情况出现的原因,无异于每个男人看到女人光着身子裹着薄纱都想揭开那样。
“要是我想看到他们拿掉面具后的模样呢?难道你们就没有人想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样貌?”
“不可能。”经理脱口而出,“没有人。”
“为什么?”
经理并没有继续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就问题不可能得到进行强调。经理表示,任何跳出规则而探寻他人面具之下模样的尝试都不可能,这无异于一个人试图撑起桥梁的坍塌,无异于试图挡住决堤的洪流,在炎镇无论是谁都不能够揭掉他人脸上的面具,要是没有特别的强调,即便一个人死去其他人也不能把他的面具拿掉。发觉我因为困惑而恍惚起来,接着,经理开始向我解释其中的原因,自然也就是为什么炎镇的所有人会戴上面具。
“在炎镇每个人都必须戴上面具,这确实是一项法律规定,在规定里明令禁止任何人,颁布这项规定的出发点是因为,拒绝这一规定的人将会因为违反法规而被送到某个地方,事情就是这样,现在镇上的人全都按照规定佩戴面具,。只有在同样的人面前才能够揭掉面具,但这要根据情况和当事人的意愿来确定。也就是说,虽然规定允许,但却没有人这么做。”
“这我明白,自然是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可能强制要求别人拿掉面具。”
“开始的时候,一场外来的传染性疾病席卷了全镇每一个角落,使得绝大部分的人遭受病痛的摧残,虽然身体并无任何疼痛,但是感染者的皮肤却会慢慢发生腐烂,同样的是他们的脸孔也未能幸免发生腐烂,就像被大火或腐蚀性的液体烧毁了面部一样。而当疫情得到控制,感染者脸上的皮肤也全部脱落并慢慢更新之后,我们发现所有人的脸部都开始变得扭曲,甚至五官已经模糊不辨,就像被战火吞噬并夺去面孔后的苦难人们那样,自此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彻底没有了自己的脸,能够想象?”
“能够想象出来。”我不无惊讶地看着经理,甚至希望透过面具看到后面的那张脸,并随即想起了那张胸前挂满了勋章却被战火吞噬了面目的老兵的照片,两只眼睛空洞,就像墙上的弹孔,“但我总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也早已抹平怪病所带来的创伤,而精神上的裂痕也早已弥合,不至于看到我还那么慌张,不至于对我视而不见。我想这背后一定裹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或许你也不知道,你觉得呢?”
“在整个镇子上,这是仅有的一家旅馆,而我负责经营这家旅馆,尽管看上去主要是餐馆的使用,但我的职责还是管理这旅馆,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当然是因为也有不少像你一样误入歧途闯到这里的人,而我在法律的允许下负责跟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也就是说,这里始终试着以我作为桥梁来建立小镇和外界的联系,但我能做的也只是在我的职责范围内,越出职责我就违反了相关规定,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事情,也是我不可能做的事情。他们之所以选择我,并不是因为镇上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而我恰好全不知晓,我经营这一旅馆,是因为我能够更好地面对自己。”
“明白。”
“就在那个时候,镇政府和一些开明人士,认为应该通过一定的措施处理这一问题,否则整个小镇看上去就像历经战争摧残的城市的废墟一样令人触目惊心,尽管在这里遭受这摧残的是我们的面孔。经过多天的投票,全镇通过了这样一项规定,在这里,所有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权带着面具生活,即便是那些侥幸在疫病的蔓延中逃脱掉而后又回来的人们(虽然他们没有再回来),这么规定为的是避免在疫病中遭受的人再次遭受精神上的苦痛,慢慢地就发展成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因为脸孔被毁掉的人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当然,也更不希望因此面对我们自己和我们做过的事情。
“在那个时期,眼看着自己的脸一点点消失,我们变得恐慌,变得盲目,因为希望尽快地找到治疗的办法,我们尝试了所有能够尝试的治疗,甚至进行了最为荒唐而又耸人听闻的尝试,尽管在尝试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显得十分盲目显得十分狂热,但是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任由自己的面孔全部因为腐烂而消失,并在恐慌、愤怒和绝望中慢慢耗尽自己存活下去的信念。最后,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当时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甚至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再希望谈论那件事。”
“什么事?”我困惑不解。
“我也是那‘几乎所有人’里的一员。”说着经理看了看旁边的那些人。
“既然这样。”我顺着经理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其他人都在凶狠而又不无责难地盯着经理,就好像一群饿狼要把曾威慑整个草原的狮子吃掉一样,而他们得眼神让我觉得惶恐,与此同时脊背上也像是突然刮过了一阵冷风。
“确实,”经理坐在那里沉思了片刻,但这片刻对我来说就像一样,接着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那两只眼睛幽暗而又空洞,无异于两口荒漠里的枯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件我们每个人都参与了其中的过错,我们不希望再提起,不想看到那场怪病蔓延的影子,也就是现在我们的脸。我们不希望疾病仍然存在于我们的心里,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们仍然没有从中脱身。”
“能够理解。”我说。
“而在那相当一段时间里,我们始终与外界隔离起来,即使所有人看上去都不治而愈之后,我们仍然向外宣称疫情仍在持续影响,这是因为我们不希望再发生任何的灾祸,不希望任何人来到这里,不希望其他人发现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和现在的模样。而你的到来确实让我们感到意外,但这也是难免会发生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们也已经渐渐地努力不再封闭起来,转而开始试着反思自己,开始试着跟自己交流,而不再是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
“但我时不时地会觉得,正是出于你们的某种需要,我才能够进入这里,想到这总让我感到慌张。”
“但是不管怎样,”经理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并不理会我的意思,“炎镇的规定保留了下来,并日渐顽固,就像节日习俗的形成一样,而这规定也渐渐变得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当然也正是因为这炎镇开始抵斥一些外来的人,因为担心他们的出现会使这里的人再次遭遇,从而会给这里造成全新的动荡,最终,炎镇也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所有外来的人对这里的人们来说都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不知道是因为那场怪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那之后,这里的人就失去了生育的可能,也就是说,我们无法把镇子交给下一代人,我们只能慢慢变老甚至相继死去,甚至连同镇子也跟着荒废。或许会有其他人来到这里重新建立小镇,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驱使他们在这里居住下来开始自己的生活。”
这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他们抵触外来的东西,理解了他们看上的那种淡漠的反应,几乎是本能地抵制,因为我可能带来不可知的危险,进而让小镇再次陷入灾难之中。而他们的遭遇也确实让我感到同情,也因为这此前涌动的愤怒和不满突然平息了下来。但是他们仍然让我感到不可理喻,我甚至开始怀疑经理是否并没有事情的本来面目,或许他是在以此来掩盖什么。
“但为什么不是在脸上涂抹一些标记或特殊的图案?就像某些奇特的族群一样。”
“那样一来难免会让人时时惶惶不安紧绷着神经,要是突然来了一场阵雨,那他们就会猝不及防地恐慌起来。”
“为什么会恐慌?图案冲洗掉了可以再画上去啊?”
“我们总不能每天两次面对自己憎恶的模样,醒来之后站在镜子前画上怪异的图案,每天晚上睡觉时还要站在镜子前洗掉脸上的图案。事实上,我们决定戴上面具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减轻自身的罪责,仅仅是为了在跟其他人相处的时候并无顾忌,或者说,不再想起我们此前遭遇的事情,不再时时想着我们身上背负的罪责。”
“我也总是不愿面对自己做过的一些事情。”
“但在这里你要明白,不仅仅是你,任何无意间来到这里的人都必须明白,”经理特别对我强调,“无论是谁,戴上面具才能被这个小镇所容纳,才能在这个小镇里生活下去。”
“我明白。”
“但你们外来人可能就无法理解,因为那场疫情的蔓延,我们的面孔一层又一层地不断腐烂,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还能够根据声音辨别彼此的不同,辨别出对自己来说不同意义的那些人,但是渐渐地我们就发现,随着工作和生活范围的扩大,需要面对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完全回到了之前的样子,但与此同时问题也突显出来,即便是根据声音也无法从眼前的所有人中辨别出他人的不同,我们仅仅通过声音辨别他人变得困难,就像试图从一群蚂蚁中找出一个腿上长着红斑的蚂蚁那样。明白?”
“多多少少。”随后我试着想象全凭声音辨别他人的场景。
“就是这样,最终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以至于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对面具形成了一种几近不可理喻的依赖,因为要是没有面具他们就无法发现自己个其他人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没有面具他们就几乎无法从人群中感受到自己,这让他们紧张不安,因此他们不可能轻易拿掉脸上的面具,甚至一些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所都戴着面具,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即使是在一些跟自己相处的地方或时刻。”
经理突然停了下来,冲我点了点头,眼里一片沉静,就像冰封的湖水一样,看上去他不打算再接着说下去,或许是因为他开始觉得跟我说了过多,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不应该跟我说。然而,我总觉得他一些关键的事情或者说的地方他并没有出来,而那能够让我更完整甚至更深刻地理解他们,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最终变成现在这种情况。
我不明白理解了他们的小镇对我来说意义在什么地方,从象丘回来之后我仅仅希望能够全心全意地感受旅途中的,而到达沙泉城也并非我的目的所在,我更多地是希望根据自己制定的路线完整地走完全程,虽然因为实际路线的问题我未能如愿以偿,但是我并不希望来到这里存在着什么特别的机缘,或者说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在驱使我走到这里。即便对我来说,重要得是体验一个疲惫却又不无愉悦的徒步旅行,最终自己在哪里停下事实上没有分别。
当然我更不需要在这个小镇生活下去,假期眼看着就要结束,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我所要做的就是坐车去沙泉城再径直回到自己的城市,然后像往常那样开始平淡而安稳的工作和生活,因而更没有了解他们的必要。如果非要觉得炎镇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味,也就是意味着我的旅程在这里停了下来。相比较而言,这里确实没有任何值得我留下来的地方。就是因为这,我不明白经理为什么要特别对我强调这一点,也不明白什么理由能够让我决定不回去,尽管我确实十分希望能够看到它们拿掉面具后的样子,甚至觉得要是没有看到他们的真实面目会成为我旅途中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但我又觉得可能是我没有理解经理说这番话的意图。
至于戴上面具,从他们的角度去了解他们去认识他们,这对我来说算不上必需去做的事情,我并不信赖这里的每一个人,同样我也并不认为他们信赖我,我根本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小镇生活下去,因此不存在理解他们的必要。换一个角度来说,小镇也没有任何能够吸引我的地方,我想要戴上面具是为了看到他们揭掉面具后的样子,从而让他们面对我甚至面对他们自己,事实就是这样,正是因为他们始终对我视而不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试着全力证明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让我觉得无法忍受才希望迫使他们面对我和他们自己。
“我是希望你能够尽快离开镇,当然,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思。”经理看着我,“要是在以前你来到这里,保不准还能不能活着离开。最好还是听进去我说的话,时时记着这里的规定。”
随后经理站了起来,转身准备走开。我迷惑而又不无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能说些什么,我恍然明白自己所处的境状,就好像不知不觉进入了一场游戏当中,但在我杀掉眼前的人之后,便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游戏。紧盯着经理离去的身影,我再次对这里感到恐慌:所有的地方都透露出十足的怪异,而背后藏匿着某种不可理喻的宗教,而我会是他们宗教仪式上的牺牲品,就是这个原因,他们让我进入这里,尽管我始终认为自己不过是莫名其妙地偏离了路线。
5
吃完盘子里的煎饼,我拿起仍然温热的牛奶喝了起来,这时电视里的足球赛已经进入尾声,双方的球员都开始全力拼杀,而场上和我身边的观众也全都沸腾起来。喝完杯子里的牛奶,我晃着脑袋四下打量大厅,此时他们坐在餐桌前眼睛盯着电视上的球赛,看上去显得紧张而又兴奋。经理此时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正在跟一个顾客交谈同时服务员准备面包、熏肉和啤酒,坐在我旁边头发斑白的老人也已经蹒跚着走出餐馆消失在窗外的街上。
回过头来,我开始看着对面的男子,他似乎始终盯着窗外,脸上的面具就像揉皱之后又展开的纸张一样,明白在这张面具之后可能是一个被疾病的没有五官的脸孔,我便莫名其妙地对自己在炎镇的出现也感到不满甚至羞恼,就好像我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毕竟任何人的到来都会让他们不得不直面自己的遭遇,而自己甚至可能也因此陷入了险恶的处境。
足球赛以法国队领先一球获胜而告终,餐馆里一些人站了起来高声呐喊庆祝,而另一些人坐在椅子里咒骂抱怨,甚至他们中因此发生了肢体上的冲突,但随即被经理和其他人调停,在调停的时候,经理轻声说了一句话,他们便纷纷朝我看了过来,这让我感到迷惑,但接着他们就先后停了下来。就这样,发生冲突的四个人在推推嚷嚷中被劝出餐馆,到了街上四人分散到大街两边,骂骂咧咧地走开。
我再次对餐馆扫视了一番,球赛结束之后,他们自顾自地在那里谈着各自的事情,我意识到这里的餐馆跟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生活也其他镇上的人并无两样。但无论如何,他们看上去确实就像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面孔,他们几乎不再意识自己脸上面具的存在,或者说他们习惯了脸上面具的图案来代替自己一样。但是我的出现,让他们感到窘迫,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事实,面对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或者说自己的遭遇,这让我明白为什么开始的时候他们对我视若无睹他们对我的问询听而不闻,也明白了此前旁边坐着的老人为什么看上去显得惊慌而又困惑。
我知道,现在我要么迅速离开这个地方,要么像他们一样戴上面具在他们之间出现,这样一来,我在这里也不必再感到自己对他们来说就像空气一样,而他们也就不需要将我置于凶险的境地。确实,我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经理的意思,或许他是希望我尽快离开这里,要么就是像他们一样在这里生活下去,既使他们免于面对自己也使我免于遭遇不测。
放下手里的空杯子,我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经过吧台的时候,我冲着经理点头笑了笑,经理看到我准备上楼也对我轻轻点了点头。回到房间,我倒到床上躺了下去,视线也从墙上滑到天花板,盯着天花板上灯泡晃动的影子,但随后就发现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的味道,尽管清凉的风不时地从窗口扑进来。我站了起来,走到放在墙根的旅行包前,俯下身去打开包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包里塞着的脏衣服散发着厚重的汗臭,而昨天晚上换下的衣服缩在床边的地砖上也皱成一团,看上去就像刚从土里挖出来。
把脏衣服全都翻了出来堆到床边,我打开房门站在门口,本想等着服务员来,把衣服交给她让她送去洗衣间清洗一下,但是在门前站着十多分钟后,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大概不可能提供什么女服务员负责房间整洁一类的工作,甚至经理的妻子是不是这餐馆唯一的女性都无法确定,我因此感到莫名的沮丧。就这样,我抱着一堆脏衣服走下了楼。
当我走在楼梯上看到经理的时候,他正在那里盯着电视里的汽车广告,他并没有发现我,直到我向他问起洗衣机在哪里,经理惊讶于我怀里的脏衣服,告诉我洗衣机在后院,而通往后院只能从厨房走过去,就这样,我抱着一堆脏衣服从厨房穿过到了后院。穿过厨房的时候,看着两个厨师和一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里正在准备饭菜,虽然我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妥,但他们看上去却丝毫不认为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
站在后院的台阶上,我打量整个后院,院子里铺了一层水泥地面,简单的铁皮和水泥柱搭建的凉棚,算作是厨房的仓库,里面堆放着一些蔬菜和瓜果,在柱子上拉起的一根根绳子上挂着熏肉、香肠和火腿,而在凉棚对面的空地上同样扯着几条绳子,绳子从楼房屋檐下的柱子扯到院墙上,绳上晾晒着一些床单、毛毯和大大小小的衣服,当然还有厨师们沾染了顽固油污的工作服和旧抹布,随着一阵阵风吹过,绳上的衣服来回摇摆起来,就像在翩然起舞。
我走到院子里,转过身来准备从背面打量整个楼房,紧接着就看到洗衣机贴墙摆放在檐廊一角。我绕过眼前的柱子,径直向洗衣机走去,白色的洗衣机因为日晒机身已经大面积地发黄,但是擦洗得干干净净上面没有积累下来无法清掉的尘灰。停在洗衣机前,我掀开洗衣机把手上的脏衣服扔了进去,然后从墙上固定着的木板上拿下了一只装着洗衣粉的圆柱形铁盒,朝脏衣服上倒了一些洗衣粉。接着,我开始盯着手里的铁盒,突然觉得十分熟悉,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见到过这样的铁盒,不是用来装洗衣粉而是装着针线,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我却记不清楚。
放回铁盒,我提起旁边的木桶,打开从墙上伸出来的水龙头,一股清凉的水流开始不断涌出,我把木桶放到水龙头下的水泥池子里,水柱砸到桶底发出了阵阵声响,听起来就像杂乱无章的鼓声。随着声音变成水流击打水面的声响,桶里的水渐渐升了上来,我转过脸去再次打量整个院子。
水流冲进桶里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我意识到桶里的水就要满了,便转过身来关掉水龙头,俯下去提起水桶把水倒进了洗衣机里。倒了一桶水之后,衣服在水里浮了上来,洗衣机滚筒里的水位仅仅达到五分之一,这样我又把木桶放到池子里,打开了水龙头。然而就在我放下桶拧开水龙头的时候,随着眼角目光的收拢,我却发现在对面的院墙上开着一道小门,我直起身来望了过去,越过一件件轻轻摇摆的衣服看着后面露出门闩和铁锁的小门,门闩和铁锁已经锈迹斑斑,看来这道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甚至现在能不能打开也不知道。
不知不觉桶中的水满了,我提起水桶把水倒进了洗衣机里,随着滚筒里水位的上升衣服也。我把衣服按进水里,看样子再倒进一桶水就够了。木桶放回池子里,我再次拧开水龙头,身边又响起了混乱的鼓声,我转过身去望着院墙上的铁门。在我注视着这道铁门而脑袋里思绪翻腾的时间里,桶中的水又一次满了,我提起桶把水倒进了洗衣机里,滚筒里的衣服全都没在了水下。我放回木桶伸手盖上洗衣机,随后调了十分钟的洗涤时间,紧接着洗衣机的滚筒开始转动起来。
我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绕过一件件搭在绳上的衣服,走到绳子一端。推开了靠在墙上的木板,就这样,一道铁门出现在眼前,铁门看起来高两米却仅仅宽有一米,门上的油漆几乎已经剥落殆尽,一把生锈的大锁紧紧咬着门闩,甚至已经因为铁锈跟门闩粘连了起来。不知道这门通往什么地方,因为自己所住的房间临街,也无法看到这院墙外面究竟是什么,当然,站在院子里就能够看到墙外是一排排的房子,但是我想知道的是院墙后面的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
虽然这种想法让我自己也觉得,但我还是决定了解一下。看了一眼正字啊转动的洗衣机,我转身向厨房走去。穿过厨房回到餐馆大厅,经理正坐在窗前的椅子里,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四十,餐馆里吃饭的人不但没有增多反倒少了起来。我走到经理面前,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去,准备向他问起门的事,但却突然变得迟疑,就好像我一开口就会向他吐出一条蛇一样。然而不管怎样,经理还是发现我大概要说些什么,便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身子探过头来,看到我停了下来,在那泥潭一样的眼里掠过一阵困惑。接着经理开口问我什么事情,我便跟他说了后院那扇门的情况,并希望能够从他那里了解更多的东西,尽管明白这可能仅仅是我的想象。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从我进了这个院子,就没有打开过,这之前是不是在使用,又到底是怎么使用,我也根本不知道。总之,那道门就放在那里,但打开又能做什么,就算从这道门走出去能够到任何你想得到的地方,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总不能离开这里,确实,我什么地方也不会去,我也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你也别管什么门的事情了,”
“从楼上里面的那排房间都能看到院墙外面是什么,我不觉得你不知道墙那边是不是一条路。”我略觉不满地看着经理。
“你也看到院墙外面是一排排的房子,那后面能有什么路?就算有也只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在墙上开着这扇门?”
“不知道。”
经理看着我,眼里就像长满了荒草的院子。或许现在确实没有人知道那扇小门的用处,不过是我因为小镇的奇怪而认为门外也裹藏着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就在我们不知道接着要说什么的时候,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走到我旁边,要了一份腰果虾仁和一杯啤酒。我随即转身向靠窗的一张桌子走去。
就在我刚刚坐进椅子里,洗衣机发出的声响突然停了下来,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我扫视了一下整个餐馆,起身向后院走去。来到洗衣机前,我掀开洗衣机,看到衣服裹成一团缩在滚筒里,我拿出衣服,一件一件地放进旁边的脱水滚筒里,脱水滚筒告诉旋转起来,洗衣机也开始剧烈地晃动。
三分钟后,滚筒再次停了下来,我掀开洗衣机,一一拿出脱去水的衣服走到院子里,把衣服挂到了晾衣绳上。摸着略显潮湿的衣服,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湛蓝的空中只有不多的几块云在上面随风游荡,照这样下去,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衣服就会晒干,而我的打算就是坐下午三点十分的车子离开这里。
6
吃过午饭出了餐馆,我走上街头,一番张望之后,我发现事情确实像餐馆经理说的那样,小镇上仅有两条十字交叉的街,而车站就在两条街交叉的路口,并且几乎没有人进出车站,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让我意外的是街上的行人十分繁多。我向着十字路口走去,街上虽然没有任何往来的车辆,但是路边的行人却郑重其事地匆匆来去,看让去让人觉得他们的工作就是在街上来回行走一样。
他们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而其中一些人看到我纷纷惊恐、慌张甚至不知所措,随即匆忙转过脸去看着别的地方,显得十分沮丧和失望,但其他大部分的人看上去就像根本没有发现我一样,仍然自顾自地在街上走着,悠然自得仿佛正在度假。不管他们此时怎样反应,我都觉得自己像是掉进蜂巢的蚂蚁,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无异于遭人追打的毒蛇,尽管我不过是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地方也仅仅是从这里路过。确实,我完全无意出现在这里无意在他们面前走动,我来到他们面前根本就是因为某种不可捉摸的机缘巧合,要是我真的一心希望到达这个地方可能根本就找不到路。
当然,我能够理解他们对我的反应,从对他们的了解看来,我明白他们只是抗拒任何外来的事物,或者希望尽可能地回避自己本来的模样和遭遇,尽管在我看来这种遭遇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这样一想又让我觉得这仅仅是我从旁观的角度进行的衡量。然而不管怎样,我不能理解他们对自身遭遇的感受,我也不能理解拿掉面具对他们而言到底存在怎样程度上的不可能,我并不认为没有面孔比无法面对自己更不能让人忍受,除非这面具后面还有其他我不知晓的东西。这或许就像我们尽力隐藏自己的秘密一样,总有一些事情我们不希望为人所知,甚至因此百般辗转腾挪以致终生不曾公开示人。
走到两条街的交叉口,车站已经近在眼前,尽管隔着一条宽敞的街道,但是仍然能够感觉到车站几乎就像坟墓一样幽暗阴冷,并不像其他地方的车站那样时刻有人进进出出,甚至街上经过的行人根本不会向车站投去任何注意,以至于我总觉得镇上或许存在着众多不知道这就是他们的车站的人。匆匆穿过大街,到了车站前,我不自觉地停下来向头上看了看,车站上方的机械大钟仍在缓缓地走动着。
进了车站,大厅里根本没有任何等候的乘客,随即就闻到跟旅馆一样的柠檬香气,这是因为部分地面浇了溶解洗衣粉的水,一个佝偻着后背的中年男子弓着腰在那里打扫地面,即便地面看上去就像餐桌一样干净明亮。跟其他人一样,他戴着面具,面具上是两条交相缠绕的树藤,树藤上画着一些稀松的叶子,看上去就像在随风晃动。
走到售票窗口,我向里面望去,女售票员像蜗牛一样,缩在售票窗口里面的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里,此时正坐在椅子里织着毛衣,两团毛线线团在腿间滚来滚去。看到我停在窗口前,售票员停了下来,张着嘴瞪大眼睛似乎十分惊讶,甚至显得慌张而不知所措,就好像看到了一条不停吐着鲜红的舌信的大蛇,她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僵硬地坐在那里,手中织到一半的毛衣掉在地上,线团也滚开落在一旁,她仿佛突然在这一时刻变成了石人,甚至脸上面具绘着的《荷塘轻舟仕女图》里的仕女也似乎变得惊慌失色。
我不无沮丧地站在窗口前,对售票员说需要一张去往沙泉城的车票,看来确实是长久以来都没有出车票,以至于现在她根本不清楚不同的车票分别放在什么地方,拉开抽屉开始在一堆装订整齐的车票里慌乱地翻找,看上去就像试着在里发现的踪影一样。最终,她还是找到了镇到沙泉城的车票,从一沓车票上撕掉一张,同时照着车票上的数字报了一下票价,转过脸来把车票从窗口递出来并冲我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就像蹩脚的魔术师妄图在众人面前表演“口吐莲花”而在尝试多次之后总算完成时那样。接着,她放回手里的一沓镇到沙泉城的车票,低下头去开始整理已经混乱不堪的抽屉,我把车票放进钱包里,随即付了车票钱,转身准备走开,这时我看到售票员眼里回荡着仍然困惑和莫名其妙的神色。
拿着车票准备向外面走去,就看到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而大厅的地面也仅仅剩下门口的一处。我感到奇怪,根本就没有人进出车站,他却在那里打扫本就一尘不染的地面,此外,他似乎根本始终没有发现我,没有注意到我走进来,甚至没有听到我说话。我向他走了过去,因为背光,他的身影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随时可能跳起来的恶狼。停在他面前,发现我站在身边,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似乎在说明白我要说些什么,尽管我根本没有想到究竟要跟他说什么,不过是看他才向他走去,但现在,我知道我确实需要跟他说些什么,也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是想从他那里了解车站的车子是否仍然定时进站发车。
“确定车站的车会准时来车也准时会走?”
“确定。”他说,“每天都这样,虽然车站只有一辆车子。”
“但是没有人离开这里?”
“没有。”
“也几乎没有人来到这里?”
“没有。”
“就是说,”我接着问他,“车空着来空着走?”
“我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你在这里工作之前呢?”
“不知道。”
“既然空着车子,那它平时发车之后究竟开往哪里?”
“离这里最近的地方,也就是沙泉城。”
在跟我交谈的这段匆促的时间里,他始终俯着身子清洗手里的拖把,没有停下站起身来,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看上去他就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根本不在意问题到底是别人提起还是自己提起,或许对他来说,这根本没有区别。接着,他拿出拖把拧干里面略显浑浊的水,放到脸前的地板上开始拖洗起来,我正想问他一些事情,但迟疑片刻之后决定。看到种情况,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再问下去的必要,盯着他在拖洗地面时随着双臂的伸缩而起伏的肩膀,我突然觉得十分沮丧,就好像对自己来说尤为重要的东西在面前掉落地上顿时崩裂开来一样。
拿着车票走出车站,刚刚停在街边,就看到对面一家店面面具制作店,四处挂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门上和墙上,即便是天花板上也悬着一根根线吊着面具。就是因为这些面具,我突然觉得应该在离开之前定做一副面具,或许是希望以此表明自己来过这样一个奇异的地方。穿过路口,我走到了面具制作店前,站在门外向店内打量了一番,发现墙上和天花板下到处挂着面具。在挂满面具的店里,一个戴着绘上斑马纹面具的面具制作师,坐在一张操作台后面,手里拿着刻刀正在修整一副白瓷面具的两个眼孔的形状和大小,旁边放着颜料、一堆画笔和各式各样的刀具。
或许面具制作师觉察到我在门口停下,但他并没有抬起脸来,而是专注于制作自己手里的白瓷面具。制作师的面具上面绘着斑马纹,当然,那些黑白条纹并不相互平行,反倒像是两条任意交叉的道路,甚至看不出黑白两条条纹究竟从什么地方开始又在什么地方终止,但似乎并非杂乱无章。制作师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亚麻衬衫,或者说变成了米黄色的白衬衫,两条袖子卷了起来堆在胳膊肘上,虽然在他身后一台风扇吱吱呀呀地不停转动着,但是看上去却几乎没有风,他的肩膀已经被汗水浸湿了,额头和鼻尖也沁出一粒粒大大小小的汗滴,但是这些根本没有影响他的工作,他坐在椅子上始终一丝不苟地制作着手里的面具。
此时在制作师的操作台上摆放着五张面具,其中三张皮革面具已经绘制好,另外两张空白的木质面具仅仅是一个雏形,还需要再加以完善。看到制作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我也无意搅扰,便转过身去,开始一一打量墙上的那些面具。在这些面具的下方全都挂着一张纸牌,上面写了一些东西,至于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我看不清,即便那些字十分工整,但是因为像蚂蚁蛋一样大小,站在门边我根本无法辨识出来,几乎等同于用肉眼观察的变化一样。
就这样,我走了进去,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声响,制作师抬起脸看了过来,发现我站在操作台前,便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工作起来,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一个封闭的池塘一样平静却又混浊。我走到停了下来,伸手抓住一只从天花板垂悬下来的面具,面具下面挂着的纸牌开始在空中转动起来,我抬了一下手,纸牌搭在胳膊上,纸牌上写着一个人的基本信息、定制的面具的时间以及面具的编号,随后我就发现另外一些面具下面的纸牌上并没有这些内容,仅仅标着制作日期,这些大概是他平时制作出来摆放在墙上用以展示一类的面具。
在店里走动起来并对四周的面具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我停在他的旁边,这时他正在手里的面具上绘制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看上去无异于冬日里叶子尽然脱落的复杂交错的树枝,而画笔走过的地方却像陶瓷缓缓破裂开来,那些暗灰色的线条或者说条纹反倒更像是扎进山石间的大树的根须。这让我感到惊奇,不明白究竟是谁希望订制这样一副面具,或者这仅仅是他习惯在平常的时候制作面具以此来丰富自己的技艺和生活,并不是因为其他人的特别需要。
大概这样过了十分钟的样子,面具制作师总算停了下来,面具的图案已经绘制完成,他轻手轻脚地一一拿起桌上的五个面具,放到了身后摆放需要晾干的面具的木架子上。当他再次回到操作台前准备坐下去的时候,看到我仍然站在旁边,便向我投来困惑的目光,他似乎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走进来,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询问我需要什么。但是我也不能全部明白自己为什么走进来,而我来到店内也确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甚至仅仅是想知道究竟制作,因此在他困惑地看着我的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表示。
在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僵硬地看着我,就好像他没有任何必要开口,或者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交谈的东西。想到这里,我又一次感觉在这里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地被他们所容纳,就好像我确实正带给他们新一轮的灾祸。随后,我冲着制作师不无尴尬地笑了笑,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令人失望的事情。
这时我突然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几乎不可理喻的炎镇,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买一副面具,算作是以此纪念自己到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镇子,尽管这个奇特而又怪异的地方让我感到恐慌,甚至让我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奇特和怪异的一部分。然而紧接着,我突然觉得身体空空荡荡,几乎要倒下去一样,我意识到,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在这里,也根本就没有什么镇,不过是我在路上休息的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梦中发现自己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或许一旦我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躺在树下或者山石前,正枕着自己的旅行包潦草地睡了一觉。
7
我从天花板上悬下来的那些面具里挑了一副面具,面具上面绘着一张通往什么地方的地图,甚至标上了路线,选中这样一副面具或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明白究竟自己制定的路线出了什么问题。拿着中意的面具从店里走出来,我开始沿着街道往回走去,同时回头看了看车站上方的大钟,指针已经转过了十二点半。
我沿着平行线大街向前走去,路过餐馆的时候,我看到餐馆并不像上午一样而是几乎坐满了人,即便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一点,这让我感到困惑,而他们看上去也像是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或者说他们的事情就是坐在什么地方跟其他人交谈,谈论那些发生的事情和没有发生的事情,谈论看得到的东西和看不到的东西,或是谈论一些人,或是仅仅跟自己说话。确实,他们始终让我觉得这里每个人需要做的不是在街上来回走动,就是坐在某个地方跟别人甚至自己交谈。
从旅馆前经过,我并没有走进去,这让我自己也感到困惑,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在那一时刻决定沿着大街接着走下去,就像我不明白自己此时是否正躺在某个糟糕的地方糟糕地睡着觉。通过落地窗户我向餐馆里望去,经理正站在厨房前催促厨师和助手尽快把饭菜端上去,而餐桌前吃饭的那些人就像摆在橱窗里的模型一样。看着他们的身影,我突然觉得离开之前的这个两小时里,自己却不知道能够去什么地方。
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就走到了街道的尽头,也就是那座广场,广场跟我梦到和想象的有所不同,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广场的中央站着一座雕像,那是一个鸟头人身的人物雕像,而除了脑袋是一个鸟之外,其他所有的部分都是一个正常的人,从雕像脑袋看来,那应该是一只鸵鸟,但鸵鸟脑袋长在人的头上就变得不明不白,这大概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的或者象征。然而让人奇怪的是雕像的底座是一个黑色的铁球,而不是通常情况下方方正正的底座或者圆台。就这样,带着迷惑我向广场中央的雕像走去。
当我停在铁球底座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的中年男子站在雕像的后面,这让我觉得惊慌,就好像他是在我停下时突然出现一样。我绕着铁球走到了他旁边,紧接着我发现,他站在那里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就好像地上的影子,而他脸上的愉悦,能够看出来他十分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接着,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地上影子的肩膀,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他确实是正跟自己的影子交谈,就像我们站在镜子前跟自己说话一样。我因此感到恐慌,就好像看到一条蛇慢慢地把自己吞了下去一样,而我觉得他可能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对自己面前的人发起恶意攻击。
就这样我向后退了几步,尽量保持一个不会令人感到紧张和不安的距离,同时细致地打量眼前怪异的中年男子。他脸上的面具看上去制作十分粗糙,几乎就像是拿一块木头随便挖出两三个孔就当作眼睛一样,而上面绘着的图案也同样,就是用在眼孔上简单地打上了三个叉,但是却让人觉得十分怪异,甚至因此感到不真实,就像是意识到自己活在别人的睡梦中一样。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无袖衫,布料似乎跟旅馆的毛毯一样,衣衫的边缘绣着一些活动的小人,看上去就像在举行某种意义重大的仪式,那些人的身边散落着一个又一个抽象的符号,而在衣服的中央位置绘着的人物面孔,仿佛在述说一个遥远而又的故事,正是这些人物和符号让衣服看着就像是某种宗教的节日服饰;在他腿上穿着的是一条灰绿色色棉布长裤,裤子已经洗得泛白,裤脚也多少有些磨损,但是他脚上的那双鞋却十分干净,就像是穿上之后从未走动一样。相比镇上的其他人,甚至是其他所有人,他的穿着确实显得有些窘迫,或许就是因为这,他多少显得不同于这里的其他人。此外,他的自言自语根本就像是一些奇怪的音节随机组合起来,而这也的确让我觉得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即便坐在我面前仍像是跟我之间隔着一座山,但现在停在他旁边,我发现自己几乎就是在试着跟他交谈。我意识到,他可能像我一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不过是我决定离开,而他留了下来。
看到我坐在旁边,他并没有显得慌张不安,而是像海上落水的人发现对面漂来一块木板一样。或许我应该感到庆幸,总算在炎镇碰到了一个能够跟自己站在相同的角度进行交流的人,而现在坐到他旁边,我确实希望跟他交谈,当然更想知道他是不是像我一样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说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他停止在那里自言自语,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冲他不自觉地笑了笑。
“你也是来这里没多久?”
“不是,”他语调平淡地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上去你并不像是镇上的人,”看到他跟我说话,这让我十分惊喜。
“可能吧。”他笑了笑,但是眼里却掠过一阵沮丧。
“但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他们。”
他并没有对此作出表示,而是随即站了起来,开始匆忙向街上走去,这让我困惑起来,我也跟着站起身来,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就像他的影子一样。我们刚刚先后出了广场,就看到两个站在路边的人在那里说话,大概是一段时间没有相互碰见,因此看上去十分投入,眼睛里闪着明的光亮。他走到他们身后,坐在地上开始跟他们两人的影子说话,至于说些什么东西,我基本上听不懂,他使用的就是此前自言自语时随意组合的奇怪音节,或许某个地方的人已经不再使用的语言,又或者是跟影子对话所需要的语言。不管怎样,在交谈时他似乎已经沉湎其中,始终紧紧盯着地面,完全不在意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在意身边的任何事物,甚至是投下了地上影子的那两个人,似乎对他来说仍然不过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时眼前刚好面对的摆设一样。
“你在跟他们的影子说话?”
“你觉得呢?”
“可能吧,但是我不能确定,我根本听不懂你跟它们说了什么。”我总觉得他就像是在用已经被其他所有人抛弃几乎消亡的本地语言在那里自言自语,并想象别人的影子全都能够跟他发生对话,甚至自己想象出了整个对话的内容。
“不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所说的话是影子之间进行交流时使用的特定语言,事实上也是我们此前使用的语言。”
“难以置信。”我试着以此从他口中了解更多的东西,尽管知道他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根本不可信,“你是说影子平时也会在那里说话吗?”
“当然。”他像模像样地说着,就好像在准备谈论一样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在我跟它们说话之前,它们就在那里讨论今天晚上的足球比赛哪一队会赢,它们觉得那两个人真是让人恼火,明明两个人都急着想走开,在脑袋里想着对方什么时候做了有损于自己的事情,却还在那里笑着说什么多长时间没见一定要找时间喝酒的蠢话。”
“真是这样?”我再一次感到惊讶,尽管明白这可能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想象。
“真是这样。”他稳稳当当地说。
“但是那些人会觉得你让人紧张吧?”
“谁说不是,他们都觉得我就像皮肤病一样,始终贴在他们身上,怎么也挣脱不开。确实,这里几乎所有人看到我多少都会觉得惶恐,就像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一样,也因此,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都装作对我视而不见,装作我根本就不存在。但这让我更加无所顾忌,我能够任意跟他们的影子交谈,能够更好地了解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情况。”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他们的影子说话?又是为什么要去了解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我试着捉摸其中的原因,片刻之后停了下来,因为觉得这始终不知从何说起,就像一个人试图从投射在荧幕上的画面里打开柜橱柜拿出那瓶酒一样,“我觉得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需要每天工作一样,我也需要,试着跟所有人的影子交谈,就是我的工作,可能在你看来显得不可理喻。事实上,我是希望了解他们的影子,了解那些影子的需要,了解它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然后试着解决它们的问题。这就是我工作的目的所在,能够让我从中发现自己的位置所在。而我始终坚定着这份工作,无论在这之前,还是从此往后。可能你觉得不能理解,但是一直以来,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这是你的工作,这份工作赋予了你特殊的能力,使你能够跟别人或自己的影子进行交谈。”
“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仅仅是掌握了一种行将死去的语言。”他不无沮丧地看着,眼里闪动的亮光也突然弥散。
“但不管怎样,你能够跟别人或自己的影子谈话,而通过影子,你能够更多地了解镇上每个人身上的问题?”
“当然,任何事情影子都会跟我说。”
“明白。”我说,虽然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他可能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因而显得十分怪异和特别。
“在我们这里,”正说着,他的声调突然降了下来,就像开始说一些不能告诉他人的秘密,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在不停地眨动,这让我觉得很大程度上他就是在任意编造,虽让我不明白他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一直存在着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宗教,也就是‘火马教’,是仅仅在我们乌伦族人内部盛行的宗教,之所以不为外人了解,是因为汇居在这里我们却来自相同的族群,我们有着共同的先祖,我们有着共同的神和信仰以及保持对外界和不能理解的事物的警惕。在我们乌伦族里,始终存在那么一种人,我们称作‘巴黑’,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宗教祭司,‘巴黑’在我们火族语里的意思是‘神选定的使者’,他们的地位虽然在族长之下,却控制着宗教并决策教内和族内的大小事务,相当于整个乌伦族的实际统治者。但是让人常常质疑其真实性的是,‘巴黑’一代一代交接下来,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以至于大部分的人认为‘巴黑’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就是这样,‘巴黑’的具体身份不为人知,仅仅在各种宗教节日、活动和祭祀的时候,才能够看到他带着面具出现诵读《布列塔伦》(‘布列塔伦’的意思是‘神的事迹和启示’,在我们最重要的节日‘帕帕拉瓦斯卡’上,也就是在‘纪念指引我们的神的日子’,每个人都要歌唱《布列塔伦》里面的章节),而他的职能就是通过和每个人影子的对话了解他们并试着了解他们身上出现的问题,然后提供妥善的处理方法解决族人的问题和族人之间存在的矛盾或冲突。就这样,他始终管理着整个族人并为他们解决各种难题,但是在那场传染病蔓延之后,他开始被人抛弃,这是因为他没能控制疫情并医治每一个人,也就是说,那场怪病的蔓延导致的灾害,使得他失去了本来神圣的职能,从而失去了神圣的地位。或者可以认为,那次疫情的蔓延,动摇了小镇及整个族人的信仰。”
“他们所佩戴的面具是不是就像你脸上的面具一样?”听到他总算停了下来,我笑着跟他说。
“确实。”
“也就是说,”我拿着自己的面具,在手里不知所措地掂了掂,他开始让我感到不明所以,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于什么样得机缘来到这种地方,“你本来是你们整个乌伦族人的‘巴黑’?”
“但现在,他们看来,我却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整天发着奇怪音节在那里自言自语。甚至,我总觉得那怪病抹掉了他们的记忆,以至于他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记得了。”
“可能。”看到他不无失望地说着,我突然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我几乎觉得他所说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让我开始困惑起来,就像在镜子前来回走动的猫不知道里里外外哪一个才是自己。
8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尽管觉得他所说的事情可能不过是他的任意编造,但我还是决定让他把自己想说的事情说完,因为我觉得在这里他似乎跟我一样,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和包容,我觉得他需要一个能够听他讲述的人,但大概除了现在他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他此刻的情绪,甚至能够想象他在镇上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样,而这让我十分确定,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向我讲述出来,不管是不是我希望了解的内容。 看到我坐在旁边,他冲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就像在确认什么东西一样,但是即便是他自己似乎也不明白那东西是什么。就这样,我以为他准备接着跟我说镇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但是现在他却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前方,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打算说什么。我困惑地转过脸去,沿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但我看到的却是一块平常无奇的广告牌,牌上印制着饮用水净化机的广告。 然而随后我就意识到,他就此停了下来,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但是我不明白的东西仍时不时地搅动着乱作一团得脑袋,就像是在驱使我去试着了解究竟一样。这时,他低下头去,俯身拿起了地上的一块灰白相间牛眼大小的石头,开始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着,虽然这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味,但却让人觉得仿佛他一旦扔掉石头,我们脚下得地面就会坍塌下去一样,因为这我感到紧张不安,就好像我们之间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场对峙之中。他默不作声地盯着远处某个地方,看上去显得十分顽固,就好像远古的一座石像一样,没看到长着鳞片的巨蛙,是不会站起来给人们打开通往地下城市的大门。 不明白他们共同遭遇的事情,或者说镇子裹藏着一些的东西,就像一样,我觉得自己在三点十分离开之前,否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却始终不明不白,让人对这里耿耿于怀,无异于始终无法离开这个地方,而现在确实出现了这样一个机会。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完全真实,还是根本信口开河,但他所讲述的故事,至少代表了一种视角或者一种个人的历史观,从中能够发现对整个事件的投射,从侧面了解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身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或者说借此勾画这里此前的模样。 “从别人那里,”既然他看上去像是在回避,我决定把问题拿出来交给他,“我了解了那种奇怪的病,但是我不知道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始终觉得着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否则他们不可能这样顽固地拒绝,他们一定了什么事情,以至于所有人都背负着重,而面具不过是他们用以转移的,他们以此自欺欺人,试图改变事实,同时确保事实不被别人发现或者揭开。形成这种意识,事实上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这大概是因为我明白自己几乎无法仅仅因为一个人的说辞,就去相信事情的确像他讲述的那样真实发生。” 听到我说完这些,他并没有慌张起来,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而是紧盯着地面,眼里思绪纷乱就像不停翻滚起伏的海面,但看上去显得十分冷静,就像站在墙角的冰箱一样。我望着他眼里的纷纷扰扰,希望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决定向我开口,或者说在这反复的迟疑中渐渐溃败下来无法面对自己肩上的重负而试着一一放下。 “就像你了解到的那样,那是一种奇怪的传染病。”他抬起脸来看着我,然后又望向远处,“自从律师进入小镇,怪病就开始在小镇上蔓延,十分迅速而又让人恐慌让人措手不及,但是那个年轻律师却没有任何症状出现,仍然像他来的时候那样,直到他离开这里,我们也没有看到他身上出现一丝的迹象,这让镇上的人们感到愤怒,认为是律师从外面带来了病毒,从而让整个小镇都感染了这种怪病。” “这我知道,他们把起源归结到了律师身上,除此以外似乎没有更好的说法。”我略觉无奈和疲惫地笑了笑,因为我明白现在要是灾害,他们同样也会把责任全部推给我,“但是没有人清楚那个律师来到这里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或许像我一样仅仅是偏离了自己的路线。” “他们发现一个医生也没有感染疾病,觉得医生大概知道怪病的治疗方法,开始的时候,医生表明自己并没有任何治疗方法,但是随后就遭到了其他人的恐吓甚至迫害,就这样,医生开始试着给镇上的人开药方,虽然明白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治疗方法,但医生还是一而再地提供,确实,他希望以此来保护自己,但更重要的是平息像一群野马一样奔腾在其他所有人心头的恐惧、慌张和绝望。与此同时,医生被控制监视起来,防止他逃走并保证他的安全。医生被限制在自己的房子里,任何人都不能私自靠近医生,甚至不能跟医生交谈,而医生也只得将所有的活动压缩在房间里。在这期间,医生不断地提供种种奇怪的治疗方法,尽管一些方法看起来十分荒唐,但是镇上的人却一一进行尝试,几乎没有任何的疑问。 “然而就在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四上午,他们发现医生莫名其妙地死了,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刚喝完杯子里的牛奶就倒了下去,经过检查发现,杯子里的牛奶被投下了剧毒,但是当时除了医生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进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医生是因为恐惧和愧疚而这么决定,因为他明白自己提供的那些方法根本就不可能医治我们的病症,他不断地提供治疗方法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不触及他们极端的情绪。 “这时候,大部分的人脸上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我们根本分辨不出身边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我们的声音也发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而一种因绝望和恐惧而激起的狂热情绪正在他们之间蔓延,他们开始以极端的方式对抗身上病情的进一步恶化,甚至自行揭掉了身上的所有皮肤。当然,这些仅仅是一个开始,既然我们根本就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这也就促使他们无恐于任何方法的尝试。”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看上去就像一只脚踩进了松脂里的蚂蚁,正努力试着从某种境况里挣脱出来。眼里就像潮湿而又昏黑一片的枯井,望进去甚至会让人觉得里面住着一些毒蛇恶虫之类的东西,不免让人心生惶恐。而我此时也再一次想起了那张挂胸前满了勋章却被战火吞噬了面孔的老兵的照片。或许是发现了我态度上的变化,他转过脸去对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又回过头来看着我,紧接着冲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确实,医生莫名其妙地死让小镇陷入了一场不可控制的恐慌和动荡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变得狂躁起来,就像被突然挖掉了眼睛的公牛,他们也因为这恐慌和绝望而变得盲目,不计后果地尝试任何可能的方法以发现治疗的希望。他们甚至开始试着一点点地毁掉整个小镇,他们决定让镇子跟他们一同埋进黄沙。” “通常我们都难免认为,蛇一顿饱食之后,在消化的时间里,就不会再攻击其他动物甚至仅仅从它们身边路过的人,更不用说它们的同类,但是一些人做了这样一个实验,就是把一堆蛇放进一个的缸里,并不向他们提供食物,在它们经饥饿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把一条死蛇放进缸里,他们开始分食那条死蛇,直到死蛇被撕扯开来进入它们腹中吞掉,就这样它们不再饥饿,但是随后,他们却开始相互咬杀起来,直到缸里最后一条蛇也因为精疲力尽而死掉。” “然而,新的情况的出现再次平息了这种恐慌,”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究竟说了什么,而是接着自顾自地讲述起来,“我们无意之间发现,在镇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身体同样完好,没有任何皮肤腐烂的迹象,就像怪病肆虐之前一样,甚至能够确定她并不没有感染怪病,这让我们惊喜但同时又感到失望,惊喜是因为我们看到了怪病治愈的可能,而失望是觉得小女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我们不同。就是这样,我们明白,小女孩大概不可能知道什么治疗的方法,因为小女孩的父母身体也在腐烂着,他们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什么没有感染怪病。但是小女孩对我们十分恐惧,或者说对这种怪病,她始终在躲避着所有的病人,甚至自己的父母也无法靠近她,她不认为那是她的父母,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她都无法将面前的两个人跟自己的父母联系起来。而我们发现小女孩是因为跟她的父母发生冲突,小女孩冲出了自己的房间跑到了大街上。” 提到小女孩的时候,他笑了起来,就好像他想起了自己,但随后就变得沮丧起来,甚至瞪大眼睛变得十分狰狞,眼里就像盘踞着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蜥蜴一样,看得出来这是因为愤怒和懊悔。他并没有在意我,仍然自顾自地说着,我不能确定此刻他是不是在把这些事情向我讲述,以至于几乎让我觉得他是在对自己诉说,但也可能他是试着向这里的所有人讲述,即便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会去理会他。 “正是此前的恐慌对希望和理性的腐蚀,让我们决定紧紧把握这次机会,因为这大概是我们摆脱怪病侵扰的最后可能,也几乎是我们仅有的希望。我们把小女孩抓了起来,关进了一个封闭的院子里,院子上方罩上了铁丝网,其实也就相当于一个笼子,小女孩在里面生活着,而我们站在外面观看她的生活,甚至让人觉得这就像动物园一样,所不同的是里面关着的是小女孩。当然与此同时,里面什么设施都安置妥当,配着一套完整的服务系统,无论是食物、衣服、健身室还是游泳池,小女孩能够得到任何自己需要的东西,甚至某些过分的要求我们也会一一满足。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从小女孩那里得到治疗方法,或者试着从她的日常生活和习惯中找到蛛丝马迹,以至于从中发现治疗的方法,进而将整个小镇和镇上所有的乌伦族人从怪病的侵扰下解脱出来。我们确实开始小女孩的生活方式,她喜爱的每一种食物,她每一个奇特而可疑的行为,甚至身体的每一个不同寻常的姿势,我们都一一认为可能治疗的方法就隐含其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吧?”我不以为意,虽然知道他现在无意搭理我。 “但是小女孩看上去似乎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从被关进巨大的铁笼子里,她就开始自得其乐地在笼子里生活,就好像镇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需要在躲避什么,也不需要努力防范什么,她根本就不在意围在笼子前观察并记录的那些面目全非的人,她也根本就不在意。与此同时,正是因为在笼子里,她能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自己喜欢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得到了支配自己的自由,她能够按照一直以来所希望自己的模样生活,而这自然引起了一股新的治疗狂潮。小女孩喜欢游泳,喜欢躺在帆布椅里像猫一样晒太阳,镇上所有人就全都奔向游泳馆游泳,甚至跳进大河里;小女孩喜欢喝苹果汁,所有人就跟着喝苹果汁;而当小女孩开始觉得长头发麻烦要求剪掉头发的时候,因为一再的绝望而变得疯狂的我们竟然也全都跟着剪短头发。 “经过一系列捕风捉影的盲目治疗,我们最终发现所有的尝试都变得毫无意义。不知道从谁那里传出来,一些人开始宣称小女孩本身就是药,而我们把小女孩煮成汤药服用之后就会痊愈。这掀起了一阵阵的狂潮,越来越多的人支持这种观点和提议,甚至请求镇长和‘巴黑’共同作出决定。就这样,我们把小女孩煮成了一锅汤药,镇上所有患病的人都喝了下去,并最终分食了小女孩的身体,尽管其中一部分的人反对这种荒唐的做法,但是恐惧和无望却驱使他人接受这一既成事实并尝试这一方法,包括我和小女孩的父母在内。然而让人感到奇怪又不可思议的是,从那开始,我们的皮肤就没有接着腐烂下去,尽管整张脸已经面目全非,也从此开始慢慢地好了起来,那些腐烂的皮肤一点点自行修复,我们脸上的腐烂的地方也一点点地脱落并渐渐弥合,虽然一些人看上去整张脸只剩下五个洞孔。”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摘掉面具后的样子,”说着我拿起手里绘着通往象丘地图的面具,透过面具上的两只眼孔我看到脚下的路面,“不知道是不是像你们说的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们不过是在用这种方式,驱走所有像你这样突然闯到这里的人?” “这倒不是。”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无可能,“我也知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都有绝对的理由捍卫自己。”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为难别人?即使是你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别人。” “但是你通过他们的影子,能够了解他们所有的事情吧?” “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些连他们自己也不希望去了解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这你应该能够不难理解,”他转过脸去,望着地上那些行走的影子,“既然你已经知道在我们身上始终都背负着共同的罪责。” “当然,大多数人都这样吧,总是会不希望再去面对某些东西,甚至某些人,这在哪里都一样吧。” “可能,我从没离开过这里。” “外面跟这里也几乎没有多少分别。”我笑着跟他说,“这里也没有什么让人十分厌恶的地方。” “要是你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你就会像我们一样忍受这共同的命运,经受着我们一样的遭遇,担负着同样的罪责,大概现在你就不会再这么对我说了,甚至你会对这个地方深恶痛绝,甚至你希望永久地远离这里。” “或许吧。在这之前,我也始终觉得,一直想去的地方最好(当然,现在我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就是这个原因,我总是对自己由于种种缘故而未能去象丘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最终在这次长假里我决定步行去象丘。但现在我并不认为象丘存在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了象丘,也可能是因为假期结束了我还是要回去像往常一样生活工作,然而不管怎样,不管我是不是在宽慰自己还是为无法忍受想象和现实的差距而开脱,我都觉得,既然就此敲碎了自己始终想象的地方,哪里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确实,现在对我来说,无论是炎镇还是沙泉城还是象丘本质上都一样。” “实际上,我也曾试着离开炎镇去其他的地方,那时候我们还没有遭受那场传染性疾病的侵袭,我们还各自保留着自己的面孔,那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希望离开炎镇,一些人最终决定回来,一些人最终决定不再回来,尽管镇上生活的人并没有明显的减少,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他们不断地走出去。慢慢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特别的目的(我现在已经忘了当时自己为什么想要离开炎镇),我也希望像他们那样离开这个地方,我整理了自己的东西,装上了一些必需的物品,当然还有一张地图,但是当我来到小镇通往外界的公路上的时候,站在标着方向和路程的指示牌前,我停了下来,看着那些指示箭头和通往不同方向的路,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时应该往哪条路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炎镇。” “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也会出现这种困惑,”看着远处,我笑了笑,“本来想着要去做一件事情,但是走到路上的时候,却突然忘了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走上其中的一条路,直到多年之后,站在前正准备的时候,我才突然间理解了其中的缘由,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因为对我来说其他任何地方都毫无意义。就这样,最终我背着东西原路走了回去,而当我回到炎镇的时候,就看到那场怪病在镇子上蔓延开来。当时要是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其中任何一条路上离开,或许我就不会感染上怪病。虽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沿着公路去那些地方,但是我没有再试着走出这里,其他人大概也是这样,因为从我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离开炎镇,而无意间来到炎镇的人也没能再回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从他的眼里能够发现,此起彼落而又汹涌奔腾的失落、困惑、迷惘和沮丧就像荒漠里的枯井一样怀揣着漆黑的空洞,而这时我才明白,尽管他说了这些东西,但是我仍然觉得他就像迷失在森林里的蚂蚁一样。他就这样盯着眼前的路面,大概过了五分钟的样子,他再次站了起来,转身向街上走去,停在一些人的身后跟他们的影子说话,而当那个影子随着匆促的脚步离开之后,他就开始跟另一个人的影子说话,与此同时,对那些人来说他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但也因此能够任意和那些影子交谈。
我始终跟在他的后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刻意保留了一段距离,或许我是希望以此更好地观察他,又或许这距离恰恰反映了我对他的一无所知。我拿起手里的面具,戴到了脸上,或许是为了能够安然离开这里,因为看到他在镇上的处境,我明白了自己的凶险现状,也随时可能因为他们中某些仍迷失在怪病里的人,而像医生、小女孩或者其他人那样遭遇不测,就在这时,我开始真正理解经理对我说那番话的意思。 我们在街上走着,他仍时不时地走到停在街上的那些人的身后去跟他们的影子说话,而我只得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他和他们之间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交流。我并没有走到他的身边,像此前一样试图一点点地理解他口的言语,这是因为我并不希望其他人看到我站在他的身旁,从而将我和他归为一类,就这一点来说,我对他感到愧歉,这让我发觉自己的脸上像烧起了一团火一样,虽然戴着冰凉的面具。 这期间,一些人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因为我也跟他们一样戴上了面具,他们不再像此前看到一样看着我,不再处处向我宣示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而是温和地对我点头,甚至开始冲我微笑示意,就像在街上碰到朋友或认识的人那样,尽管不过是临时戴上面具以此保护自己,但我已经觉得自己就像完全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空间一样,而我也因此突然更深刻地了解了这里,或者说这里的规则。 不知不觉,我又到了车站,我们停在路口,他站在两条街交汇的地方,跟一个身穿长裙的年轻女人投在墙上的影子说话,年轻女人站在路口,正等着绿灯亮起,看上去显得有些焦急,不知道究竟是要急着去什么地方。我抬起脸来看了看车站上方的大钟,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二十,这让我意识到去沙泉城的车子就要进站了,而我也需要回旅馆整理东西。我走到他面前,试着跟他说自己要回旅馆,但是看上去他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仍然自顾自地跟墙上的影子说话,就好像旁边没有其他任何人一样。 看到他已经专注于跟那个影子的交谈,或者说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当中,我不无失落地停了下来,看了看他和墙上的影子,迟疑了片刻之后,便转身朝旅馆走去。这时的街上,他们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街道的路面已经没在一片暗影里,几乎所有的光线都投到了街道北面那排店面上,迎面扑来的轻风也凉了一些,就像从湖面卷起而来一样。我慢慢向前走着,透过落地窗户远远望进去,旅馆已经坐满了人,但是此刻我却突然觉得他们面具之后,似乎藏着一只只伏在羊群里的恶狼。然而随着距离的缩短,就发现他们中靠窗坐着的一些人开始纷纷向我点头示意,这自然是因为此时我也像他们一样戴上了面具。 到了旅馆前,我迟疑着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走进旅馆的时候到底是摘下面具,还是戴着面具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拿起手来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我突然意识到,正是这面具调和了我跟他们之间的对立,没有脸上的面具便使我处于与之对立的位置,而他们就不得不去正视自己所有的面貌,以至于被他们中的一些人视为,甚至一意要将我置于死地。但是一旦我自此戴上面具,就能够让我们之间的区别和对立悄然消弭,从而能够顺利地进入他们的圈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当然要是我就这样留了下来,还有可能因此顺理成章地进入小镇的生活成为小镇的一部分。 终究我还是戴着面具来到了旅馆门前,匆忙走了进去,抬起脸却突然看到经理停在我面前,正冲着我笑了起来,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已经认出了我,而在他眼里,我发现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不知道究竟什么原因,此时看到经理发现了我,我突然开始觉得慌张,冲他点头笑了笑之后,便匆忙向楼上跑去,就像醒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大街上一样。
9
到了楼上,停在自己房间门前,我不无乱地拿出钥匙打开门,然后慌张地跑进房间,随手甩上了身后的房门。站在门后我停了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经理发现自己的时候会感到十分慌张,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戴上了面具经理仍然能够即刻认出我来。接着,我走到了门后固定在墙上的镜子前,站在镜子前,紧紧盯着镜子里带着面具的自己,此时即便是我也无法认出面具后的自己,而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让我变得更加困惑同时又对经理感到恐慌。
我缓缓地摘下脸上的面具,紧接着就发现,镜子里站着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我努力试着看清自己在镜子里面的模样,甚至希望眼睛跳到镜子里去察看,想知道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然而紧接着我就发现,镜子里他的动作跟我一样,这让我明白,此时的自己也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了面孔。我突然觉得惶恐不安,就好像整个人就会突然变成灰烬跌落地面,。
我不知道此时自己面孔究竟因为什么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我也不明白自己戴上面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随后我又觉得无法确定自己变成了他们那样,毕竟我根本就没有他们面具下的脸孔。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迫切地希望离开这个所有地方都透着怪异气息的镇子,我已经根据面具上的地图知道去往沙泉城的最短路线,我知道怎样能够回到沙泉城,我也能够确定车子会在三点的时候进站并在十分钟后发车离开。就这样,我匆忙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房间里的衣物和工具全都塞进旅行包。
然而当我停在门后,匆忙抓住门把手,正要准备旋开的时候,我却停了下来,就像突然听到脑后什么声音发出一样,又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根链子锁住了脚一样无法接着向前走去,确实就是这样,一种令人慌张不安的顾虑让我觉得自己陷入了窘迫的境况,仿佛光着身子站在众人围观的广场上表演,我意识到此时自己不能够就这样毫无遮拦地走出去,因而转身拿起了此前扔在床上的面具。拿起了扔在一旁的面具,走到镜子前,我戴上了面具,就像他们每天出门前所做的那样,而我也因此觉得确实变得安定下来。
我离开房间下了楼,径自走到经理面前,跟他说自己买了下午三点的车票,向经理表示需要退房离开这里,经理像往常一样冲我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对我为什么戴上面具而产生疑问。在经理计算账单的时间里,我穿过厨房来到后院,把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一一收了下来叠放在旅行包里,中午清洗的衣服已经全都干了,拿在手里能够感受到下午两点的温度同时又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回到大厅,就听到经理说退房的事情已经办妥,随手递给我一张账单,但我却觉得,他根大概本就没有去房间察看,甚至始终没有离开他现在的位置。我在账单上签了字,拿出钱来并把钥匙一并交去,经理再次对我点头笑了笑,就这样,在经理的视线里我离开了旅馆,走到街上匆匆向车站走去。现在刚刚过了两点半,也就是说我还要继续留在镇上半个多小时。
我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径直走进车站坐到候车大厅离,看着车站外面街上的人来人去,想着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变化,就好像思绪在脑袋里变成了一个小人,在那里不停地向着昏暗而又潮湿的隧道深处奔跑一样,但随后我又觉得自己可能确实在某个地方不安稳地睡下,以至于梦到自己进入了这般怪异的境地。
不知不觉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我发现车站只有进站的车子和司机,镇上确实没有任何要乘车的人,而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离开这里的人,这让我再次感到恐慌,因为我突然明白了其他人并不离开这里的原因:他们不离开这里是因为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容留那副面孔,而在这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他们能够在这里无所顾虑地生活下去,但在外面不一样,他们需要遭受种种压力、抗拒甚至排斥,他们无法在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进入他人的生活,他们只得在这里随着小镇自生自灭。
这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三点,车站里也响起了检票的声音,我拿着车票,向着检票口走去,售票员站在那里检票,手里甚至还在织着毛衣。过了检票口,就看到车子停在那里,我背着包慢慢走过去。到了车上,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放下包坐进椅子里,但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脑袋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我闭上眼睛向后倒去,靠倒在椅背上,准备在车上休息一番,甚至希望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沙泉城。但就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了一片沉重的暗影落了下来,看到眼帘像门一样关闭,这让我慌张起来,就好像闭上眼睛之后就无法再打开一样,我匆忙坐了起来打消此时休息的念头,尽管这显得不可理喻。
看着车窗,我缓缓拿掉了脸上的面具,看着车窗上模糊的面孔,我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脸,而不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疑惑自己的脸并没有向他们一样变成空白的面孔,我用手去触摸自己的脸以确定五官的存在,我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脸,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我也因此不知道自己的脸在别人眼里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仍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样子,或许始终是我本来的那张脸。
慢慢地,我重新戴上手里的面具,开始透过窗上模糊的面孔看着外面,湛蓝的晴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镇上的那些房顶看上去。而与此同时,车站里一片沉寂,没有其他人,更没有任何人进站上车,空荡荡的车里仅仅坐着我和司机。随着一阵夹杂着不明噪声的轰鸣响起,车子在司机的操纵下发动起来,我感觉到身子跟着车身的颤动在晃动着,这让我突然开始变得紧张不安,就像看到两脚之间的地面裂开而我一时不知道究竟要跳往哪边。
最终,我起身站了起来,推掉肩上的旅行包放在座位上,匆匆扔掉手里的车票,就像扔掉烧到指尖的烟头一样。我转身向车门走去,就在车启动的时候,我跳了出去,跳到了门外,而车门也在身后猛然关闭。紧接着,车子启动开始驶出车站,我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车子,发现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就好像我跳到裂开地面的一边,看着对面坍塌下去一样。随着车站再次坠入沉寂,车子已然离开在眼前消失,就这样,我转身向车站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