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天国,有他的故乡,那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悲欢离合,每一位都快活似神仙,对不起!说错了,他们本就是天神。
如果没有来到天堂的边缘,他应该不会铸成大错。
“不要抛弃我!”
光秃秃的荒山顶上正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他对着天空大喊一声,然后无力地垂下了头。
坠落者来自天堂,本是一位主管音律的天神,有一次醉酒,不小心出了天堂的入口。站在云上,他看到了人间百态,听到了从未听过的音乐,顿时感慨万千。
“在天界,天神们只会歌颂幸福与快乐,而下界却有如此丰富的音乐,悲伤、愁绪、愤怒、激情、梦想...太多,太多,我在天堂里生活了上万年,从未留下过眼泪,可现在却很想哭,原来悲伤也是一种快乐。”
他身穿一套金红相间的华服,身子摇摆不定。
远处的神鸟轻声啼唤,一阵风吹过,他的眼泪无声飘落,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坠入迷雾重重的凡间,突然,他砸碎酒壶,纵身跳了下去。
“让该死的幸福见鬼去吧!”
他头朝下,开始快速坠落。
寒气刺骨,风声刺耳,但他的表情却很轻松。
一个主管音律的天神,直到今天才听到异于天堂的旋律,他深感惭愧。在天界,一切都永恒不变,永远的那些面孔,豪华的筵席,华丽的音乐,以及永不衰败的琼玉神树,他厌烦了,于是纵身一跃,随机落在了荒山之上。
坠落的过程中,华服伴随着神力一并消失,从此,他成了一个凡人。
凡人是很脆弱的物种,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但他的记忆还在,关于快乐、幸福与时间的回忆,这让他更加痛苦,刚落到地面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现在初入冬季,浑身赤裸的他根本无力抵抗寒冷,只能哆哆嗦嗦双臂环抱,蹲在原地,等待着奇迹出现。
半个小时后,一个牧羊人赶着一大群白色山羊走了过来。
“喂,喂!”
他一边大喊,一边摇手,为了称呼方便,就叫他“缪斯”吧!
“喂,喂,帮帮我!”
缪斯一手捂住关键部位,一手继续摇摆,成为凡人以后,他自然而然地学会了羞耻。
“来了!”
牧羊人听到他的呼唤,拄着棍子走了过来。
“小伙子,你也是够惨的,这么冷的天,居然连衣服都不穿,给!”
说着,牧羊人便从腰间解下一张羊皮袍子递了过来,缪斯一把接过,先是披在肩头,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围在了腰间。
“暖和多了,谢谢!”
他弯下腰表示感谢。
在天堂的时候,缪斯从未感受过寒冷,亲身体会之后,才明白什么是温暖。
出于好心,善良的牧羊人带着他回到了村子里。
“你慢点吃!”
只见缪斯怀抱一只大碗,右手猛扒拉着往嘴里送,显然是饿坏了,牧羊的农夫倚在门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不时还会劝阻一下,美食虽好,可噎死就乐极生悲了。
食物并不奢华,只是简单的羊杂汤而已,但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位天神,一位主管音律的缪斯,如今居然抱着粗劣的食物狼吞虎咽,一旦天神们知道了,会怎么看呢?他完全顾不得这些,只顾填饱肚子,直到彻底吃完为止。
“真美味,这是我几万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他说话时,嘴角边的油光还在闪烁。
“年轻人,你从哪里来的?”
农夫根本不信,故意问了一句。
“我从天...天知道哪里来的,记不得了。”
缪斯差点说漏嘴,他心想着:既然编不下去,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说。
“好吧!你好好休息,然后再做打算。”
“父亲,母羊产仔了!您快去。”
随着一阵兴奋的喊叫声,一位少女闯进了屋子,农夫见状,赶忙朝羊舍奔去。
“哎!你是哪里来的呀?”
她一边打量,一边好奇地问了一句。
“对不起,我忘了!”
“忘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说完,少女便转身走开了。
她叫克丽娜扎,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活力,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她脖子上挂的那颗羊骨头哨子。
夜晚降临,缪斯躺在简陋的阁楼上,辗转反侧,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他走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面,最终在一棵桃树的下面发现了农夫的女儿。
“呜呜呜...”
她一边哭,一边还吸着鼻子,有时候哭累了,还会停下来喘会气。
“你还好吗?”
因为怕吓到少女,他的声音很低。
“呜呜呜...”
看到有人出现,她哭得更用力了,就像小孩子为了得到大人的关注一样,极尽浮夸之所能。
“发生什么了?”
“呜...父亲...父亲他...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谁啊?”
“依古达!我的爱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要么殉情,要么跟他私奔,我别无选择。”
少女的态度很坚决。
“依古达爱你吗?”
“我们都深爱着对方,这个就是他送的。”
说着,她指了指脖子上的那只羊骨口哨。
“我帮你去劝一劝。”
“你?”
“嗯!”
“你只是个陌生人,父亲一定不会听的。”
克丽娜扎似乎对他不抱任何希望。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早点休息吧!外面这么冷。”
说完,他就转身回了屋。
次日清晨,三人正准备吃早饭,缪斯与农夫都已坐下,只有克丽娜扎还在假装忙活,从她笨拙的动作中足以看出,她的心里很紧张。
“年轻人,想起来要去哪里吗?”
农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还没有,她怎么不坐下吃饭呢?”
缪斯故意看了眼少女。
“她有心事!”
“嗯?”
“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只会为了爱情而忧伤,她也不例外。”
农夫叹了口气。
“那就任他们去恋爱好了”
“那个叫依古达的根本不老实,他跟所有的女孩都很暧昧,我是绝不可能让克丽娜扎跟他的。”
“父亲!”
还在忙碌的少女突然停下,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不用说了,我不同意!”
“您...您...”
她说不出话,就哭着跑了出去。
“我认为...”
“你只是客人,请少管闲事。”
农夫说完,便不再开口。
为了报答农夫,缪斯偶尔会帮助他去放羊,有一天,克丽娜扎刚好有空,于是跟着上山了。
“克丽娜扎,如果你的父亲一直反对,你会怎么办?”
两人一边驱赶羊群,一边交谈。
“不知道,我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他。”
说完,她就用手里的柳枝对着羊屁股抽了一下。
“如果非要选,你会选谁?”
缪斯的问题很刁钻。
“我爱自己的父亲,但同时也爱着依古达。”
“必须选一个!”
“嗯...依古达,我会选他。”
“那你的父亲呢?”
“女儿长大了总要出嫁,反正都会离开家的。”
说话之间,两人就来到了山脚下。
缪斯还记得这座山,当初从天堂坠落的时候,正是掉在了这里,如果没有农夫的帮助,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顿生感激。
山上的草木都已枯萎,爬山的过程也很枯燥,羊儿们咩咩地叫着,有的没事还会用头撞架。克丽娜扎虽然跟着来到山上,但她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
“你的父亲说他很多情,跟许多小姑娘有染,是真的吗?”
此时羊群已经来到半山腰,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突然问了一句。
“这是诬陷,依古达绝不是这样的人,他曾当面对我发过誓,说永远都爱我,永远不会变心!”
“你信吗?”
“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因为他爱我。”
“如果你选了依古达,而他又背叛你,最后你就相当于同时背叛了两个人,你想过吗?”
“不会的,我相信他。”
她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无条件臣服于爱情。
“横在你们之间的父亲该怎么办?”
“私奔,我想好了,当他求婚的时候,只要父亲出面阻拦,我们就一起逃跑。”
说这话的时候,克丽娜扎的眼睛闪闪发光。
该来的总是会来,三天后,依古达登门求亲,不料却被一棒子打了出去,怒不可遏的老农夫一边驱赶,还一边大加羞辱。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娶她,混账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勾当吗?如果再敢靠近克丽娜扎,我就把你的腿打断,快滚!还有这些东西,全都拿走!”
求婚当天,老农夫的门前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
这件事很快传开,依古达、克丽娜扎、老农夫全都成了笑柄,她躲在家里,终日以泪洗面。
“我要诅咒她,我要诅咒她!”
老农夫躺在床上愤愤地重复着,缪斯则守在床前。
从伊甸园时期开始,爱情就是所有禁忌的最大祸首。克丽娜扎从尝到禁果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了头,那果实甘甜、多汁而又营养十足,无论谁尝到了,都一定会迷失,它超越所有伦理、道德以及世间的一切规则。
为了反抗,他们俩还是私奔了,克丽娜扎的父亲气血攻心,然后就一病不起。
“她一定会遭遇世间所有的不幸,相信我,一定会...”
他继续咒骂个不停。
“如果有神明,最好让他们俩都痛苦的死掉!”
农夫的话越来越恶毒,但他的声音却显得愈发衰弱。
“我一个人把她养大,我爱她啊!爱到灵魂,爱到骨髓,可如今,她离去了,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她怎能如此残忍,为了一个多情的男人,而把自己的老父亲抛弃!我恨她,永远都不会原谅...”
话说到一半,农夫就死去了。
从克丽娜扎离开到父亲离世,整个过程只用了半个月。
从此,缪斯有了自己的去处:寻找克丽娜扎。
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挨家挨户地拜访。
“您听过一个叫克丽娜扎的人吗?”
“她长得不是很漂亮,脖子上挂着一个羊骨哨子。”
“声音有点像小孩,黄褐色的卷发。”
“她有个情人叫依古达。”
...
一年过去,没有找到,三年过去,还是没有找到,他就这样一直寻找,甚至忘了自己曾来自天堂,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生死别离,天神们都是快乐的。
“我来自天界,那里的树不会老,人也不会老,那里有着身披彩色羽毛的神鸟,比世间所有的鸟类都要美丽,它们也不会老,我曾生活在那里,也曾夜夜笙歌,醒来后继续狂欢,但却因为一首曲子,我下了凡,那首曲子是那么的悲伤、惆怅,我一个主管音律的天神都被感动了!”
“是否后悔来到这世上?很遗憾,我并不后悔,我要找到克丽娜扎,找到那个让农夫至死都耿耿于怀的人,我要看到她的生活是否像她的父亲所诅咒的那般不幸,如果是,他就可以瞑目了!可他临死前为何还要说克丽娜扎是他的全部呢?为什么他会那样爱她,同时又那样地诅咒她呢?我要找到答案,找到那个私奔了的虚无缥缈的克丽娜扎...”
每当有人愿意倾听,缪斯就会把这段话重述一遍。
为了老农夫,缪斯创作的一首曲子,叫做“流水葬花”;为了克丽娜扎,他又创作了另一曲子——“放逐天堂”——正是在他坠落天堂之前,听到过的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