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九寨沟——父亲

倏兰


夜雨之后,万籁俱寂,明晃晃的月亮高悬在天边。只有和风偶尔会舞起白绫似的月光追逐几片还未入眠的树叶。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亮了楼顶黑暗的角落。我的视线模糊起来,透过跳动的火焰,我又想起几天前那个不眠的夜晚。

八月的成都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灰蒙蒙的天空像一个无边的盖子严严实实地罩着大地。浮动的热浪摇曳着城市的纷繁,闷热的空气教人顿生醉意。在成都停留不久,我们一家人跟随旅行团于次日傍晚抵达九寨沟。

在商业化气息浓厚的藏族同胞家里,我学着同行的游客走了个过场,吃了些零星的牛肉,便装作不紧不慢的样子离开了餐桌,独自一人到门前的河边散散心。河水清冽如玉,河中怪石丛生,川流不息之柔和包容了兀自挺立的锋芒,由此观水别有一番滋味。

众人吃过饭在导游的带领下来到旅店,他匆忙交代了几句就和司机一起休息去了。父亲、母亲、弟弟正在准备着明天进沟的食物和水,我站在门边抽起烟来。九寨沟局部气候变换莫测,方才还是燥热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天色渐暗,刮起砭骨的风来。我猛抽口烟,打了个寒噤。

“小白!”一位来自天津的游客在楼梯下叫我,“借个火!过来一起唠嗑!”

“来了!”我掏出打火机正要过去,他便迎面走来给我递了支烟,“谢谢了!我这支还没抽完呢!”

“拿着把,一会儿再抽不就行了!”天津笑笑说,“你们是一家人过来玩吗?”

“对呀!都说这里景色不错,就来看看。你看这水,我看还蛮好的!”

“挺好的!我们那儿就没这么清的!”

我俩话匣子还没有打开烟就见底了,他摆摆手说:“我先上去了,老婆孩子还等着我拾掇东西呢!”

“慢走啊!”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的墙壁抖动起来,顿时天旋地转,我对着他吼了声:“地震了!”我按住他下意识地靠墙趴了下去。我上高中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地震,所以现在心里没有那么害怕了,至少有过心里准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透过耷拉在鼻梁前的眼镜,他的睁圆的瞳孔大得可怕。过了十几秒钟,地震停了下来。我顾不得管他,冲回房间,只见父母亲和弟弟伏在床边,目光呆滞一动也不动。

“快跑啊!出去!”我又吼了一句。

这时他们才回过神来,鞋也顾不得穿,我在后面推着他们,踉踉跄跄跑了出去。一道晴天霹雳横空而过,隆隆雷声响遍整个山谷。人们见状不由得哆嗦起来,

这时候导游和司机仅穿了条内裤从楼里老了出来,“别慌!听我指挥!”导游高声叫喊道,“所有人!到下面停车场去!”

“导游!我女儿没鞋子!”一个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

“先穿我的!”导游连忙脱了自己的鞋子,“先到下面去!”

那游客挤过来急忙抓了鞋子就跑了。

“白!快走啊!”母亲在前面对我喊。

“我没事儿!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给导游帮忙!”我果断地回答道。

“快走!”母亲坚持着。

“你们先去!”我作认真状。

“小伙子跟我来!”还没等母亲回话导游便拉着我往下跑去。

所谓的停车场只是一块百米见方的土地,由于我们住的旅店位于河流上游,所以这里只停了两辆旅游车。导游高声清点着人数,我和天津待在一起,父母亲和弟弟坐在地上。没过一会儿,导游挥着手说:“小伙子们!男人们!靠过来听我说!”

男人们一听便直起身子竖起耳朵靠了过来。

“现在!咱们男人就要站出来!”导游说了一整天的话嗓子开始变得沙哑起来,“咱们要再回旅馆去,把开着门的房间里的被子毯子抱出来!能拿多少拿多少!怎么样?”

“好!”男人们齐声说道。

“注意!动做要快!拿了直接到这儿集合!”导游咳了咳,“另外,这是自愿的!如果你不想来!可以不来!”

大多数人目光坚定,等待着导游指示,只有少数人面面相觑。

“好!那就出发!”导游一声号令,自己第一个冲向旅馆。

“哎呦!”身后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她没穿鞋,脚被玻璃片扎了。我低头看了看,二话没说脱了鞋递给她。

“谢谢!谢谢!”她和她父亲感激地说道。

“甭客气!只怕丑了点!”

两人笑了笑一个劲地道谢。

“你就别去了吧,鞋都没有。”母亲过来跟我说,紧接着她回头同父亲说:“你看他还要把鞋子给人家。我知道他的德行,他肯定要去。”

“我倏兰是什么样的人你肯定知道。”说罢我调头直奔导游而去。

方才急着逃生没注意到,旅店靠山而建,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乱麻麻地滚了一地,砸坏了门,撞裂了墙,压扁了车……

我冲进屋里穿了双拖鞋,抱了两床被子和毯子就往回赶,心里的恐惧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眼下正在和时间赛跑。

我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余震不断,我这才后怕起来,我看着父母亲和弟弟站在人群最后面,不由得楞了一下。

“小伙子贵姓?”导游接过被子。

“免贵,叫我小白就行!”

“一会儿我去组织人,你负责发被子,但是得按我的要求来!”

“好!”

导游是经历过5·12大地震的人,我们都相信他。按照他的要求我们把被子堆在草地上。

“听我说!”导游把手放在嘴边以扩大声音,“现在,老人!小孩!妇女!过来领被子!再说一遍!老人!小孩!妇女!过来领被子!”


大伙儿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暖了起来,纷纷靠过来帮忙发被子。男人们站成一排,手递手从草地里把被子又传到那些需要的人手里,传递工作如火如荼,四处洋溢着谢谢二字。

“哥!”弟弟来到我身后,“给我也拿一床。”

“好!”我给老弟递了一床过去又投入到传递工作当中。

“嘿!”方才那小姑娘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鞋子放在我脚下“谢谢了!刚刚我爸爸去给我拿出来了!”

“哦!不客气!不客气!”我害怕四目相对的尴尬于是看着她的眉心点点头。

“那我走了!”她俏皮的说着,丝毫不像刚刚经历过地震的人。

发完了被子,导游招呼大家先坐在地上保持体力,先观察一会儿,并说消息已经送出去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援。男人们坐在公路边上,其余则裹着被子坐在草地上。

导游、我、东北、天津、新疆、湖南和广东坐在一起抽烟,东北哥们搂着导游说:“老大!给我们讲讲当年大地震的事儿吧!”

“当年!”导游叹了口气,“我家那个茂县几乎全被埋了,我当时在成都,一听说这消息二话没说就把卡了剩下的十七万块钱全捐了!人都活不成了!还要钱干啥!”

“对!”东北哥们接话,“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然后我和几个哥们就合计着回茂县看看。”导游嘬了口烟,“当时出发时候又34个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12个人了。”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天津说。

“你们是没见过那种公路被撕开吃了个人,然后又关上,血肉模糊!”导游给众人派着烟继续说道,“山上一不留神落下个车子大的石头,刚刚还走在你前面的人,转眼就只看见个眼珠了……”

大伙儿咽了咽口水,叹着气。

“哥!”老弟又来戳我,“爸问你还有没有被子?”

“没了!刚刚全都发完了。爸要被子?”

“没,他说没有就算了。”还没等我说话,老弟就已经跑开了。

我起身回头看见母亲和老弟裹着被子,父亲坐在旁边抽烟。我愣了神,思索着。

余震依旧断断续续。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导游往白被子人群里一站:“好了!现在情况基本稳定了!老人!儿童!妇女!都上旅游车,车上暖和些。”他重复了好几遍,直到咳嗽不让他再继续重复。

凌晨一点多,男人们没地方睡觉,导游便在公路边生了堆篝火,众人围坐吹牛,周围的藏民还带了些土豆玉米什么的来和我们一同吹牛。这是宾馆老板过来告诉导游说他那儿还有一些被子,他已经开车运过来了,让导游给那些不够的再添上。导游一再要求我们坐下休息,他和司机还有酒店员工去处理就行,还撂了句狠话说谁要是敢来就打谁。大伙儿明白导游的心意,都说不难为他,我们就在篝火边吃烤土豆,继续吹牛皮。

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伙有说有笑。

“有种你给我下来!”导游用方言骂娘的声音传来过来,“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隔着车窗直接导游甩起手来直接给了车上的一个男人一耳光,大伙闻声赶来其中也有父亲。只见东北一个健步上去拉住导游:“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怎么了?怎么了?”围观的人群嘀咕着。

司机忙过来解释:“刚刚那人对导游说:‘我交了钱买了保险,凭什么没有被子!’你们说该不该打!”

“打!”众人应声道。

“唉,蠢!这人。”父亲凑过来对我说,“这种时候说要这种话,不是找揍么?”

“我也服了这人说得出口。”我说。

“有种下来!”导游脸红脖子粗一边比划着手脚一边骂起脏话,“你是男人吗?有脸坐在车上?老子车上还有十几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全在下面!你有脸?”

辛亏东北拦着他,不然我看导游那架势恨不得打掉他一颗牙。

“行了!行了!”东北和天津硬是把导游从车上“搬”了下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这种人就不配作中国人!”导游大喊着,“就你交了钱!老子车上这些小伙子老男人没交钱?”

“得了得了!你就不和这种人计较了!没意思!”

“滚吧!”导游指着车上继续说,“咱们九寨沟不欢迎你!滚出去!”

导游骂了半天,直到我给他递了支烟才消停下来。

“我跟你们说,我不是和他计较,这种人就该打嘴!”导游冷酷地吸了口烟,“要不是今天你们拦着,不然……”

“打住打住!您消消气儿!”北京过来拍了拍他的胸脯,“这种人多得是,您哪儿能说的过来?甭争了!来!吃土豆!”

我站起来走了走,不知什么时候就在一棵树下睡着了,直到导游往我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我才醒过来。

“小白!还行吧!到车里去睡!”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在这附近吧。”

“这个瓜娃子!”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讲起方言来,“发烧咯!”

“上车去!”他见我迟迟不肯动,“你是我特批的!”

“……”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车门前,眼前的一幕叫我不由得愣了神,心中一阵寒气夹杂着辛酸与无奈一起连同泪水悄然挂在了脸上。

父亲,他坐在车上,还裹了一床被子!

我倚在门边缓缓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青烟袅袅,燃烧着我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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