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全
记忆里,老家的茅厕是青石板垒就的,两块粗糙的石板中间留着一道缝隙。蹲久了,小腿肚会不自觉地发抖,可手中的书页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人忘记了双腿的酸麻。那时候,一本《故事会》能让我在茅厕蹲上半晌,直到母亲在大声喊:“再不快点,饭都凉了!”现在想来,觉得这情景也别番味道。
后来住进了城里的套房,坐在洁白的抽水马桶上,双腿是舒服了,可内心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怪怪的。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把一本《读者》带进卫生间,那种久违的专注感又回来了。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从排气扇缝隙里漏进来的风声。
最早在厕所里读完的大部头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那本厚重的长篇小说跟着我辗转于各种卫生间,在青石板上,在瓷砖地上,在凌晨泛黄的灯光下……书脊都被磨得起了毛边。说来也奇怪,那些关于玉器世家的悲欢离合,在书桌前读来总觉得有些沉重,偏在这方寸之地显得格外真切。当读到韩子奇在战火中紧抱着那对“青玉荷叶洗”逃出北平城时,我竟忘了时间,直到妻子在外面敲门:“你是要把自己冲走吗?”
豆豆的《遥远的救世主》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读完的。丁元英在古城的小院里煮茶论道,我在厕所里思考他说的“文化属性”。他说:“透视社会有三个层面:技术、制度、文化。”这话在别处听来像教科书,偏生坐在马桶上琢磨时,突然就通透了——就像此刻,抽水马桶是技术,“上厕所不许超过十分钟”是家规制度,而我偷偷带书进来的执念,大概就是文化了。
教育类的书,最适合在厕所里片段式阅读。《中国教育寻变》里那些关于北京十一学校改革的案例,在书房里读容易犯困,在厕所里反倒能静下心来细品。有一章写“走班制”,说学生可以像大学教授一样自己走班选课。我边读边想:要是当年我的数学课也能这样选的话,或许就不会把数学书封面撕下来套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偷偷地痴迷地沉醉地看着,后来被数学老师发现了,狠批了一顿,如今回味,倒也滑稽。
杂志《小小说》是如厕良伴。三两千字一个故事,刚好够一次“行程”。那些市井人生的片段,在别处读或许觉得平淡,在这里却格外鲜活。有个修鞋匠的故事结尾说:“鞋修好了,路还得自己走。”我坐在马桶上,忽然觉得这话比很多励志书都深刻,且受用。《视野》里的奇闻轶事则像开在墙缝里的野花,有期讲南极科考队员怎么解决如厕问题,读着读着,对自己的卫生间生出几分敬畏——至少不用在零下几十度的冰原上解裤子。
有时候会有突如其来的顿悟。某次翻到《论语》里“学而时习之”,突然明白孔子说的“习”不仅是温习,更是践行。就像厕所里读书的习惯,看似不登大雅之堂,或被人茶余饭后侈谈,却让我真真切切读完了许多难啃的书。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我想如能在厕所里坚持读书的人,多少也带着点推石上山的倔强——明知可能被笑话,还是固执地守着这片精神自留地。
如今家人都习惯了我的“厕读”。妻子打趣:“你这如厕时间,够孵一窝小鸡了。”我笑而不语。他们不明白,这方寸之地却是我的瓦尔登湖,是闹市里的禅房,是最悠闲的自在,是光阴裂缝中的阅读秘境。在这里,我读的不只是文字,更是生活本真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