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阳
草木黄落,水面初凝,转眼便是十月。
初一的寒衣节,民间又叫“祭祖节”、“冥阴节”。自这天起,冬愈深,天愈冷,为了已故之人也能免受严寒之苦,家家户户以五色纸剪制冥衣鞋裤,奠而焚之。这一天,风晨也暂时搁下了扫除龙都里邪族势力的差事,与三人一同去拜祭牧云。
一应祭奠事物龙弈都准备的极为齐全,并不用其他人操心。风晨本想带来自己喝剩下的那坛柿子酒,却被月泽拦了下来。他扬了扬手里的两坛松花酿——老牧头生前最喜爱的酒,“你那点藏货,留着自己出门在外暖身子吧,免得下次又打着师父抢你的酒的幌子,去我那儿蹭酒。”风晨笑笑,没有坚持,点了点头。
一圈祭礼走下来,已是过了半个时辰。牧蝶眼圈微红,靠着龙弈的肩膀站在那里,久久不语。风晨略有些心疼,当初龙牧二人婚后半年,老牧头便与世长辞。那时牧蝶已有了身孕,得到消息后宛若晴天霹雳,一个月里便瘦了好几圈。即使吃了许多安胎补身子的药,等到长子龙牧天出生后,自己已是瘦的像根棍儿了。
古月泽则独自朝着牧山的另一个方向走去。风晨知道,那里葬着他的亡妻,王弗。风晨从未见过她,但听牧蝶说,那是一个普通茶商家的女子,聪敏而安静,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能相谈甚欢,琴瑟和谐。风晨想象不出,一个能让月泽愿意主动找她说话的女子,该是怎样的温润、默契。月泽平时从未谈及过她,但不谈及并不代表不记得、不思量。
风晨叹了口气,没有打扰几人,悄悄退出了牧山。下山便看到一位手提陌刀的汉子,风晨认得这是“龙隐”的指挥使,生的五大三粗,却有个十分有趣的名字,姜唐。
两人不是第一次相见。今年风晨原是打算赶在中秋节之前返回龙都了,却在半路上掉头回了趟江南。正巧路上偶遇姜唐返回龙都,风晨看他身上衣甲俱是龙州军伍制式,便把盗来给牧若的三色璇花托付姜唐带了回去。如今两人又在一起共事,也算是有缘。
就在前几天,风晨带着“龙隐”,如一只敏锐而矫健的猫,迅速地揪出了许多深藏在龙都之下的居心不良的鼠辈。一想到风晨那些神乎其技的手段,姜唐就是震撼不已。要知道,“龙隐”存在的目的之一就是清查龙州的邪族势力,尤其龙都重地,更是重点照顾的区域。一想到眼皮底下混进来如此多邪族之人都毫无所觉,他的后背就是一阵冷汗。而且这风晨身负本领,却全无那些大家族子弟的倨傲之色,有时大着胆子请教他些追捕或武技上的问题。他都能一针见血地为之解惑,虽然都是寥寥数语,但总能让人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尤其姜唐同为用刀之人,更是获益匪浅。就连手底下那些平日一向不拿正眼看人的小崽子们,对待风晨都不会展露分毫高傲不敬之色,尊敬程度甚至超过他这个多年的首领。
风晨对此倒也不会自大。他知道,“龙隐”中每一个人放在军中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多年的军旅生涯也决定了他们少有独自行走江湖的经验,对江湖中人常用的手段缺乏了解。比起龙州,巫族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江湖帮派,其中附属势力众多,平时各据一方,各自为战。因此战场上面对整齐划一进退有据的的龙骧军铁骑时,大多一个冲锋就被冲的七零八落,但私下各种奇诡的江湖手段,即使是一些久经沙场的精悍老卒,也只能目瞪口呆。两者各有优劣,只能说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姜唐送来的是从抓到的巫族势力嘴里套出的情报,大概确定了他们在龙都外一些据点的位置。由于这些大多是依附于巫族的一些势力派出的探路卒,所以能得到的信息并不多。风晨也不意外,能得到这些已是“龙隐”费了不少心了。
由于对“鬼节”的忌讳,今天的龙都少有的安静。刚到酉时路上就难见几个行人,道路两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仅平日满城的灯火寥寥无几,就连天上也无星无月,为这座巨城平添了几分阴森森的气氛。
忽然,死寂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着城门的方向由远及近,犹如来自九幽的修罗借路行军,让人分不清身处阴间还是人世。
数十匹铁马如一股洪流般自牧山旁的古道掠过,风晨不禁抬头望了望,“今夕何夕”三楼的灯还未熄,像一簇夜江上飘摇而倔强的渔火。古月泽似有所感,迈步出了房门,楼上风声渐紧,灌满他的衣衫,凭栏眺去,只觉这夜色比水还要粘稠了许多。
十月初七,立冬。天始冰,地始冻,北风往复,疏木摇空。
南阳的一座茶楼里,乔装成普通江湖人士的风晨与“龙隐”一行人,正捧着热茶,贪那几分暖意。久不在北方过冬的风晨,实在是怕了这凛冽的寒风。他不禁又想起了江南,那边立冬多有酿黄酒的习俗,常用来祭祀神灵,祈求福祉,是为“冬酿”。风晨有幸尝过,风味独特,很暖身子。
而现在,由于风晨一行人顺藤摸瓜寻出了许多藏匿在龙州各地的邪族的线索,估计没有个十天半月是不能得闲的。况且几日后安国公司马长安从南疆视察军情完毕要回龙都述职,南阳是必经之地。有消息称,那时甚至会有巫族刺客行刺,他们在这里少说也得多耽搁几天,以确保安国公的安全。
说起这安国公,也是一个厉害人物。早年追随龙猛,多有奇策。龙弈继位后,他又时常劝导警醒新龙主“不见可欲,不贵难得之货”,助他快速安定天下。他曾上书《平蛮八策》,不仅从各方面详尽叙述了敌我军势,根据巫族多居山林的情况提出训练步兵,组建了与以骑兵为主的龙骧军齐名的的虎贲军,更是提出兴水利、修运河,整治徭役,挖掘寒门人才等多项励精图治之举措。别的不说,龙都每月一次的“龙州好男儿”武道赛便是他首创,设擂网罗龙州各地寒门武士比斗,能胜百场者便可直接在军中领一个百夫长的职衔。此举创立以来,一度在龙州大地上掀起了从军热潮,无论庙堂还是民间无不称赞。
然而这安国公治世有余,自我认知却是不足。他自小练一套家传的长拳,那套长拳在十七年前的风晨眼里,就已是千疮百孔漏洞百出,他还自认为武境高深难逢敌手。他贵为国公,就算龙主也不好说他武功缺漏,更别提其他人。当年风晨曾直言他武功不堪,想帮他改进一二,但或许上了年纪的人都十分顽固,又得知风晨顽劣之名,他便觉得风晨嫉妒他功夫精妙,对这逆耳忠言嗤之以鼻置之不理,着实把风晨气得够呛。
这几日南阳的巫族余孽已经清除的差不多,那司马老头却还未到来。闲着无事,风晨便扮作游客,循着记忆在这南阳又游览了一番。他游历江湖十七年,去了许多地方,除了江南,便是在这南阳呆的时间最久。十七年里,有八年他都如一个愣头青般在江湖上四处游荡,默默无闻,最前面那两年更是被不少江湖骗子哄了不少银两。后来终于发现江湖并不如听说的那般潇洒快意,心灰意冷之下便想着寻个地方做一隐者,找来找去便挑中了南阳。
他初时想效仿古人,做一个躬耕于南阳而深藏不露的农夫,买了块地却不急于种收,只每天拉着别人坐在田垄上乱扯些家常闲话,他是觉得日子惬意舒适,却苦了那些靠着几分田地养活一家老小的寻常百姓。以至于后来那些荷锄赤脚往返于乡间路上的农夫,一见到他来撒腿就跑。
他又无趣,便找了一座山上的青牛观,想要出家求道。恰好当时世间一些讲述道士与狐妖相恋相杀的凄美爱情小说大行其道,许多怀着龌蹉心思的贵家子弟信以为真,便纷纷跑到各地道观打着出家旗号妄图哪天能寻到一位美娇娘。道观的牛鼻子老道许是对此不厌其烦,以为风晨又是哪个无聊的纨绔跑来消遣他了,便随手扔给他一本《因是子静坐法》便不再理他。只是后来风晨书没翻过几页,倒真遇上了一位来寻他的“美狐妖”,便又弃了求道之心,跑去江南了。
而今风晨又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初的那所道观,看着观里熟悉的景色,想起那些年的荒唐事,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观里的老道愈发老了,也不再记得他,他没多打扰,走了一圈便下山去了。
刚刚下了山来,便听到一声悠长的好似鸟鸣猿啸一般的哨声自远处传来。他叹了口气,慢慢敛去脸上的笑意,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的眼神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