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渊潭公园是北京市级公园,规模很大,风景也很好,但它的知名度比不上那些皇家园林,因此,外地游客不算太多。常来公园的多是居住在周围的本地人,特别是离退休的老人,那里是他们的乐园。
玉渊潭离我家不远,退休后,我也常去。沿昆玉河东行约二十分钟,进公园西门,再围着西湖走半圈,过东西湖的分界桥,经广场出南门。或者沿八一湖向东,走到东湖尽头,再沿东湖南岸回来,出南门。两条线路距离差不多,算上来时路,总共步行将近五公里,运动量足夠。
玉渊潭虽没留下名胜古迹,但有山有水,树木葱笼。湖中有大片莲叶莲花,还有各种造型的游船。在游船上划浆戏水,是孩子们的最爱。情侣们在画舫里相依相偎,任小船自漂自流,格外甜蜜。还有樱花园,春天樱花盛开,如霞似火,引来无数人欣赏拍照。所有的风景值得一看,但更值得一看的是公园里的人,尽展人生百态,社会百态。
百花齐放
玉渊潭内很热闹,虽谈不上人山人海,但到处是歌声,音乐声。各式各样的文娱活动,体育活动,品种之多,数不胜数,有许多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先说舞蹈吧。有交谊舞,广场舞,民族舞,长绸舞,扇子舞,龙头舞,网球舞,踢腿舞,还有许多说不出名的舞。
音乐方面。有大合唱,小合唱,男声齐唱,女声齐唱。独唱者常常是独自面湖,引吭高歌。吹葫芦笙的,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吹萨克斯的,拉手风琴的。有独奏,有合奏,还有乐队。京剧的票友很多,各派系都有,京胡鼓板也很齐全,有滋有味,有模有样,远远听去,还以为是专业京剧团在演出。
体育方面,有打太极拳的,有舞剑的,耍大刀的,有练武术的,有做广抪操的。也有练自编的操,自创的武术套路。有玩单杠双杠的,打羽毛球,兰球,梆球,甩飞盘,踢毽子,抖空竹,推铁圈,打弹弓,击沙包,游泳的。有几群老人专门拍腿拍肚皮,还不时整齐地发出“嗨嗨”的叫喊声。有几个老头专门撞树,一会用肩膀撞,一会用背撞。有个老人象青蛙一样,两手着地,四肢一起往前蹦,蹦几十米又蹦回来,来来回回,十分起劲。还有甩响鞭的,特制的长鞭,使劲一挥,“啪"地一声脆响,声震四方。清宫电视剧里,众大臣上早朝前,就有太监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打响鞭,以显示皇帝的威严。北京是帝都,所以把这种活动继承下来了。
攝影美术爱好者是不可少的。智能手机培养了许多攝影家,山上的树,岸上的花,树上的鳥,湖中的鸳鸯野鸭,花间的蝴蝶,都是他们喜欢的拍摄对象。更有一些爱好者十足的专业范,穿着摄影师的服装,拿着长枪短炮,四处寻觅,等待。碰上好的对象,便蜂拥而上,不停地调整角度,飞快抢拍。在公园写生的画家也不少,画素描的,画速写的,画国画的,个个认真。书法爱好者,则用特制的塑料笔,蘸着水,在地上书写,龙飞凤舞,或唐诗,或宋词,或毛主席诗词。有的写得相当好,可以秒杀某些书法家。
总之,人们在公园活动的花样太多了,想统计出来,想说清楚,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高度自由。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人性是多元的,认识和选择也是多元的。正是这种多元,决定了生活色彩斑斓,万紫千红,显示了美美与共的安宁祥和。用所谓科学去规范他们,是愚蠢的。强行统一是办不到的,办到了社会生活也会失去生机和光彩。
舞蹈皇后和指挥家
在公园,文娱体育的团队很多,规模也有大有小。小团队几个人,十多二十人。大的几十人,一百多两百人。他们大多是有共同爱好的邻居,同学,同事或朋友组成。大规模的,如大合唱,广场舞,则在此基础上广泛开放,自由加入。活动的场地没有行政划分,都是约定俗成,自觉遵守。不过,无论是大团队还是小团队,都有一两个召集者。这些领头人有两个共同点,一是热心公益事业并有一定组织能力,二是业务水平比较高,有感召力。
我常到各活动点去观察,看活动内容和艺术水平。这也许与我在部队当过文化于事有关,对文体活动充满敏感和好奇。
总体看,小规模的几人十几人的歌唱或舞蹈,水平要高一些,有的还颇有专业范儿。我知道,有不少是为参加演出比赛而排练的。因各街道办常在节假日组织社区演出比赛。所以,这些人是社区挑选的文艺骨干,自然水平要高一些。在公园南门,一个女子舞蹈队最执着。八名女仕,高低胖瘦差不多,很整齐,专跳藏族舞。夏天她们穿着短袖汗衫,还要在衣袖上缝条长长的,象哈达一样的白飘带。为的是唱“呀拉索"时好挥舞,结尾唱“巴扎嘿”时能弯腰行礼。跳广场舞的则百人百态,水平参差不齐。有意思的是,有的人很卖力,举手投足象打铁,象挖坑,象打夯,满头大汗。虽然舞姿笨掘,但其认真卖力的态度让我佩服,我觉得他们上班时,肯定是踏踏实实的劳动模范。有的人则懒洋洋,轻描淡写的比划,唯恐惊了飞烏,吓着蚊子。这使我想起吃大锅饭时的集体劳动,不少人就是这样出工不出力,混日子。我真怀疑这些人是患了吃大锅饭的后遗症。
转过几圈,我发现了一个舞蹈皇后和一个指挥家。在东湖南面,有一片开润地,聚集了七八十个女仕,排列成大体整齐的方阵。方阵前站着一位老师,一边讲一边作示范。老师四十多岁,身材高挑,略显丰满。但,腰肢灵活,出手动足动作十分优美,十分到位,柔美致极。仅舞几下,我就断定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即便在专业歌舞团,她的水平也能担任独舞或领舞。在整个公园跳舞的人中,她是鹤立群鸡,特别显眼。因此,我称她为舞蹈皇后。每次从那里经过,我总要停下脚步,欣赏一会儿。
在东西湖隔离桥的南端,有一片开阔地,那里聚集着大合唱的人群。还拉了一个大红横幅,上写《歌友艺术团》。这个合唱团有两点很吸引人,一是有一个十多人组成的铜管乐队,而且每个人都穿着军装。军装虽是在市场上买的膺品,但仍然威武雄壮,真有点军乐团的气势。第二,有一个出色的指挥。指挥是个胖墩墩的女人,大约四十多岁,形象和服饰不敢恭维。实话说,她身上看不到一点艺术细胞。象是菜市场卖菜的个体老板。她手里也没拿指挥棒,但只要她站在乐队面前举起双手,乐手立即进入演奏状态,二三百人的歌唱者马上寂静无声。报幕员报完歌名,她一挥手,"银瓶乍破水浆迸",雄壮的序曲就从乐队响起。指挥完序曲,她转身面对歌唱者,指挥唱歌。她的指挥手式,时而有力,时而轻柔,面部表情跟着歌曲的内容和情感大幅度变化,时而甜蜜的微笑,时而忧戚悲伤,时而刚强有力,时而慷慨激昂。她对歌曲的内涵理解得很透彻,并用极度夸张的形体动作表达出来。整个身体都合着节拍舞动,把指挥和舞蹈集于一身。身上每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充浸着节拍和感情,全心身的投入,直至忘乎所以。澎湃的激情,不仅调动了歌唱者和演奏者,也吸引了路人纷纷加入。我喜欢听歌,但不唱歌。单位开联欢会,同事们捉弄我,逼我唱歌。没办法,我就耍赖,说:我的要价高,这舞台太小,我只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唱。但碰上这个指挥,这个场面,我也很激动,不由自主地加入进去,跟着吼几声。
情感汇聚的高地
玉渊潭不仅是游览,文娱体育活动的好去处,而且是友情,亲情,爱情汇聚的高地。
最流行的是合影或录相。小夫妻或恋人的照相方式,一般都是选择最繁茂漂亮的花树或花丛,女孩在花丛中摆出各种造型,男孩拍照或录相,这个角度,那个角度,摆来摆去,比攝影师还认真。如果是家人,情形就不太一样,主角就是孩子。年轻的父毌,常常是妈妈抱着孩子,扶着孩子,爸爸既负责照相或录相,还要逗孩子笑。如果有爷爷奶奶参加,孩子一定是站在爷爷奶奶中间,爸爸妈妈分立两边。最热闹最疯狂的是大妈群,这些五六十岁的大妈,是最不服老最活跃最有生气的。她们的穿戴象小姑娘一样,时尚而洋气,描眉画眼,象新娘子。紧紧抓住青春的尾巴,努力展现年青时的风彩。照相录相是她们的最爱,每个人都要摆一个自认为最美的姿势,而且要自成一格,不重复别人。实话说,她们的造型很多时候不伦不类,并不入流,但架不住她喜欢。有的为了与花合影,爬到树上,或者把花枝拉到脸边。这些不文明的举动,常被公园工作人员制止,她们也不在乎,嘻嘻哈哈地换个地方,她们是最开心快乐的人群。
公园也是友谊聚会的地方,三五个朋友相约,沿着湖边溜一圈,然后聚歺。讲究点的,找个有石桌石櫈的地方,不讲究的,就在草苹上铺块塑料布,把各自带来的酱牛肉,酱猪肚,香肠,滷羊杂,拍黄瓜,炸花生米等摆上,撬开啤酒瓶,边喝边聊。从单位聊到家庭,从国内聊到国外,时而哄堂大笑,时而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没完没了。直到天晚了,尽兴了,才收拾残渣剩菜,塞进垃圾桶,才算完事。
玉渊潭也是爱情的高地。山上的小树丛,路边的石凳,湖边的假山,湖心的小船上,常看到一对对情侣相偎相伴。如今年轻人谈恋爱,公开大方,相抱相吻,如入无人之境。有一次,在湖边的櫈子上,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男孩的腿上,相拥着切切私语。等我沿湖走一圈回来,他们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不知道男孩累不累,腿麻不麻。爱情的力量,真不可思议。
然而,最令我感动的是那些相依为命的老夫妻。他们手牽着手,在湖边散步,颤颤巍巍,走得很慢很艰难,相互搀扶着,依靠着。也许一辈子将想说的话说完了,他们没有多少话语,只是用牽着的手来感知对方的心思,默默地走着,走着。还有许多坐轮椅的,有老头推着老太太的,也有老太太推着老头的。轮椅上放着保温杯,口纸,药盒。推轮椅走得更吃力更慢,常常走十几二十米就停下歇歇。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坚持着,只要天气好,他们也要到公园转转。
有一天,我转到东湖南岸,隐约听到一阵歌声,“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剌的玫瑰…,"。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欢快活泼的爱情歌曲,可我听到的却是苍老凄凉的声音,使歌曲变得很悲切。循声看去,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唱。从整体气质上看,老人象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她坐的是电动轮椅,还装了一个小音箱。老人把轮椅停在湖边的假山旁,面对宽阔的湖面,举着话筒木然的唱着,唱着,唱了一遍又一遍,听得我心里酸酸的。后来我到湖边转,也常看到老人在老地方,还老唱这首歌。我猜想,老人一定是想念她死去的老伴,他们从前肯定象别的老人一样,手牵手沿着湖畔散步,她和老伴一定喜欢水,喜欢这片湖,一定常坐在这座假山上歇息,看湖中的鸳鸯和野鸭。如今只剩她自已,她只能在旧地用歌声对老伴千呼万唤,用歌声对老伴千叮万嘱。想到这些,我的涙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望着老人,我百感交集,懂得了什么是白头偕老,什么是生死与共,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牛铃声里的乡愁
记得我刚退休时,有一天我刚走进公园西门,远处就传来一串串铃铛声。铃声土俗而沉闷,一听就知道不是現代的钢材和工艺制作的。但,这铃声我很熟悉,很亲切,一下勾起我儿时的记忆。
小时候在山里放牛,小伙伴们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到了山上,丢下牛绳,任牛四处吃草,放牛娃则聚在一起玩。为防止牛跑远了不好找,特别是大雾天,更难找,我们就请铁匠打一个铃铛,掛在牛脖子上。这样就很好找牛了。铁匠打的铃铛,很粗糙,很厚,铃声自然很沉闷。前面传来的铃声,就是这种久违的声音。几十年过去了,这种铃已成为古董,谁还在用呢?实在是稀奇。我顺着铃声看去,发现一个女仕正在跑步,她的腰间系的正是这种牛铃。我打量了一下,她四十岁左右,身体壮实而不失匀称,容貌俊秀,穿一身运动服运动鞋。她是干什么的?又是从哪里淘来的牛铃?为什么要象宝贝一样总挂在身上?我真想问问她,碍于男女有别,又是陌生人,我不敢鲁莾。不过,我多次看到她进入颐缘居小区,这在当年是高档小区,住户中有不少是山西煤老板,也许她是哪位煤老板的太太。煤老板有不少是产煤区的挖煤者卖煤者一步步做大的,我猜想,这位老板太太,也许有儿时放牛的经历,如今腰系牛铃,是不忘童年,不忘乡愁吧。
唯物与唯心
玉渊潭公园内的湖面,是不允许游泳和钓鱼的。不过,有极少数游泳爱好者,还是违犯规定,在湖内游。工作人员过来制止劝阻,他们就提迷藏。久而久之,双方各让一步,游泳者都集中在东湖的东南角,那里水面小,水也浅。工作人员在那里安了一个扩音喇叭,循环播放注意事项。但没人在湖里钓鱼,钓鱼爱好者都分布在昆玉河两岸。
玉渊潭的湖与颐和园昆明湖,通过昆玉河连在一起,昆玉河也算是玉渊潭的延伸。如今的垂钓者大多有一套专业的装备,魚杆,魚食,抄网等魚具,都是在专卖店买的,精巧,结实。还有一种钓杆用上了高科技,鱼钩上装有电子传感器,鱼杆上装着视屏,能看到鱼在鱼钩附近游动的情况。钓鱼者大多骑着电动自行车,装载着钓具,还有马扎或折叠椅,保温杯,干粮水果。到河边,将鱼杆架在自制的铁架,固定在河边的石拦杆上,用不着手扶鱼杆。所以,有人架两根杆,还有架四根杆的。他们坐在折叠椅上,抽着烟,喝着水,悠哉悠哉,只要不时瞟一眼浮标就行了。不过,他们的收获并不丰,钓多半天才钓几条小鱼。收工时,难免嘟嘟一句:“妈的,河里没鱼”。即使这样,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差不多天天守在河边。
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个和尚领着二三十人在河对岸做祈祷。和尚穿的袈裟,与电视剧《西游记》里唐僧穿的一样,很抢眼。他微微低头,两手在胸前合掌,嘴里念着什么。其余人也学他的样子,态度十分谦诚。在他们身边,放着一个个园鼓鼓的黑塑料袋,堆得象小山一样。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不知这些人想干什么。旁边一位朋友告诉我,这些人是来放生祈福的,黑塑料袋里装的是从市场上买来的活鱼,做完法事就开始放生,你看那些钓鱼的,都在等着哩。果然,离放生地近百米处,那些钓鱼人兴高采烈的打朴克,喝水,喝啤酒,极有耐心的等着。约半个多小时法事做完了,信徒们小心翼翼地将鱼放进了河里,还满怀深情地看着鱼儿游走才离开。等放生人刚走不到一百米,钓鱼人一拥而上,长枪短炮,各显身手,场面极其热闹。其实,放生人知道钓鱼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所放的鱼并不能保命,迟早会被他们抓到,成为这邦馋猫的美味。但放生人并不出面制止,佯装设看见。钓鱼人也知道买几条鱼放生,就想改变命运,乞求下辈子幸福,是扯淡的事。他们也不嘲笑放生者是傻瓜,只顾自己抓鱼。双方互不交集,平和相待,这场景太有意思了。
身边的朋友告诉我,放生的人也不一定真的相信放生就能祈福,行善积德的目的未必能达到,他们是有栆没栆打一杆,求的是心理安慰,心理满足,借用哲学的话说,是信仰唯心论。钓鱼人很实际,多抓点鱼改善生活,最实惠最管用,不信那些虚的,沒用的。这是实用主义,借用哲学的话说,是信仰唯物主义。唯心也好,唯物也好,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底细,但不是相互攻击,相互潮笑,而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这大概是和谐社会的最好体现。
象这样比较宏大的放生场面,我只看到过一次。其实,我后来观察到,三三两两来放生的人常有,他们也不避讳钓鱼的人。钓鱼人也绝不当着他们的面,去捞放生的鱼。包容与和谐已成为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