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女褒姒”专题刊登后,杂志的销量略有起色,主编认为,若不是我贪生怕死,躲过了骊山之战的名场面,专题一定会更加精彩。
我热爱工作,可还没到为之舍生忘死的地步。
我反驳说,如果当时我继续采访下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一次主编没有与我争辩,他的大脑在快速地转动:“你要研究一下网络小说,尤其是爽文!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就是太高傲,写出来的东西不接地气。”
我竭力忍住,没有把上班时看网络小说的事儿告诉主编。
女频爽文,无非是甜宠、虐恋和复仇。主编不同意采访杨贵妃,想要找一个曝光相对少一些,但同样被君王宠上天的女人,于是,我想到了小周后。
但直到我乘着时空穿梭机,来到南唐后主的后宫,站在小周后的寝殿门口,我才意识到这里是金陵啊,我无比向往的一个城市,古时的空气那么清新,周围萦绕着桂花的甜香,我真想在这庭院里好好地逛一逛。
小周后的寝殿看起来不像皇后的居所,更像一个普通的偏殿。令我惊讶的是,她的屋子笼罩在一层氤氲的烟雾中,已是秋末冬初了,站在门口,只觉外面的寒气砭入肌肤,而屋子里却散出一股暖意。
重帘不卷,而这帘子是用绿色的珠玉串成的,触手生温。我掀开帘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便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什么味道?”
屋子里的陈设、寝具全都是绿色的,一个绿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簪花。她从镜子里看见了我,又追问了一句:“你用的什么香?太难闻了。”
“YSL黑鸦片香水。”我如实回答。
她蹙眉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想,对于她而言,我刚才说的不啻一门外语,于是我转换了话题:“你这屋子里是什么香?好好闻哦。”
说到她拿手的话题,她的眉舒展开了:“鹅梨帐中香。是我自制的。”
我走到她近旁,在一张翠竹椅上落座:“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她说:“可以,只是须得快一些,我还有约呢。”
她年纪约摸十四五岁,梳着高髻,南唐人的衣裳都是宽袍大袖,她也不例外,只是那衣料的材质十分纤薄,玲珑浮凸的曲线,在衣中若隐若现,反而比裸露更加性感。
她见我盯着她看,便冲镜子笑了笑,一张瓜子脸,眉眼弯弯如新月,颊边梨涡浅线,果然是个娇俏的江南女子。
似乎她并不奇怪,我这个闯入者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我试探着问:“你不问问我的身份吗?”
“不问我也知道,”她淡淡地说:“我们周家是金陵最显赫的家族,从我小时候起,家中有胡人马夫,也有番邦家奴,像你这样剪了头发,奇装异服的,我也不知见过多少。”
“家奴”二字把我惹恼了,我气得都不想问问题了。因为怕冷,我这次特意穿了一件皮衣,或许,她把我当成茹毛饮血的北方民族了吧。
她见我不说话,便自顾自的研究自己的妆容,那朵粉色的木芙蓉花,她簪了几次,都觉得不满意,忽又拿了两支一般长短的步摇,伸到我面前来:“你帮我看看,这两支步摇哪一支更好看,更衬我?”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两支步摇都是金丝攒成,缀满珠玉,其中一支是两只蝴蝶,另一支是一只蝴蝶和一朵花,都华丽无比,实在很难分彼此。
“这两支步摇差不多,不用这么纠结吧,随便哪一支都很好看。”我说。
“你懂什么,”她娇嗔地说:“瑶光殿里悬着百余颗夜明珠,亮如白昼,陛下心思细腻,最是在这些小处留心了。”
她意识到说漏了嘴,忽然停住了。
我抓住了这个绝好的采访机会:“和你有约的人就是陛下吧?深夜私会,你是想瞒着宫人们吗?”
“这个不与你相干,我只是不想姐姐多心罢了。”她迅速将话题转回步摇上:“你只要告诉我,你觉得哪支更好看?”
我顿时明白了,在这个时刻,大周后尚在病中,她还不是小周后,只是皇后的妹妹,而她正要跟她的姐夫皇帝陛下去约会。
“这一支吧,”我指了指那支蝶恋花题材的:“花心的这颗绿宝石很漂亮,十分难得。”
“这就算难得了,那我的这些又算什么?”她轻笑,将面前的首饰盒掀开,抽出三层暗格让我看。
这三层暗格中,满满的是吊坠、戒指、玉佩、手镯,项圈,每一样饰物上,都镶嵌着绿色宝石,有绿松石、绿水晶、绿猫眼、绿碧玺、祖母绿,最小的宝石也有指甲盖大小,鸽子蛋大小的比比皆是。一时间,绿光璀璨,耀花了眼。
我目瞪口呆,心想上周去博物馆看珠宝展的那100块钱门票,真是白瞎了,那些古董珠宝,跟这盒子里的比起来,简直就如破铜烂铁一般。
“天呐,这是钻石吗?绿色的钻石!”我看到一颗足有鸽子蛋两倍大的绿钻,镶嵌在一条璎珞编织成的抹额上,瞬间失去了理智,完全忘了自己记者的身份。
这么大的绿钻,足有十几克拉吧,会不会是假的?玻璃造的?我冒出这个念头之后,迅速想到在小周后的时代,玻璃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呢,只是这样晶莹剔透的绿钻,实在太让我开眼界了。
“这个啊,这是金刚石,是姐姐送我的,我七岁时第一次学跳舞,姐姐便送了这个抹额给我,让我长大以后戴。据说这条抹额是陛下赏赐她的,只有这一条,她给了我……”小周后说。
“你姐姐这么疼爱你,你去抢她的丈夫,不觉得愧疚吗?”我抓住时机,恢复了记者的身份,直切采访主线,因为前面浪费了太多时间,我有些心急,说话就狠了些。
“我没有抢,”她心平气和地说:“姐姐已经时日无多了,她侍奉不了陛下了。我能让陛下开心,这有什么不好?”
“你爱李,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爱陛下吗?你进宫是家人的安排还是你自己想进来?”我继续追问。
小周后显然是个个性很强的女子,“家人安排”这句话刺痛了她,她瞪了我一眼,自顾自的道:“我从四岁起,就爱上陛下了。他亲自来迎娶姐姐的时候,乳娘抱着我,站在人群中看。他面如美玉,身材修长,骑在一匹白马上,听说那白马是名种'照夜白'的后代,邻里街坊们争相出来观看,都说多俊俏的少年郎啊,谁家女子嫁了他真是有福气。后来我长大了,读到诗词里有'白马春风'这样的句子,都觉得不如那一天的他。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长大了,我要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人,让他用更大的排场来迎娶我。”
后来她确实实现了,李煜用白鹅代替大雁,口衔帛书,身披锦绣,还派遣了无数的人,捧着明珠、美玉、宝石来迎娶她。万人空巷,一起来围观,有人甚至从房顶上跌下来摔死。
面对小周后这样的采访对象,我的话越多,她越警惕,而当我默不作声的时候,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主动向我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绿色的衣裳?”
我摇摇头。
她说:“你大概没有去过,陛下居住的宫殿吧。陛下和姐姐都喜欢花,他们的宫殿里,有着四时不谢的花朵,花团锦簇,万紫千红,宫人们也都穿着娇艳颜色的衣裳,姹紫嫣红,群芳争艳。即便你穿色彩再艳丽的衣裳,往他们那宫殿里一站,也就淹没在花丛中了。”
“所以你穿绿色,真是太聪明了!”我不由得赞叹。
“是啊,万绿丛中一点红,固然娇贵,万红丛中一点绿,则更加脱俗。”她说。
这么聪明的女子,却深陷在对姐夫的痴恋之中。我很想提醒她,今后的命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美好,李煜也许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好男人,但却不是一个在这乱世中有力量保护好妻子的丈夫。
我斟酌着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可又发现那并不是你想要的,那该怎么办?”
小周后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很羡慕姐姐,她年少时便是南唐最美的美人儿,父亲纵容,从不管束,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不必被约束在深闺中,经常女扮男装,出外饮酒游玩,到十九岁才嫁人,嫁的是自己最爱的人。十年恩爱,专房专宠,即便一切到此为止,也足够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陛下一直这么爱姐姐,是因为姐姐依然青春美丽,但是假如再过十年呢?色衰则爱弛。我也一样,也许陛下现在喜欢我,十年之后,又会爱上别人,但我只要有这十年,也就够了。”
“未来不是你想的那样,也许会发生比失宠更可怕的事。”我实在不能再多说了,再说就真的剧透了,可是看着小周后这么执着,我又忍不住多嘴。
“即便飞蛾扑火,我也要向着光明而去。”小周后用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的谈话,她脱下金缕鞋,提在手上:“时候到了,我不能让陛下久等。”她轻轻掀开珠帘,像小鹿般轻盈地沿着游廊向前跑去。
我跟在后面,看着她像一道青色的闪电般,消失在游廊尽头。
如果十四年后国破家亡、备受凌辱的小周后,乘着时空穿梭机回到今天,她还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吗?我想了很久,直到这一次旅程结束,依然没有想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