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雪泥向南初见黄土地,簌簌地有鸟振翅扑棱过眼角,我坐在床边,一颗心火热火热的,知道自己离她愈发近。
彦青。
我在暗下的车间里默念她一声。夜已沉沉,冬色渐隆。
“霍彦青真是个聋子!”
我听通识课的学生这样说她。对此我不置可否。彦青十二岁被她继父掌掴打聋右耳,夜半时霍母哭哭啼啼抱着半脸颊耳血的彦青去诊所让大夫给瞧,又不肯认真复诊,继父脾气古怪,约摸在家再挨了几顿小打,自此右耳便落了毛病,常听声只是嗡嗡得,不甚清楚。我住在她对门宿舍,时在门边听见她们屋里说霍彦青神经质,骂骂咧咧,一次我推开门却正撞上她冷面,门里的室友仍在恼怒谩骂,彦青面上不见愠色,垂着眼帘出门,脚步声徐徐地,回荡在地。她火红毛衣上散着湿漉漉的黑发妖异如魅,真叫人魔怔。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霍彦青,却将这幕烙的极深,以至每当记忆起她时总隐隐着想到那件火红色的毛衣,遂总错乱成是与彦青初见,实则并非。她是我唯一见过能将臃肿毛衣穿得极具诱惑的女学生,我在课上看见她垂眼记笔记,垂了一头漆黑浓密的长发,细白的小指会时常去撩动鬓角碎发绕至耳后,这样隐隐着、似能看见她衣襟里纤细锁骨,不禁向更深、更坏处遐思——这大概是她隐晦的一种烟视媚行,不动声色地卖弄,非常醒目。
如此尤物,我感慨道、愤愤的。
果然,她名声传得很开,外系的男生知道有这样一个一年级生,遂好几不怀好意去一番打听后跑来旁听彦青修的课程,我当时也是一年级生,通识课没能挤进想上的科目,胡乱报了门社会科学,误打误撞碰上霍彦青,背后巴巴地坐着几个男生小心与她搭讪,被她半嗔半怒杏眼瞪得咧着嘴醺醺然。
“那款款笑意,是否你也是百年前秀色聪慧的美婕妤,在长宫穿着冷寂的飞莺华服,将明月霜雪剪裁成扇。你含丹的樱桃口再不提往昔,咫尺已是天涯。”我落下这笔时,霍彦青那抹潮湿的黑发海藻似的软软攀上心头来,火红毛衣如点着橙焰般烫了一下我的手指,拧得钢笔在脆薄纸页上留下很大一块黑渍。
大学来去的,忙碌与闲散人大致参半,我理当应归了后者。文学课上的内容多有我不愿意听讲,枯燥讲坛当睡眠曲听,顾虑着期末总结时还带着出勤率,总担忧数次旷课的结果会直接被当,只得备了厚本在课上卖弄写些心思文笔。一来二去,竟也积了好一本散文,还有些得意之作在杂志校报刊登,倒也不算辜负文学老教授“淳淳教诲”。
课上彦青便坐在我斜前面,大教室是阶梯式座位,我在后方高出她一小截儿,总能在低头的空隙瞥见她玩弄缠绕自己鬓角的发,或是看报涂鸦,她亦是不肯好好听这种课的,总摆些无聊之余的小动作。我隔着她好近,偶见她手里拿着那份校刊上登着我发的那篇飘飘然的“美婕妤谬论”,心里咯噔了一下,连课上笔记也停下做,要同她看读这通篇胡言乱语。彦青的睫毛浓密而长,她熨平了刊物褶皱,忽然很轻地,伸出细白的小指抚了抚文下的署名“竹生”。
尽管室内只片面辰光,却能看清她脸颊上细密柔软的金色绒毛,如光线里浮动尘埃一样轻。她的嘴唇那么小巧嫣然,让我很想吻她一下。
然而我是不能的,我一项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我知道自己不能,但总还想看见她读报,一周一节的通识课早早来教室有意寻她的影子。但彦青开始缺课,时来时不来的,有时听课期间竟也早退,所幸有男生帮她点到,我因此,些许悻然失落。
我再见到她是两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