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人生之中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小时候,我有过害怕失去父亲的日子,我也假想过没有父亲的生活,那时是恐慌、是害怕、是无措。
大约是我上三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正全神贯注在农田耕作,不知哪来的一只野狗,一声不响,突然发疯地朝父亲扑来。父亲挥起锄头朝狗砸去,狗“嗷嗷”叫跑远了。可父亲的肩头和胸口被疯狗尖利的牙齿咬破,鲜血渗透了衣裳,如一朵血玫瑰,越绽越大。
父亲慌忙脱下衣裳,血一直在流,流成一条线,滴在草丛上,滴在泥土里。他急急回家,母亲拿起肥皂水不停地帮父亲冲洗,父亲忍着痛,皱着眉头,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忧伤和惊慌。
那条狗,疯了,还是没疯?家家户户养狗,寻常被狗咬一口,在当时农村是正常不过的事,不去理也罢。这条狗明明不是附近邻居家的狗,无缘无故咬人,肯定是疯狗无疑!
不少人死于狂犬病。狂犬病一旦发作,基本上就没得救。时不时传来消息,谁被狗咬过,然后发病了,怕风怕水,狂躁,见人咬人,见物撕物,甚至在地上扒出泥坑,十指鲜血淋淋。家人只有守着哭,把他捆绑起来,直至最后,生命熄灭。
即使打了狂犬疫苗,一些食物,这辈子都不能沾,需要戒口,因为是发物。有人不信,十几二十年后,忍不住吃了公鸡肉、羊肉、鲤鱼,病发,惨不忍睹。
父亲去卫生所打了狂犬疫苗,但还是不安心。邻居们听闻过来,献上不少偏方,催吐催拉的,父亲一一尝试。可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伴随着父亲。无数个夜,父亲与母亲抱头痛哭,反复交待母亲: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妹妹分别给两个叔叔去抚养,我最大,跟着母亲。
家中的气氛沉重极了。 我们都害怕,害怕哪一天父亲会离开我们,如果没有了父亲,将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不敢想。每天放学,我会第一时间问正在干活的母亲:“爸爸呢?”父亲外出,我会焦急等待,一次又一次在门口张望,等着他的回来。大凡所谓“发”的食物,我家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
幸运的是,狂犬病毒一直没有在父亲的身上发作过,我们渐渐忘记了这件事,可是,曾经的担心与害怕,挥之不去。
年前,父亲走了,离开我们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病痛把他折磨得精疲力尽。父亲的生命如一朵凋谢的枯花,一点点黯淡失色,一点点失尽生机,原来,生命之线是任谁也拽不住的。我们只有听之任之,眼睁睁望着如丝的线断裂——此生父女缘戛然而止。
父亲的走,我似乎没有太多的哀伤。是因为我已成年,有了足够的自我独立能力,还是因为面对已知结果,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两者兼而有之吧。
父亲两年多重病在身,将我们的恐慌、害怕、无助拉得很长,长到遥遥无期。各自的痛苦,即便感同深受又如何,终究不能代替。理智一直在告诉我们,这是最好的解脱,于我们,于他自己都是。
看似热闹的葬礼,终究散去,只有父亲一个人孤独前行,静静地躺在后山的泥土里。叶落归根也好,魂归故里也好,他归了,我们一直还要前行,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前行,何尝不孤独?
我真的没有父亲吗?好像并不是。父亲的生命是终止了,但父亲的称号还是在,父亲的音容也宛如眼前,父亲所长居的地方,我一转身就找得着。那片丘陵,那座山包,那丛竹林,那个土丘,不用刻意,脚会自然而然地踏过去。只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面,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黄土,黄土上还长了野草。
可我真的是没有父亲了。再喊上一千遍,也没有再能给我半点回应,哪怕是一个没精打采的眼神。我再也无法触摸到那温暖的身体了,哪怕是消瘦不已。我和父亲之间,只剩下回忆,所有关于父女间的感情和故事不再更新。
父亲走后,我做过无数个梦。梦中是那座老房子,是那场让我们还算满意的葬礼,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去了,可就是找不到父亲,我失落万分。醒来,我怅然发怔,忍不住点开昔日给父亲拍过的照片,只能匆匆瞟一眼,不敢去看大图,又马上关上,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我居然分不清楚。
我不禁开始计算此生与父亲相伴的时间。十八岁那年离家来到广州,前面两三年才回去一次,后面每年回去一次,父亲生病期间,一年回去最多,也就三四次。每次最多半个月,一般是三五天不等,二十多年间,与父亲相处时间不到半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了一跳,可是明明我是喊了四十多年的父亲!
我们的分离在好多年前就开始了,从我背着行囊走出家门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开始脱离他们,走上我人生之旅。我走得很快,也走得很急,我几乎不愿回头,忘记了后面那牵挂不舍的目光。
儿子已是少年,个子早已高过我。他开始拒绝与我们出门,拒绝我们给他安排一切,他尽他之力把我们从他的世界往外推,一点也不犹豫。我们还能陪他多久,换句话,他还能让我们陪他多久?真不知道。
每个人的前行,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永远只能陪你一程路,无论是父母、孩子、夫妻,还是朋友亲戚。时间长短而已,再不舍,再不忍心,再无奈,再不情愿,也要学会自己与自己相处,也要明白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陪伴是短暂,分离才是永远,唯愿相处时其乐盈盈,不负此伴!
还有两天父亲节就要到了,以后的父亲节里,我将不再有与父亲的互动,让那些怀念永远永远埋藏着,不会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