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金凤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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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输赢”。


权飞在沈阳认识赵蝶的几年以后,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自己为什么非要跟个女的较劲?他见她第一眼,就冒出个傻乎乎的想法,他这辈子若投胎是个女的,那肯定同她一模一样。他们来自沈阳周边的同一座县城,一样不善言辞,都是零七年毕业的中专生,又都在同一所商场进行就职培训,这本身就带点命中注定的意味。培训结束,他约她一起去四院办健康证,他们渡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接下来的日子,他帮她搬家,她陪他买工鞋,他们还经常一块在商场餐厅吃员工餐,下班一起逛小河沿公园。每次开早会,他们都能从人群中迅速找到对方,然后肩并肩站在一起。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个就好像两只互相取暖的鸡雏。

她太不爱讲话。这对导购员这份工作是致命伤。连续几月销售垫底以及同事关系恶化,使她最终决定辞职。紧接着,她又在美容院找到了一份前台工作。在那个冬天,她坐在金灿灿的门厅,用艳羡的目光迎接一个又一个非富即贵的女人。这些女人,看到她满是胶原蛋白的漂亮脸蛋儿,也会以艳羡的目光回应她。她是个漂亮姑娘,标准的鹅蛋脸,鼻梁笔直,中庭略长却很别致。她慢慢了解到,这些是她既夺不走又丢不掉的一部分,是她自信的资本。因为太年轻,自信也让她变得自命不凡。权飞感受到了她的这一变化,可自从她换了新工作后,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在她生日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他在寒风中走了四个多小时,并在几十首情歌中把泪流干,他下定决心不再与她见面。没过多久,他便同他的中学同学相恋,并且很快住在了一起。

权飞和他女友在纸行胡同租了个单间。胡同口正对繁华的中街,却不太愿意见人。刚进胡同,有几家破旧旅店和苍蝇馆子,极其隐蔽。再往里走,就是殡葬用品一条街。他们的屋子在顶楼,床对面是一个半封闭的阳台,阳台上常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玉米粒。赶上二人休息在家,就一同躺在床上睡懒觉,看鸽子。那年情人节,各大商场举办活动演出,中街的客流陡增,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权飞和他女友先是吃了一顿窥探已久的自助餐,又在运动汇买了两双阿迪运动鞋,最后满脸幸福地在人海中随波逐流。夜晚,人潮渐退,他们准备用一场完美的性爱结束这一难忘的日子。回家路过超市时,女友提议买几包泡面,毕竟这两双鞋就花光了他们半个月的生活费。权飞在门口等她,点了支烟,目光随着一只三花猫快速移动,没想到一转头,便看到了赵蝶。

她被夹在一群年轻男女之间。其中几个男人走路踉踉跄跄,显然喝了不少酒。权飞注意到赵蝶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并非是一条紧身裙或是那对金光闪闪的耳环那么简单。她身上的学生气已经了无踪影,这让权飞感到一丝寂寥。几分钟后,又有几个年轻人走过来同他们交谈。交谈期间,她一直皱着眉头,可能是这副表情惹怒了她身旁的男人,那个留着斜刘海的男人指她鼻子说了些脏话。挨骂后,她脸色很不好看,可还是倔强地露出苍白的微笑。权飞本想上前帮她,却被他女友打断。临走时,他看到赵蝶身体几乎贴在那男人身上,便冷静了下来,决定不再同她纠缠。他明白,他们终将成为陌路人,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唯一的遗憾是,当天晚上,他和女友的计划实施得并不完美。

再次见她,是在两年后的一个晚上。权飞并不喜欢去夜场,可架不住同事接二连三地邀请。他独自坐在卡座,看着同事们在舞池摆动身姿,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疲乏。酒瓶被他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他太想离开这了,回到烟火人间,回到自己熟悉的安乐窝。直到在迷幻的灯光之中,他再次见到了她。

在这种环境下,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恩赐。在震耳的鼓点中,他想到了家乡的山峦,原野,还有平铺在县城中间的那面巨大的湖泊。他突然明白了“他乡遇故知”这句话。此时的她,变得更加精致,正独自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名牌包和外套堆起来的小山。他正考虑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却不料和她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先是一闪而过,又仿佛被什么勾连回来,接着皱眉表示疑惑,那表情正如她初见他时一样冷淡。几秒钟过后,她终于露出了笑容,就好像识破了一个调皮孩子的诡计。

他们共同起身,见他向她走来,她又坐下。他率先同她打了招呼。她顺势询问他的近况。令他想不到的是,她早已得知他恋爱的消息,也清楚他分手的日子。前几天,她通过了荟华楼金店的面试,所以也搬到了中街附近。提到她的男朋友时,她的表情变得很不自然,她说他家住在小北万科金色家园,他爸在房产局工作。聊天期间,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投向舞池,他明白,她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他存了她的新号码,并且约好有空一起吃饭。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正好碰到他男友和同伴回来。她给他们做了介绍。权飞仔细看了看那男人,发现他并不是上次看到的那个斜刘海,于是暗自舒了口气。那个男人对着酒杯说,坐下一起喝几杯。他说,下次。男人始终没抬头看他一眼,继续和身边同伴交谈。回到座位上,他反复想起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又联想到两年前那个破碎的夜晚,连干了两瓶科罗娜。

他们重新添加了对方的QQ号,却极少联系。每次看到她的空间动态,权飞都会认为那是她对自己的一种炫耀。直到第二年国庆节前,权飞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发布动态,企鹅头像也一直是黑白色的。他给她打电话,先是停机,后来是空号。他不免有点担心起她来。

休完长假,他回沈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金店找她。权飞环视了一圈大厅,没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他问身后的导购,赵蝶今天上没上班?还没等对方回答,另一个店员走到权飞旁边,说,你是赵蝶朋友?权飞点了点头。我是她带班,我们也在找她,你抽烟不?权飞说,红塔山行吗?她说,凑合吧。说完,权飞跟着店员来到了金店旁边的小巷。你找她有啥事?她问。权飞给她点了火后说,没啥,就是一直联系不上她。店员抹了抹屁股上裙子,很优雅地蹲下来,然后两只眼略带笑意地看了看他,说,她欠你多少钱?权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没,没,她不欠我钱。他说。店员点点头,说,我说的嘛,要不然不能人都走了三个月才来找。权飞听见店员说的话,刚蹲下马上又站起来,你说啥?赵蝶走了?!店员说,你过来点,那旁边是垃圾桶。别激动,我意思是她跟她对象跑路了。接下来,从店员嘴里,权飞才了解到赵蝶的真实情况。

赵蝶男友家的确住在小北,不过不是万科金色家园,而是旁边的边墙小区。他父亲也的确在房产局上班,主要负责安保与停车这两项工作。提起她男友,店员就好像说单口相声似的滔滔不绝。他总带着一群非主流来店里接她下班,有他们在,顾客都不敢进门。那帮人都管他叫南风瑾。我们私下都管他叫疯哥。后来我们才知道,疯哥没工作,白天帮奶奶打理小卖部,晚上混迹沈阳各大夜场。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给新开业或者人气差的酒吧迪厅充数。我们也去过几次,酒水免费,还送果盘,就是时间太长,得一直待到散场,我年纪大了,实在熬不住。一开始,我们都挺羡慕赵蝶的,她总说他对象家在哪又买了房子,又换了车。还张罗着要请长假,说疯哥要带她去迪士尼玩。起初,她每天状态都特亢奋,说话也云山雾罩的。后来我们就发现不是那回事了。直到她开始四处借钱,还经常偷偷抹眼泪,我们才明白,坏了,这个疯哥八成不是什么好人。就是让人想不通一点,都这样了,为什么她还不离开他呢?

权飞听到这些消息,心像被人用手狠劲攥了一下。他要请她吃饭。店员笑了笑说,我带饭了,要是真想感谢我,找到她你就帮我带个话,你就说,薇姐说了,欠她那几百块钱就不用还了,以后好好过日子。权飞点点头,同她道了再见。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权飞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说了句,权飞,是我,说完便开始哭。权飞听出了是赵蝶的声音。他询问她怎么了,现在在哪。结果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权飞说,你先别哭!你听我说赵蝶,你现在在哪,我报警。她说,我不知道,他把我一个人扔这。权飞问她这究竟怎么回事。她说,早上他跟朋友出去,说一会就回来,都快凌晨了,还没回,打电话也不接,刚才还有敲门的,我没敢开,我害怕死了......权飞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你现在住的是旅店还是住宅?她说,旅店。权飞松了口气,说,好,旅店叫什么名字?她说,不知道,白天没注意瞅,现在我还不敢出去。权飞问,你那里有窗户吗?她答,有。权飞说,你跟我说说窗外都有啥。她说,有楼,有路灯,有车.....你等会儿,还有个学校,叫什么东港市第四中学。权飞说,行,你别害怕,我马上过来。赵蝶说,嗯,嗯,我不害怕。权飞正准备挂电话,赵蝶又说,权飞,别挂电话,我害怕。

权飞从未见过凌晨三点的纸行胡同。与白天肃穆的氛围不同,道路两边的树枝上,车顶上,台阶上,棚顶上,聚集了好多只野猫,在路灯的映照下,俨然成了一座猫的金色王国。权飞去叫出租车,却接连遭拒。实在没辙,只能先打车到客运站,找了一辆去丹东的拼客。他同她说,再有两个多小时就会到。她听后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不过,他俩都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他坐在副驾驶,有一对情侣在后座互相依偎着在睡觉。他放低声同她聊天。他们聊起了大海;刚进商场那年的年会表演;在美容院她赚到的第一笔外块;玛雅预言;苹果5手机;圣诞节;家乡小学门口食杂店的那只总爱打架的大橘猫;她的那个极其聪明的弟弟;去年家乡卧龙湖的冬捕节;赵蝶说,她家离湖边很近,听妈妈说,她出生当天,蝴蝶漫天飞舞,窗框上,晾衣绳上,都落满了金色的蝴蝶。长大后她才了解,那片沼泽是一种叫金凤蝶的繁殖地。权飞说,该着咱俩认识,有了我你这辈子就飞黄腾达了。赵蝶说,但愿吧。聊着聊着,电话一头传出了开门声,一个男人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接着赵蝶便把电话挂了。几分钟后,权飞接到了赵蝶发来的短信:权飞,不好意思,我对象回来了。你到了告诉我,我们一起吃个早饭,然后我和他去大连。权飞回复:没关系,我就不过去了,跟师傅正好返程回沈阳。赵蝶:真是对不起,害你空跑一趟。权飞好几次想回复消息,但最后都放弃了。司机见他不再说话,便问他,咋啦老弟,用不用哥帮你找个地儿,便宜干净,全是年轻的,主打就是性价比。权飞苦笑了一下,闭上眼睛,说,麻烦到地儿喊我一声,我先眯会儿。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权飞在半睡半醒间,想到了小学六年级的那年夏天。那年暑假,他经常和同学一起去卧龙湖边,在湖边栈道上进行骑车比赛。到了沈阳上技校后,他总跟室友炫耀自己家乡,向他们描述那片金色湖泊的壮丽风景。他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不过在电视里,他觉得大海和卧龙湖并无区别。直到他真正见识到了这座城市的繁华,见识到了这里生活的纷繁多样,才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愧。

师傅,我要去的地方,离海边还有多远?权飞问。小伙子,这世上就没有想不开的事。你现在遇到的坎儿,过几年,你就会发现还没他妈马路牙子高。权飞说,师傅,你误会了,我就想看一眼大海,然后就跟你车回沈阳。你放心,车钱我照给。师傅把车停在滨海公路上的一个交叉路口,说,兄弟,尽快,人家小两口还等着回家进被窝睡觉呢。权飞点了点头。

刚打开车门,权飞整个人都清醒了,阵阵夹杂着海味儿的寒风扑面而来。借助孱弱的月光,他隐约看到了一片平原,平原上的建筑,山丘,树木,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只剩下一条遥远的地平线,如同站在世界尽头。他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波涛声,一下又一下叩击着他的心房,他越过公路带,走上堤坝,在他眼前,是由冰块和冻泥组成的泥滩,大大小小的礁石凸出来,犹如一块块恼人的脓包。海面被驱逐到两公里之外了。这片海,令他感到失望,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的心房好像是裂开一道缝,海腥味的冷风趁虚而入,从此,他将不堪其扰。

那年春节过后,赵蝶独自回到沈阳,他们约在中街的一家火锅店见面。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中街上的行人。等待期间,桌上火锅控制开关被他开启,又关掉。直到汤底沸腾了三四次之后,她终于出现了。白色的羽绒服。冷冽的脸。虽然外面是阴天,店内光线很暗,可她依旧像雪花一样光彩耀人。她入座后,他递给她一张菜单,她没看,而是一直盯着他。就这样,二人足足对视了有一分钟,就像正进行一场憋笑比赛。最后,赢的一方还是被输的一方给逗笑了。他们说着不咸不淡的话,等待冷却下来的感情升温。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的性格还是很内向,话不多,总是答非所问,还一直不好意思麻烦服务员过来添加汤水。窗外,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兴隆上方巨大的广告牌上是个身穿比基尼的电影明星,在这种天气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我们来沈阳几年了?她问。四年吧。他答。这四年沈阳变化真大,都通地铁了。她望着窗外感叹到。你坐过地铁吗?权飞问。她摇了摇头。说,我发现一件事,虽然来这城市四年,可我们一直都围绕着中街转,在这里住,在这工作,就好像离开这里就不能活了一样。权飞点了点头,说,要是地铁能通到老家就好了。嗯,都等着你开会提议这事呢。赵蝶说完,两个人又都笑了。

二零一五年春天,权飞老家传出了拆迁的消息,父母商定在沈阳买房,毕竟儿子以后打算在沈阳发展。他们在中街附近买了一所两室的老房子,交了五成首付,准备权飞结婚后再重新装修一下。去年,权飞带对象丽丽回家过年,便有要动婚的意思,老两口不能不重视。丽丽是个沈阳姑娘,长相一般,个子也不高,一张嘴却十分厉害。关乎她的事,点到为止。提及对方家的事,老两口稀里糊涂,就差没将自家有多少存货抖落出去。这姑娘强势,说话总是习惯说上句,关键还知道打个巴掌再给个枣,有些绵里藏针的意思。两个人走后,老两口琢磨了半宿,不知是该喜呢,还是忧。

那年临近情人节,权飞给赵蝶发微信,说要去找她,求她帮个忙,她当时在恒隆广场卖珠宝。见面后,照规矩两人先互相怼了几句。然后他走到柜台前,说,正经的,现在女孩都喜欢什么款式的钻戒。她白了他一眼,说,款不款式的不重要,重要是要大。他问,多大算大?她反问到,你能整多大?他说,没概念。她说,最次也得是一克拉吧,灵魂重量就是一克拉,代表一生一世。权飞听了点点头,指了指柜台里的戒指,说,这个多少克拉?赵蝶说,那个是就是一克拉,算上戒托大概两万三四吧。见权飞半天没说话,她得逞似的笑了。行,你给我包上吧。他说。她有点不敢相信耳朵,说,你,不再转转了?半克拉其实也行,寓意你是我的另一半。他摆手说,不看,就它了,还是灵魂重量这个寓意好。她急了,说,这个已经订出去了,你要是喜欢这款式,就去别的店看看吧。说完,也不理他,跑去忙着收拾东西。他愣在那足有一分钟,见店员们都在看他,觉得很难堪。你怎么回事,甩脸甩得那么快,他说。她走进柜台,把戒子放进托盘里,一边摘手套一边说,谁甩脸了,你现在行事了,还敢跟我喊。权飞说,有病吧你。说完转身要走。赵蝶眼眶通红,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同事说,有点钱就了不起啊,什么东西。

他想了很久,才决定把婚礼的日期告诉她。她答应得也很爽快,说一定到场,给他随个大份子。那时,她处了个新男友,朋友圈发过他的照片,此人大概三十出头,圆脸,微胖,条件不错,座驾是辆路虎揽胜。他注意到,她的朋友圈里,最常见的除了吃喝玩乐外,就是各种各样的名牌包,手表,眼镜,香水,护肤品,还总是不经意间晒出小票上的金额。有段时间,他干脆将她屏蔽掉。

结婚当天,他在敬酒的环节见到了她。她和男友站在礼堂一角,显然没有上桌吃饭。见面后,他同新娘介绍赵蝶,说是以前同事,又是老乡。新娘抢白到,不用介绍,我们在QQ上说聊过。听到丽丽的话,她勉强挤出笑,还夸了她的婚纱漂亮。权飞递给赵蝶男友一支烟,说,实在报歉,等忙完这几天,单独请你们吃饭。他说没关系,他中午有事,本来就想着看完典礼就走。正聊着,她从包里掏出红包递给丽丽,说,新婚快乐。权飞抢过来,用手颠了颠,说,没想象的那么厚啊。但这句玩笑并没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

临别时,丽丽提议权飞送送他们,权飞从大堂追了出来。他看到赵蝶男友径直走向路边那辆路虎车,丝毫没顾及后面穿着高跟鞋的赵蝶,不知怎地,他竟然有些心疼她。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不再跟她较劲。

一个月以后,权飞履行了他的承诺,约赵蝶他们在中街附近的一家海鲜酒楼吃饭。到了约定时间,权飞两口子早早就在门口迎接,不过让她俩费解的是,为什么一家人出门还要开两台车。路虎旁是一辆崭新的奥迪A4,从挡风玻璃中可以看到,赵蝶似乎十分吃力的摆动着方向盘,花了好些功夫才把车停好。

饭局一开始,几人你来我往,还算有得聊。几筷子下去,权飞和丽丽话就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干脆闭上嘴,静静地看着对面二人表演。这个自称在沈阳市内五区都有工程的叫王卓的男人,口若悬河,的确卓尔不凡。上到地方政治,金融手段,下到穿衣打扮,五金日杂。一副手眼通天的大佬做派。老弟,沈阳遍地是金,你捡不到那是你没这个能耐。老弟,钱就是男人的胆,有时候你得学会借胆。老弟....他说话时,赵蝶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时不时地旁征博引,说几句稍显稚嫩的奉承话,她就像一只树袋熊,紧紧地搂住他,拽紧他,并且觉得赚钱这件事对他男人来讲就像开水龙头一样会源源不断。

权飞婚后的第二年,同丽丽的发小阿斌一起合伙开了家烧烤店。白天,他负责采购备货,下午回家休息,晚上八九点钟再去店里给丽丽和阿斌打打下手。夏天,店里经常有一两桌喝黏酒的,因为都是常客,又不好意思赶。等到忙得差不多了,权飞觉得没有在店里的必要,就先一步回家睡觉。那段时间,由于作息时间的关系,她同丽丽的夫妻生活非常的敷衍,他还发现丽丽背着他在吃长期避孕药。说来好笑,一天晚上,他梦到了宋江,武大,段正淳,卡列宁,古今中外感情失败的丈夫,都跑来床前对着他笑,笑得他直发怵。第二天醒来,他心情很糟,刷牙时还错把洗面奶当成了牙膏,反复簌完了口,他看着镜子中那个一脸颓丧的男人,不禁思考起来,对于那件事,他也并非没想过。有一次,他看到丽丽和阿斌眼神很奇怪,像说坏话又正巧被所谈论的对象发现,可他又不好意思去问。他想,这个梦也许是某种启示,让他今后留神些,不能再做糊涂蛋。有天深夜,他准备返回店里接丽丽回家,走到店门口时,见店里灯是关的,门却没锁,他脑子噔地一响。他悄悄走进店,听到了他们的欢笑和绵绵絮语。他们在厨房。他想。此时的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凭着孩童般的好奇心,走到厨房门口,在门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丽丽和阿斌赤裸裸地抱在一起。

他离婚不久,赵蝶也恢复了单身状态。属于他们两人的长跑比赛,进入到了最难熬的时段。丽丽带走了权飞的大部分积蓄。王卓因债务问题,逃到了美国,赵蝶的奥迪车也被依法拍卖。他看到了赵蝶在朋友圈里发的法院通知她搬家的消息,并且考虑要不要让她搬来住几天。她在电话里说,她在中街租了间公寓,这几天陆续在搬,有个床垫和三个大箱子实在搬不动,如果他有空可以过来帮她。到了公寓,权飞发现根本没处下脚,这里零七杂八的就像个旧货市场。他把东西塞进屋子后,坐在地板上喘着粗气,赵蝶边收拾东西边说,我买了菜,一会给你做点饭。

权飞废了好大劲才装好煤气灶。所有的厨房用具都被胡乱放在三个大箱子里,他们在满地的物件中反复搜寻,就像在进行一场寻宝。好不容易将准备工作做好,操作时,她又把蛋液洒在碗的外面,切葱差点切到手指,因为手抖又放进一大勺盐,做完了菜,又发现忘记按下电饭锅的开始键......为了安全起见,权飞不得不让她停下。最后,他就地选材,将老坛酸菜和小鸡炖蘑菇口味的方便面混合一起,做了一锅口味独特的面。赵蝶说她从来没这样吃过面。权飞说,上技校时,生活费经常月初就花光,接下来的日子就只能靠泡面续命。煮的,泡的,炒的,干吃的,各种方法都试过。为了省时省力,我们宿舍还经常一锅下,也顾不上口味,能填饱肚子,去网吧能撑一宿就行。权飞说完,赵蝶莞尔一笑,说,你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后来,权飞才明白,他同她说的所有话,她似乎都可以用这句“你怎么还跟小孩似的”来回答他。绝无例外。

2018年世界杯期间,中街发生一起少数民族打砸事件。权飞那时在中街附近做快递员,整个站点都在谈论这件事。权飞担心赵蝶,给她打电话又没人接,便决定去她公寓找她。在门外站了十分钟后赵蝶才开门,扫了他一眼后,迅速转过脸,跑到阳台化妆去了。权飞打量着间屋子,窗帘拉到一半;桌子上放着一堆包装袋和外卖餐盒;窗台上的两个空花盆中间,摆放着一个翠绿色的鱼缸,根本看不见里面到底有没有鱼;床上的被子像坟头似的隆起,旁边还摆满了内衣化妆品之类的贡品。她穿着吊带裙,上面披着一件皮夹克,正盘腿坐在沙发里,一手拿镜子,一手拿着眼线笔,像是在画一幅永不餍足的自画像。我晚上直播,白天基本都在睡觉,半个月没出门了,他们打砸也打砸不到我身上。权飞掀开外卖盒说,你这跟慢性自杀有什么区别。赵蝶说,没那么夸张,对了,你手机呢,我下个软件,平时蹲我直播间给我充充人气。权飞说,瞧不出来,你还有这才艺呢。赵蝶说,什么才艺不才艺的,有嘴,会说谢谢大哥就行。权飞说,那收入呢?赵蝶说,刷礼物,拿分成,比上班强。当天,他们一起吃了海底捞,又看了一场电影。回家后,权飞躺在床上看她直播,权飞也尝试着刷了几个小爱心,却被她骂成是小气鬼。

一天晚上赵蝶刚下播,接到了权飞打来的电话。你先打开窗户,权飞说。赵蝶拉开窗帘,看到一架无人机正对着她,下面还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赵蝶,嫁给我吧。条幅下面还挂着一个小盒子。赵蝶拿起电话说,权飞,这玩笑开大了吧。权飞说,咱们结婚吧。赵蝶说,你真有病。说完便挂掉电话,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无论权飞怎么敲门,她都没有反应。他在她门口坐了大半宿,临走他敲了敲门,说,赵蝶,我走了。走到电梯口时,权飞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赵蝶趴在权飞的胳膊上,她问他,你们男的对女人是不是越得不到就越来劲啊?他说,不在于那个。她又说,直播间里,有几个男的一直想跟我见面,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越不搭理这些人,这些人就越上脸,你可别跟他们似的。他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你睡了我,睡了就是睡了,自打我们认识后我就知道咱俩肯定得走这一步,只不过我想往后拖一拖,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权飞急了,那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啊。他说。赵蝶转过头,因为困意而半睁着眼看着他,说,从小我妈带着我和我弟嫁了又嫁,经常说她是为了我们,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家,也要帮着弟弟。后来,遇到的人里没一个是真正为你好的,总觉得我是个累赘,跟他们要吃,要穿,然后作为回报就是跟他们睡觉,由不得你,就好像是尽义务似的。我来事前几天,疼得要死,还得去应付他们。后来,觉得没劲了就提分手,女的大街上多的是。你没觉得,我们来这个世上就像在游戏里闯关,单枪匹马,孤苦伶仃,筋疲力尽。权飞,我们太像了,太像的人不适合生活在一起。有很长一段时间,维持我留在沈阳的唯一动力就是,我一定要比你过得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对我非常适用....直到现在,我才懂得我们的比赛没有赢家,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我们还做好朋友,行吗?

当赵蝶醒来时,枕边已经没有了权飞。她看着整洁的房间,眼泪不知不觉的落在了乘满粥的保温杯里。

那晚之后,赵蝶决定和网上的男人见面。张哥,李哥,王哥,赵哥,来者不拒。她朋友圈里的带有金钱味道的照片,像一张张战书刺激着权飞。

疫情那几年,权飞卖掉了中街的房子,待在老家陪着生病的母亲。在此期间,赵蝶在楼上给她拍了几张中街的照片。照片中,街上门庭冷清,行人寥寥,曾经的繁华不复存在。权飞问她,都这样了还不回来?她回复他,城在人在。解封后的那年夏天,他再次来到卧龙湖边,并惊奇的发现,十几年都不曾有过的金凤蝶再次光顾卧龙湖畔,他们在空中交尾,留下绚丽一舞,然后从此不再相见。他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了赵蝶。赵蝶回复他:看来我真要飞黄腾达了。权飞笑了。他们心照不宣,属于他们的人生竞赛又开启了一个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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