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东北的一座工业城市，这座建国后才诞生的城市因工业而起，先是建起一家家工厂，周边又建成一栋栋家属楼，然后是饭店、商场、各种设施，马路划出了经纬线，绿树成行，汽车穿梭，才渐渐有了城市的感觉。90年代我开始上小学，父母终于分到了楼房，没想到一直住到现在。不过在这片家属区中，第一批老住户仍住在这里的还有不少，以本地工资水平来说，买楼也不是件难事，但很多中老年人还是觉得，花掉半辈子的积蓄，乃至于贷款买房，是一件不值当的事，反正五六十平米的老房子也够住了。
直到楼价飞涨，儿女要结婚，不得不买的时候，他们才成了接盘者。
年轻人大多居住在新建社区，那里的餐馆和幼儿园更多一些，虽然建筑更摩登现代 “欧式风格”，“花园社区”，却总有一种冷漠和疏远感，怎么也找不回老家属楼的那种院落的感觉，小时候住在家属楼里，左右邻居都是父母同事，方圆几百米范围的小孩子相互都认识，楼前的空地，楼后的草丛，都如同是自家的庭院，哪里好捉蜻蜓，哪里盛产蟋蟀，什么地方能“钓到”地老虎（一种住在土里的虫子），这些10岁左右的小男孩都一清二楚。楼前的水泥板，用砖头画上几道线，就能玩打沙包和跳格子；破旧的小凉亭里有一个冰凉的石桌，正好能杀几局“大将二将”或是“斗兽棋”。
这些童年的记忆早已物是人非，如今的水泥路被私家车占据，凉亭成了老人打麻将的地方，如今楼区里很少见到小孩子，以前这里的四所小学合并为一家，母校的初中也衰落下去，寂寞的操场，泛黄的围墙，旁边的大市场几次改建，却越来越没有人气，被外地入驻的连锁超市抢走了顾客。记得若干年前，这里也曾经建过一个大型商场，无奈人气太低，两年不到就惨淡收场，连楼下的肯德基都黄掉了，换成了大药房，显然对于中老年人社区，药店比快餐更有市场。
在童年时这片市场可不是这样，当时的国营商店虽然不大，但从不缺少客流量，连周围摊贩生意很红火的很，周围还有游戏厅、台球室、漫画书店，简直是青少年的伊甸园。然而如今连网吧也几乎找不到了，附近一家我中学时常去蹭书的人文书店，萧索多年后变成了游戏厅，因为赌博被警察关停后，就一直空着无人问津。
当然如今还愿意阅读的人，大都在网上买书，互联网改变了年轻人的生活，如今就连老年人，也从看不惯“手机族”，变成了微信的忠实用户，开始学会通过朋友圈，去分享自己的价值观。养生常识年轻人不愿意听，在朋友圈里自有人来点赞。更让人惊奇的是，我妈妈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转发那些“养生文”赚赏金的技巧，让这些被年轻人屏蔽的垃圾文章能够轻松“十万+”。 可见互联网技术也并不能让人更好地认识世界与人，它只是让物以类聚，让不同的人群离得更远。
父母日复一日的衰老让我不免伤感，而故乡的衰老，则让我反思了好多年。人的老化、社区的老化是自然规律，而产业结构的老化，人文心态的老化才是一个衰落的信号。记得我刚上大学，并没有感觉到北京的城市水平比家乡好多少，无非是人多车多，历史古老。但过了十几年，帝都越来越国际范儿，城市发展翻天覆地。而故乡这些年也建了新的机场、车站，楼群林立，以及几座造型奇特的地标性建筑，却显得更加空荡荡儿，人多的地方还是那几个老商场，新的商业区很招揽到人气。似乎只有新开的口碑不错的餐馆，才会让人兴奋起来。
差距从何时产生的不得而知，近一段时间在各媒体上，“黑东北”似乎成了一种潮流，全国人民好像都在为东北操心，但只有身在其中的本地人，从未担心过自己的生活，依然过得不紧不慢。人口老龄化，经济发展停滞不前，这些都是人人能感受到的现实问题，但落到具体的生活中，企业依然安稳，有生活的保障，不用去面对外界的风险，中老年人规划着退休生活，年轻人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所谓的经济形势也如同这寒来暑往的季节，自有老天爷去操心，于是在这个大工厂里，重建了农业社会的安土重迁的心态。然而土地不会生锈，机器却在衰老，过去的二十年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日新月异，在这里却像是时光停滞，颇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
父母那一辈人，进入工厂上班是大多数人人的唯一命运，成为一颗螺丝钉，辛勤工作劳有所得，也是当时最主流的价值观。然而时代的发展，让勇气和创造取代了踏实与顺从，成为了社会肯定的新价值观，这样的冲击，让这些旧时代的人们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但这些人群就像这老旧的家属楼一样，在它们没被拆除之前，在他们还没像帝都的文物那样彻底走入历史之前，我们是否能记得他们也有过青春，也曾经像北上广的年轻人一样为工作忙碌，自信满满地憧憬着新生活？
时光不知埋藏了多少青春的秘密，这些老人们垂垂老矣，就像是那垂垂老去的故乡，你不能返老还童，故乡亦不能，当旁观者以嘲讽的态度，打量和批判这些落伍于潮流的旧时代的人和物，却未必说得清楚，这究竟是已被掩埋的过去，还是尚未揭示的未来。
我父亲也是小时候从南方来到东北，他也有他的故乡，那个可以上山挖笋，可以下水捉鱼的故乡，但他也不会想去住那个漏风的木屋，去忍受煤油灯的昏暗。故乡就是那个你经常思念，但并不想回去的地方。
因为凝望故乡太久，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