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奶珠等于两颗裸珠

对暑假的期待是所有小学生的必修课。从原始蒙昧的期待中渐渐会繁衍出对未来人生的规划。比如在放假的前半周我会闷在家里,为两个月的时间玩些什么而焦虑继而焦灼。

就我所知,小学生的假期大致是这样的。先是紧张的期末考试,考试结束后放假半周,这半周通常是最无忧无虑的,越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就越是玩得卖命,本地方言有个十分恰切的形容,是谓“甩着胯子玩”。翻译成普通话约等于“撒丫子玩儿”。玩到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家长们也听之任之。倒不是什么善解人意,只不过是周期性地发一发夏季限量的慈悲。这样的慈悲一年会发四次,分别是在过年、春游、秋游(包括运动会)以及暑假。接下来便是俗称见阎王或者见包公的时刻,成绩单逋一出炉,就随着散发新鲜油墨味道的《告家长书》一并寄到家长工作单位。这等官僚体系的做派完全不讲情面,不留一星半点的转圜余地。所以当初甩倒胯子玩的同学会被积攒了一天怨气带着满腔震怒下班的父母把胯子卸下来甩着玩。真是生活不易,不过谁又比谁的生活容易到哪里去呢。

至于我嘛。向来是班上的好学生,成绩方面是不需要父母劳神费心的,用老师的话说,是有点小聪明,其实老师说谁都是小聪明,为的是在表扬的歌舞升平里夹枪带棒敲几声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的警钟,同时又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殷殷期望。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所谓小聪明,说的并不是我。我所有的成绩都是我应得的,也就是说,我付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因而获取了与这种努力相匹配的成绩。老师布置的任务我不打折扣地完成,也不会想方设法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苦不白吃汗不白流,仅此而已。

可想而知我是个怎么样的学生。前半周大家疯玩的时候,我都会选择在家里关上房门把语文、数学、英语、活动四门课程四本的暑假作业在两三天之内集中完成。活动课是音乐体育美术劳动几门课程的总称,也就是大家统称为“副课”,不参与毕业考试的科目。作业一般是涂涂抹抹剪剪贴贴,还有诸如“请为工作了一天的父母唱一支歌跳一支舞”之类的谁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照做的实践活动。

大多数同学对此都视若无睹,我却觉得既然老师这样安排下来,就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所以即便我声音粗粝如同废品回收站等待回炉重铸的破铜烂铁,也还是会硬着头皮在父亲做饭母亲洗碗的厨房里高歌一曲。一曲毕后,四邻纷至沓来捶着我家锈迹斑斑的红色大铁门致以由衷地敬意,并高举手中黑色砖头似的大哥大热情赞颂道:“再唱我就报警。”

夏季粘热的天气让我的小房间随时可能像糖一样地融化掉,我说的糖是特指那种外面包着一层冰糖里面有颗黑乎乎话梅的棒状糖果,好像是叫水晶话梅糖来着,又好像不是。反正我总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话梅,房间则是裹在外面的冰糖,再忍耐一会儿房间就会融化,我就可以上街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了。为了加速融化进程,我甚至关闭了空调,于是我的眼镜很快沾满了白雾凝结成的水滴。我湿漉漉的掌心轻轻一攥,就会有几股线状水流细细长长从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组成的掌纹里慢条斯理流出来,洇染暑假作业的纸面。

不像现在。小学阶段,英语也是副课之一,副课的地位集中表现在任课老师都心不在焉,以至于造成忘记撕掉课后答案的重大疏忽。暑假作业有答案这事,我是知道的,但我也不会去抄,又不是不会做,而付出一些时间我是可以接受的。很多同学出于同样的心理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结论,他们觉得既然都已经知道自己会做了那还有必要特意去浪费这个时间吗。说的很有道理。不知为何我就是做不到像他们那样坦然。于是作罢,于是做吧,否则我良心上过意不去。

书桌对墙,背后是床,侧面是窗。对着窗户的马路边栽了很多法国梧桐,一到夏天,满树蝉鸣。有时候会疑心自己耳朵里是不是也养了一只。但我是不会往窗外看的,年幼的我自制力相当不错。但即便是不往窗外看,也难免会分心。我总能闻到奇奇怪怪的味道,然后从这些味道中剥离出不同的场景,它们在白纸黑字的作业本上栩栩如生,仿佛我也身临其境。

有刚游泳池出来的那些赤膊汉子身上的消毒水味,有小巷里油炸无骨鸡柳裹着面包糠的酥脆麦香味,还有一阵一阵令人眼酸鼻痒的焦糊味,那是快上初中的大朋友们在用燃烧火柴盒升腾的巨焰灼烧那些被汽水瓶盖上的橘子香精味吸引的可怜蚂蚁。除了蚂蚁,他们会用蜡烛保留火种,烧一切可以捉到的小生物,比如蚱蜢,比如蚯蚓,比如僵死在树干上的蝉,比如在建筑红砖下面的土壤里到处打洞的圆形小虫子。不同的生物会有不同的气味,蝉是最香的,噼噼啪啪地,很容易烤出丰厚的油脂来,蚱蜢次之,不是油香而是高温加热蛋白质的肉香。其它的味道就不怎么令人愉快了,无法形容,也许是纯粹的尸臭吧。

闻着这些邪恶的味道,内心的阴暗部分会莫名滋生出暴凌弱小的酣畅淋漓。尤其是在做数学题的时候。暑假作业中数学题有很大一部分是以那种课后探究的形式出现。课后探究,顾名思义,就是上课老师没有讲过的部分,什么鸡兔同笼问题,什么放水抽水问题。鸡兔同笼大概就是说,把一些鸡和一些兔放在一个笼子里,问你最后有几只兔子得了禽流感,又有几只鸡子得了红眼病。放水抽水大概就是说有个游泳池,左边的管子以什么速度放水,右边的管子以什么速度抽水,请问环境保护局为什么不来查处惩治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

与之相对应的是语文作业中的能力拓展框题。有很多田字格,它们时而码放得像是金字塔,时而码放得像是麻将牌,要求你使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或者“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开头的成语填满其中空白。

碰到这些问题,头疼在所难免。但头疼归头疼,它们丝毫不能影响我激动的心情。我希望可以在三天内把会做的部分完成,成绩出来的时候,就可以以“有些题目不会做要问哥哥姐姐”的理由,无忧无虑一身轻松地到爷爷奶奶家玩啦。

和我们家比起来,爷爷奶奶住在更像是城市的片区。我随父母在城市远郊的重工业区念子弟小学。同学们的家庭成分也跟我差不多,一到寒暑假都回到各自老家。爷爷奶奶住在比较繁华一些的市中心,要换乘两次公交才行,前一次路程很长,因为要从城郊开往城区,后一次时间很长,因为要在连结两个城区的大桥上堵着。这两次换乘具有仪式性的意义,它意味着我暂时摆脱了校园生活,摆脱了语文数学英语活动课,摆脱了鸡兔同笼和成语宝塔,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只需要把“玩”这一件事情做好就可以了。

而既然是个玩儿,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个颇有历史因而颇具规模的老居民区,爷爷奶奶家住一楼,前后两个门,后门是一大块不怎么平整的泥土地,被我爷爷用水泥填平了小半,没有填水泥的那边种了一棵芭蕉树,它可能是居民区唯一的植物,年纪比我都大,芭蕉叶子大如蒲扇,在夏日里提供难能可贵的一片阴凉。

也许正是因为这片阴凉,整个小区的弹珠少年都聚集在我家后院。跟我们城乡结合部不同,城里人热衷于一种,俗称“打珠子”的游戏。说是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与“俗称”相对应的“学名”具体是什么,然而“学名”确实有的,这点我很清楚。我只是一时间还没能够融入他们的文化,事到如今我越发感到这是种一时繁荣然后转眼消散无影踪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像老辈人在单元楼道口围坐,就着一壶酽茶一打一整天的“上大人”纸牌。假如我是人类学家,我会选择参与观察,看是否有机会保存一二。很可惜我不是,我只是短暂地介入其中然后尽快地脱身而出,再回首整幅画面,整卷清明上河图便已经人间蒸发了。

打珠子的游戏最好在盛夏暴雨后进行。本地的雨和本地的市民一样性格暴烈,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雨后的居民区被泥土的腥味笼罩着,好像所有人都成了居住在温室大棚里的瓜果蔬菜。用不了多长时间,三三两两同龄人便从各个单元楼施施然走出,聚集到我家门口的芭蕉树下,正如科学课上塑料尺子吸引桌面小纸片的静电实验。

雨后泥土松软,适合开展大型工程。他们会挖出一道道沟渠,把多余的泥土堆成一座座山脉,有的山脉中间被掏空,于是就变成了城门楼子,有勾肩搭背的狐朋狗友们和着稀泥,在泥浆中填充小石块,等待风干凝成堡垒然后占山为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打珠子前必要的场地布置和物资准备。

过程中最大的阻碍可能就是我的爷爷。居民区里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一楼住户对自家门口的空地有不可侵犯的管辖权。不管有没有法律依据,反正这是我爷爷的若干信条之一。据说他年轻时候喜欢侍弄一些花花草草,芭蕉树是他十几年前手植的,现已亭亭如盖也。不过在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家族最高权力者以后再弄这些未免有务虚之嫌,所以他只好侍弄一些葱葱蒜蒜,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好的原因,我们家地里长出来的葱,葱白跟大拇指一般粗,放到锅里不知道是原料还是调料。我爷爷一看成果喜人,就用以前留下来的花盆种了满满十几盆小葱摆在门口,一片嫩绿迎风招展,雨天里散发出曼妙的菜香。

不过自从打珠子的风俗蔓延到小区以来,这些葱们的生活条件就大不如前。原本聚集在芭蕉树下的孩子都老老实实地挖掘地表被雨水浸湿的硬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而捣蛋的家伙率先发现了我们家的花盆,花盆里的小葱久经我爷爷打理,现在也有亭亭如盖的趋势,比隔壁家的兰花更像盆栽。花盆下面的土壤又厚实又饱满,软硬度适中,简直可以用沃土来形容。现在已经被门口的“狗崽子”(我爷爷语)尽数掏空。拇指粗的小葱躺倒在阳台下的积雨中,尖端发黄,残破不堪,根须腐烂,好像在战场上牺牲了年轻的生命。我爷爷痛心疾首地发话了,我爷爷说,一个也不要放过。

下次雨后。个头和小葱差不多高的同龄小朋友出现在芭蕉树下,又准备搬运我们家葱盆子里的沃土。我爷爷正坐在后厅里杀鱼(也不算杀,就是把菜场小贩没有剔除的鱼鳞用乌黑油亮的大铁剪刀刮掉)当时就提着晾衣服的家伙满手血腥地冲出后门。我有必要解释下我们家“晾衣服的家伙”,我之所以不能把它简单地成为“晾衣架儿”和“撑衣杆儿”,是因为它和如今在商店里买来的那种一碰成渣灰飞烟灭的劣质塑料杆子完全不同,而是实打实的竹子和实打实的熟铁,不是可以被统称为家庭用品的玩意,它根本就是武器,是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又大又沉,以当年我的力气根本没法举起来。所以当我看到《西游记》中形容如意金箍棒,九天玄铁制成,重一万八千斤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家伙。

不出意料,孩子“嗷呜”一下坐在地上吓哭了。我爷爷还没开口,小孩就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以远超想象的速度飞奔出几条街区开外。我爷爷“黑暗大法师”的名号就是从这个时候叫响的。传说中我的爷爷用一柄难以名状的可怖武器挑破了成千上百无辜孩子的肚脐,心肝脾肺肾顺着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一路漫漶出来,被我爷爷捡回来洗洗晒干烹成我们家的盘中餐。

后院安宁了一阵子。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才重新恢复人气。这是最后的好日子了,所有小学生都是同样的想法,这个时候大家暑假作业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没完成的也约好了借其他同学的来抄。好久没有联系的朋友在街面碰到了,说着一起出去玩吧,可是玩什么呢。只好打珠子了。

打珠子这玩意我已经观摩了整整一个暑假。家里人不让我跟他们一起玩,原因是趴在地上玩很脏。我是很听话的,说很脏一定是很脏吧,很脏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困扰吧,所以也没有固执地要求什么。哥哥姐姐来过几次,在家里的大床上用枕头和被子也模拟过打珠子的场景,把床单褶皱成山脉沟渠,用跳棋里的玻璃珠子互相碰撞,你来我往不断重复,也不计较输赢。好玩是好玩,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不那么尽兴。

眼睁睁目送着暑假结束的最后几天,难免有种伤别离的情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是这么个意思。我说不出来,心里却是明白的,想彻头彻尾地更换生活方式,非得有一段时间用来习惯不可。也就是家长和老师所谓的“收心”。接下来就是朝九晚五的日常生活,堆积如山的作业伴随着偶一为之的给父母洗脚唱歌。

罚抄、留校、奥数培优就像环太平洋带频发的火山地震海啸,是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的自然灾害。我是不想上学吗,这部分心思当然有的,不过更重要的是对两个多月的悠长假期一事无成一无所获的困惑和懊丧。虽说“玩”这件事情好不好的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不管好或者不好,我真的有在“玩”吗。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我怀疑自己,怀疑假期,继而怀疑起人生的意义。

说到底我只是在“目送”而已吧。目送别人的游戏,目送自己的学习。可是忽然我就不想目送了,我说爷爷我想出去打珠子。最后几天,父母因事外出,家里只有我和爷爷。爷爷说去吧,不要玩的黑汗水流。说着用绣着红色鸳鸯的毛巾“隔”在我的背后,如果出了汗这样比较不容易着凉。我带着哥哥留下的唯一一颗蓝色花纹的乳白色珠子出门。

我不知道怎么介入他们的游戏,照我们那边的说法是“带一个”。意思是“加我一个”或者“我也想参加”,口气略显轻佻,却是表示友好,与此同时也不至于失落个人的尊严。也就是说不是恳求也不是要求,而是种比较随便比较无所谓的姿态,能参加就参加不能参加就算了。但城市这边是不是也通行这样的说法,我不很清楚,于是只好一言不发站在附近。

单手撑着芭蕉树,这会让我比较安心,因为芭蕉树是我们家的,谁也不能干涉我撑着我自己家里的芭蕉树吧。有个龅牙过来说,小逼,有不有珠子。我用扶着芭蕉树的右手食指抠着树冠上垂下来的木须,一边想着噢原来城里人打招呼的方式是“小逼”啊,差点就露怯了,一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龅牙看起来比我高几个年纪,脑袋很小,显得牙齿格外大,一说话上牙先行一步,下牙紧随其后,上唇姗姗来迟,下唇岿然不动。观察这种规律性的四冲程运动使我兴趣盎然,全身心地投入乃至于沉迷其中没有听到他的下句话是什么。“不好意思你再说一遍。”

“我说。珠子把我看下。”龅牙姆嗤姆嗤地倒腾着他的牙齿和嘴唇,好像把五斗橱的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将一直紧紧攥着的左手平举至胸前,轻柔而慎重地摊开。乳白色的珠子上蓝色的波纹十分漂亮。掌心已经完全湿掉了,捧着珠子就像捧着一抔清泉,展开手掌的同时,泉水也在指缝间流逝。想到这里我突然又合上了。

“你干什么。”龅牙说。

“看够了吧。”我说。

“这不成。你得把珠子给我们老大鉴定一下。”龅牙说。

“老大是哪个?”我说。

其实这原本应该是段语气平和的对话,代表着我和珠子少年的关系正在迅速升温,很快可以加入他们成为其中一员了。

可就是因为最后一句话,气氛瞬间凝固。

我以为他们没听见,又说了一遍:“喂。老大是哪个。”

此前埋头打珠的其中一个蓦然抬头瞪我,这个男子,我之所以称其为男子是因为他的年龄似乎比我们大了太多,可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初中生了。初中生多么可怕啊,我现在三年级,三年小学生涯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人生,而读到初中还得再来一轮三年,也就是说我得把自己的学生生涯原模原样地复制一遍,等我好不容易成为初中生,他又早已成为高中生了,或者度过更高阶段的现在的我无法想象的生活。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穿着可能是父亲留给他的黑色衬衣,黑色的七分裤因为长期蹲在地上摸爬滚打已经磨损掉三分,成为不伦不类的四分裤,腿毛初见端倪,乌黑而蜷曲。

他的凉鞋是黑的,凉鞋里面的袜子也是黑的,袜子上有个小洞隐蔽地藏在脚趾缝间,不过还是被我双目一点零的视力瞧见。我想这不会是大人常说的黑社会吧。因为他一身黑,所以我想到黑社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何况他还是个目光极其阴鸷的光头,事实上至今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光头还是瘌痢头。总之就是前所未见的凶狠样子。他酝酿了几秒钟,似乎是要在老大的这份荣耀中沐浴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话,而且不是对直接我说。

他说:“龅牙罗。让这小逼把珠子拿来给我。”

龅牙罗说:“你听到没有。我们老大让你把珠子拿去给他。”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一句话被说了两次显得很重要吧,我屈从了,把珠子放在龅牙罗手上。

龅牙罗只手接过,低语道,又没有哪个抢你的。旋即转身蹲下,双手捧着,像献宝似的交给癞痢头。

“可以玩。”瘌痢头瞟了眼珠子,嗯了一声说。

我问怎么玩。瘌痢头说:“先说好,我们不玩假的只玩真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所谓“玩真的”和“玩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区别。不过被接纳的喜悦使我忽略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说:“玩真的好。当然是玩真的啦。”

瘌痢头又问我:“你是想玩野战还是攻城。”

野战可能就是有沟渠有山脉的那种玩法吧,之前和哥哥都已经玩过了,玩点不一样的才有意思。

经过简单的推理,我爽快地说:“那就攻城吧。”

攻城的游戏规则有点像高尔夫。裁判(也就是龅牙罗)在地上挖一个几厘米浅的、两边呈坡状的小土坑,比赛双方在远处轮番把弹珠射入坑中,进一次得一分,入坑之前也可以互相用弹珠攻击对方,击中一次得一分。不过比赛的高潮部分,也即是“攻城”游戏之所以被称之为攻城的部分,在于用巧劲把进入城堡(也就是那个小土坑)的弹珠击出坑外,这就算攻下了城堡,可以直接赢得一局游戏。一局游戏五分钟,采取三局两胜制。

其他人都停了手里的比赛给我和瘌痢头老大腾出位置。老大用了一颗银色的珠子,发出闪亮闪亮的金属光泽,跟我手里的乳白珠比起来丝毫不逊色。他率先把珠子打到城堡的附近,我随后跟上,我刚一出手,裁判龅牙罗和旁边的几个观众就哈哈大笑,龅牙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指着我说:“哈哈哈哈鸡屁眼子。”

就连瘌痢头老大冷若冰霜凝若面瘫的肉块脸也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鸡屁眼子”是打珠子界的术语,专门用来嘲笑那些手法不精的菜鸟弱鸡,受过训练的高手们都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珠子,然后用大拇指和中指将珠子弹射出去,食指只起到借力的作用,这样出手的珠子力道和准头并具。而新手往往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包括我在内)只是凭着自发的感觉用食指扣住拇指双向发力。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一个方向的力会成为另一方向力的阻碍,这就导致出手的珠子轻轻飘飘歪歪斜斜。高手们把食指和拇指间扣成的那个环形象的称之为“鸡屁眼子”。

鸡屁眼子就鸡屁眼子吧。反正我也不会别的打法。瘌痢头老大的珠子抢先进坑,我反复往坑里打了好几次,银色珠子却毫无动静,这意味着城堡毫无陷落的意思。时间到,我败了第一局。

第二局比较幸运,我先开局,首发得胜,打入坑里。我正沾沾自喜呢,只见瘌痢头老大从龅牙罗处接过一颗硕大无朋的珠子,还他妈是磨砂的。这珠子大得可以托在烟灰缸上作为巫婆的水晶球存在,我很快认出那是什么了,根本就是早锻炼的老年人手里搓来搓去不亦乐乎(有的还会撞击发出响声)的健身球。几乎是同时我也意识到,上轮的银色小珠绝对不是玻璃制成的,而是真正的铁珠,所以我怎么也不能将它击出坑外。

这样一颗大如灯泡的珠子轻而易举地把我的乳白色小珠从坑里推出,占据了城堡。这样我又输掉了第二局。败局已定,裁判龅牙罗从地上捡起我的珠子放在自己口袋里,然后又摸出一颗最普通、最平凡、透明中杂有一小条红色、可放在跳棋棋盘里作为棋子的珠子交还给我,说:“一颗奶珠等于两颗裸珠。我们老大不跟只有裸珠的小逼比赛,你可以走了。”

我想申辩说你这个明明是犯规吧,转念又想到根本没有什么规矩说过不能用铁珠子(轴承滚珠)和健身球。讲道理的话,其实也无处伸冤。冷汗很快打湿了隔在后背的毛巾。我下意识抓了几下。想往家里的方向退去。

这个小动作被龅牙罗看得一清二楚,他说:“这不是黑暗大法师家的孩子吗,你这是想干什么,想从背后抽出混天绫来打我吗小逼。”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扭头走开。

龅牙罗高声呼喊,我可以想象他把双手圈在嘴边扩音的样子:“你去哪里啊。回家拿你爷爷的红缨枪杀人吗小逼。”

我回到家,觉得有点疲惫。把湿透的毛巾掏出来递给爷爷。

爷爷问我:“怎么不玩啦。”

“我没有珠子。”我说。右手攥得更紧了。

爷爷用比我大一千倍的力气拧开我的手,说:“这不是还有一颗吗。”

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想到我的爷爷年纪一大把,还要被人叫做“黑暗大法师”,只好嗷呜一声哭出来:“可是一颗奶珠等于两颗裸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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