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是我在西藏大草原上遇到的旅客。说是旅客,不如说是实实在在的临时流浪汉。
那天,因为我有些感冒,在路上开车格外小心,用后来碰到的一个骑摩托的咖啡女孩的话说是,比自行车快点,但又跟不上自己同类的车,所以只好夹在中间跑。开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空旷的大草原上像被打翻的咖啡,毒辣太阳的暴晒在一瞬间魔术般的消失了,夹带着棕色的乌云迅速聚集,雨点就毫无征兆的砸了下来。我不得不佩服藏区的天气,说翻脸就翻脸,连炸雷都不打一个。
我有点慌乱,毕竟四周荒无人烟,不说抢劫,我还真怕大草原哪里窜出来头狼半夜与我为伴。我迅速换了眼镜,并告诉自己镇定。开了约摸半个小时车,正感到绝望的时候,翻过一个小山丘看到了远方的天际线,白与黑的对决终于让我放下了悬着的心。
蜿蜒的山路很美丽,但也意味着超出你想象的距离,弯弯曲曲。雨刷拼命地摇摆着想要看清前方的路。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三七。他背着不算大的旅行包,一个人缓缓地在柏油路上前行。大雨的冲刷,让我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黑点在风雨里飘摇不定。我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靠近,原本怕是野猪找不到遮蔽处,近看是人,放下的心又莫名的紧张起来,论身形我是断然拼不过的,可四下荒无人烟的,我又觉得这时更应该伸出援手。
我将车开与他平行,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他自己的脚步。我稍微放松了点,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他,要搭车吗?三七没撇头看我,我摇下窗户,又大声吼了一遍,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扫视了我的车内,然后冲我摆摆手,示意我走。雨水已经打湿了我的左袖,我见三七又闷着头回到他自己的路上,便摇上窗户,开走了。
过了天际线不远,晴空万里一片,不出一公里有几个蒙古包扎在草原上,我在一个帐篷前停下车,从方向盘上拿下手时才意识到两只胳膊已经僵硬了。从蒙古包里出来一个大男人,他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缓过来,便下车要了一桶泡面和一根火腿肠,挨着火堆坐下来,边烤着袖子边想着刚才还在路上的三七。
吃完泡面,再出帐篷,来时的天际线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但那一片一定还在下雨。我开始担心起来时遇到的那个男人。吃泡面的时候,问了路程,今晚是不会赶路了,刚好有蒙古包可以住,所以觉得就地休息,我将车开到旷野上,再回到主路上,来时的路已经放晴,一道彩虹挂在不远处。
“真的好美啊。”我自言自语地感叹,住在城市里太久,觉得一眼彩虹都是奢侈。蒙古大哥看着我的样子笑着说,来这的人都这样感叹过。他还说,别动。等会后面还有彩虹,我有点纳闷,但还是照做,果不其然前面的深色彩虹后面,又出来一道,不,远处还有。
我看呆的眼舍不得眨,我想我可能稍微动一下就会哭出来了。从没想过,美好就这么眷顾了我。远处有个黑点,越变越大,再走近,我认出是在大雨中踽踽独行的三七。我顾不得陌生还是熟识,冲着他大喊:“喂,快回头,看,彩虹—”
三七许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扭了头以后,慢慢地全身背过去了,我听见心里有的地方“啵”一声,像开了花一样。也许这就是分享快乐。
三七停了好一会,又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他浑身都还滴着水,错过我的时候,他转过头对我说了声:谢谢。和我一样,在蒙古包大哥那里买了泡面,当然他又买了一包扣在桶里。他和蒙古包大哥说了几句,就进了隔壁的帐篷里,不一会儿出来已经关上了干净的衣服,蒙古包大哥让他把衣服搭在外面的木杆上,他进来以后端着面,我让了让地方,他对我笑了笑,靠着火堆,舒服的喘了口气,脸上泛着满足的深情。
他边吃着,我忍不住打破只有柴火偶尔爆裂的声音问他,是来徒步的吗?他摇摇头。
我很纳闷,问:那……你是?
他说:出来走走。
我不再说话,觉得问的可能有点唐突了,既然他不愿意说,也许是想暂时避着过去吧。
蒙古包大哥的妻子回来了,他妻子虽不多话,但很喜欢笑,一笑,脸颊上的高原红自然的像是城里女孩儿脸上有意抹上的腮红,让你莫名地想咬一口苹果。见她手里的盆里放了很多蘑菇,我便问她:哪里来的。
她说:“在外面采的。”
我原本病殃殃的,吃了泡面,烤了火却觉得特别有劲,就追着问她具体在哪里,我也想去。她带我出了帐篷,给我大概指了指方向,我很兴奋,拿了凳子上的手套,准备出去。三七已经吃完了泡面,对着柴火发呆,我掀起帐篷帘的时候,还是回头了他一句:“嘿,你去么?”
三七抬起头看了看我,兴许是他也想活动,他居然点了点头。我更高兴了,招呼着他快点。他双手插进兜里,随后走了出来。
蒙古包大哥家养了许多牦牛和藏香猪,还有几匹马。他说,这些都是他家一年的生计,养的好,还比较赚钱。
我在前面蹦蹦跳跳,完全忘记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那又怎么样,草原上没有人管的了我。三七,在后面也加快脚步跟着。我喘着气有一句每一句和他聊天,他说叫他三七。我回头冲他笑,说,你都快和牙膏是一家了—田七,说着,我还做了一个照相的标准剪刀手动作。
三七也被我逗笑了,他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衬着笑,像春日的暖风拂过我的发梢。“三七,你好帅啊”我冲着他喊,然后迅速跳开了,去采前面一大片一大片洁白的蘑菇。
本来采了好几个,但到底是用手抱不下,便索性随地躺下了,三七走过来,我招呼他也休息休息。他坐在我旁边,我望着天上大朵的云,厚厚的,软软的,像路边从未买过的棉花糖一样香甜。
转过头,一颗白蘑菇长在我的耳边,“三七,以前我看过一本书,是本有点恐怖的书,中毒的人身上会长白色的蘑菇,切掉了,身上会溃烂成窟窿。”我被自己的话惊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就立马坐了起来。
三七突然在我旁边小声说:“看!”他用手指着,我说着他移动的手,看见一只野兔在下面的草丛里跑动。
“是兔子。”我也小声的说。
看了不到几分钟,兔子就钻进一个草丛不见了。三七说,那里应该是兔子洞的入口,那只兔子回家了。我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没说话,一直吹着风,等晚霞铺满天空,像华丽的彩色丝绒。
晚间只有我们俩人住在一个蒙古包,我合着衣服,三七拿着他的包走到离我最远的对角躺下。
我躺了半天,看了会手机里拍的照片,冷的没有丝毫睡意,最后索性垫上些衣服坐了起来。
“你还没睡?”三七突然开口说。
我着实有点惊讶,我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以为他已经睡了。“吵到你了吗?好冷啊!”我说。
黑暗中,我觉得他从被子里拿出手,枕在了头的下方,他说:“你怎么一个女孩子出来了,很危险。”
我笑了笑,但我知道他不可能看见。“是啊,那有什么办法,我还是想出来走走啊。”
他没有立刻接我的话,过了半天,突然又说:“记住不要在路上随便让人搭车,特别是男人。”
我立马笑他,“难怪啊,今天你也不上我的车,怕我卖了你啊。”
他不知什么原因,“咳咳”了两声。我说,“我不逗你了,好好说话”。
他就突然笑了,笑的那么率真,像听我讲笑话的一个小侄女。
三七说,他是逃了婚出来的。他有个交往五年的女朋友,女孩很孝顺,跟周围的人关系很好,只是他们在一起总会闹别扭。女孩想过稳定的生活,就简单平凡的小日子。可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想过要那么早就既定生活,他会总是问自己,特别是临近婚期,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要这样活下去一辈子吗?能这样活下去一辈子吗?”
他总是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摇摆不定,可最后那一刻他还是选择了逃离。
家人后来联系上了他,他对女孩说对不起,女孩在电话那头,很平静地告诉他,没关系。他们在一起太久,甚至了解对方多于自己。女孩说,他们是相爱的,可却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生活,不如好聚好散,还对方一个人生活。
他从那一天开始走路,一直走,走到精疲力尽,走到过去的画面反反复复,忘记又被记起。最痛苦的时候,他只能奔跑,对着大山咆哮,可一路走来,到这里他已经平静了,慢慢理清了缠绕在他心上的毒蔓藤,就像脸上被晒伤结痂的皮肤,也即将要重生得以给他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三七没说他走到终点的打算,但我听得到他语气里的笃定,那不是一种掩饰所能造作出来的语言,我相信他已经寻到了一个答案。
第二天起床,持手相隔的蓝天,湛蓝湛蓝地悬在头顶,我出帐篷的时候,三七刚好背上包,他站在路边对我挥了挥手。雨下过又停,好像还是昨天,可已经没有阴霾的压抑,生活总是这样,不论如何都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