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是我的发小。她母亲在她三岁不到那年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三个懵懂年幼无知的孩子。亦然的哥哥只比她大一周半,下面的弟弟当时出生才三个月。亦然的父亲在巨大的家庭变故面前,一度沉浸在丧妻之痛里不能自拔,面对两个不断哭着要妈妈和一个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知所措。
鉴于亦然家的这种状况,她父亲单位领导安排了几个女同事前去帮忙,周围的邻居出于同情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给与帮助。每个从亦然家帮忙出来的人都面色凄凄然,大家是在为这一家人的未来担忧。
不久亦然的伯伯来了。亦然没多久被带到另外一个城市。听我父母说,走的那天有很多人围观送行,不谙世事的亦然起初在伯父的怀里还高兴地吃着奶糖,待到要上车的一刹那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拼命地哭着要挣脱她伯父的怀抱,眼泪汪汪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没有像以往那样张开双臂把自己拥入怀里。亦然就这样被她的伯父带走了。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亦然的那一声绝望而无助的:“爸爸-----”
依然被带走以后,她的弟弟也被送到了她外婆家。
三年以后,亦然被再婚的父亲接回来了。回来后的亦然对一切都很陌生,三岁以前的记忆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父亲继母哥哥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总是一个人在一边静静玩耍,跟她说话她也会回应,但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她在家也不喊爸爸妈妈和哥哥,有时候她父亲问他:“我是谁?”她也只是眼睛直愣愣地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久而久之,她父亲也懒得再问亦然这个无答案的问题。倒是慢慢跟她哥哥话语多起来,只是有时孩童的交往也会发生矛盾,每每这时亦然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表现出来的倔强与任性令她哥哥束手无策。
因为亦然的哥哥当时已经上小学,亦然经常一个人在家,我们那一排平房差不多大的孩子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上小学的上小学,亦然也到了快要上小学的年龄,她父亲就到我们幼儿园给她插班报了名,还专门到我家跟我父母打招呼,让我们每天早上喊她一起上幼儿园。
从我们家到幼儿园大概要15分钟,途中要经过一个卖百货的供销社,亦然经常会进去买点小食品,或者是从家里带点糖果板栗之类的零食给我们吃。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幼儿园是我们父母单位自己办的,学生不是很多,所以也不分大中小班,幼儿园的老师主要是带孩子玩,只有很少的时间教孩子识字和数数,当时幼儿园里有个调皮捣蛋的男孩,看亦然是新来的,就想欺负她,结果被亦然打的落花流水,从此都绕着她走。
亦然在幼儿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来临之际,老师编了几个舞蹈把幼儿园里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女孩子组织在一起天天排练节目,亦然也被选在其中。跳舞的过程中亦然每天不但练的很认真还煞有介事地根据自己的理解变更小动作,比如翘翘兰花指,在应该把胳膊伸直的时候保持一定的弧度什么的,为此受到了老师点名,被点过几次名之后亦然再也不愿参加排练了,老师看她不愿意排练就取消了她六一儿童节演出的资格。
之后我们排练,老师布置交钱买服装等等演出前的准备时,亦然也不像别的不演出孩子一样全神贯注地看我们演出,她总是独自坐在一个角落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放学的时候她会及时来到我们跟前,和我们一起回家。
六一那天我们按照老师的指示要提前到幼儿园化妆换服装,没想到我一开门就看到亦然在门口等我,其实不演出的孩子是可以迟点去的。
那天的演出很成功,结束的时候我们被各自的家长牵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只有亦然一个人孤零零无人相伴。
其间有经过亦然身边的家长问:“亦然,今天怎么没看见你上台啊?之前你不是一直跟他们在一起排练吗?”亦然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噎了几秒钟才决绝地说:“我不喜欢跳舞,觉得没意思。”
亦然回到家的时候,她哥哥也放学回来了,看到亦然脸上打的腮红描的眉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也没参加演出,怎么把脸弄的跟猴子屁股似的?”顺便解释一下,因为是六一,不演出的小朋友也被老师化了妆。这一问终于把亦然外表装出的坚强和内心的脆弱与委屈一并给问出来了,她用她那会说话似的眼睛瞪着哥哥,很努力地想要表现自己的坚强与不屑,但眼泪却如潮水般从她长着长睫毛的眼眶不争气地汩汩而下……
很快亦然到了上学的年龄,她被带到继母工作的地方------大别山深处的一个土特产收购站,那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天晴尘土飞扬下雨满是泥泞的道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到了晚上除了天上的月亮(必须是晴天)和收购站昏暗的灯光,周围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收购站有四个职工,一个是负责烧饭的,另外两个负责出去收山货,还有一个就是亦然的继母,她的主要工作是给收购来的山货过秤和管账。到了晚上偌大的收购站就只有亦然和她的继母,那三个都是男人,家离收购站走路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每天在单位吃过晚饭都陆续地回家了。亦然记得有一天晚上,烧饭的老王在收拾完厨房的锅碗瓢盆后一直坐在他们平时吃饭的八仙桌上跟继母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后来太晚了亦然就趴在油腻的桌上睡着了……
由于继母每天晚上要做白天的帐,所以睡的很晚,那晚之后继母好像胆子变小了,不敢一个人忙到很晚,便让亦然陪着她做完一切一起睡觉,无所事事的亦然往往等不到那时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刚进入梦乡就被继母摇醒,如是反复几次,最后继母只好让亦然站在长条桌边上看着她写东西,即使这样亦然也坚持不了多久,还是小鸡啄米似的头点个不停,结果是亦然的胳膊上留下很多淤青,亦然也从此不再喜欢夜晚。
白天的到来还是令亦然欣喜的,因为她可以去学校了。亦然其实也不是很喜欢上学,她只是喜欢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看看小花野草顺便追逐飞舞的蝴蝶和昆虫,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事物能让亦然着迷。
亦然所上的小学是张艺谋导演的电影《一个也不能少》的翻版,所有年级的学生都在一个教室,一个老师在一个教室里给所有低年级和高年级的学生授课,最大的学生有十五六岁,最小的比亦然矮半个头,一堂课的上半场老师先给一到三年级的学生轮流讲课,然后布置作业让他们做,下半场再上高年级的课。亦然进这个农村小学时早已过了开学的时间,继母带着她找到那个既是老师又是校长正在给学生上课的人的时候,被教室里撒向自己的好奇目光弄得不知所错,继母在教室外跟他说了些什么亦然也没留意,然后就被那个男人领到讲台前。
“这是到我们学校来的新同学叫亦然,大家欢迎”。
一阵稀疏的掌声过后问题来了,老师不知道该把亦然安排在哪个座位上,这倒不是年级的问题,而是教室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是学生从自己家带的,有专属权。最后亦然被班上两个年龄最大的据说是班长副班长的学生领到最后一排坐下,亦然就这样被安顿下来。
亦然因为是中途插班进去的,又没有课本,所以老师每天教的东西一点也听不懂,天天云里雾里的,课堂上老师提问题,亦然都是在周围的学生踊跃举手时思维才回到课堂,每每这时亦然都如坐针毡,再加上跟两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哥哥姐姐坐在一个条凳上屁股只能挂个边,桌子基本上被他们全部占满。刚开始同学们对她的好奇经过一段时间也漠然了。在满是学生的教室里亦然是落寞孤寂的。
亦然萌生逃课的念头是在一次课间休息,那天亦然像平时一样来到学校的老槐树下无聊地用指甲抠树皮,周围学生们有的在嬉笑打闹互相追逐,有的三三两两待在一起说闲话,亦然无人聊天就蹬在地上看几只背着粮食极速爬行的蚂蚁,这让她暂时沉浸在其中。
过了没有多久,“噹噹……”的上课铃声响起来了,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在山谷里发出清脆的回响,学生们陆续地回到教室,此时的亦然已经跟着蚂蚁来到学校的土胚围墙外聚精会神地看着它们进洞。那天阳光很温暖,彩蝶在草丛中飞舞,空气里弥漫着兰草的芳香,除了教室里时不时传来一些人声,一切是那么宁静。亦然沉迷在这种惬意的感觉里不能自拔。上课的铃声像个魔咒让她本能地要去逃离。
亦然逃课了,后来干脆连学也逃了,她每天依然在应该上学的时间去学校,在放学的时间准时回家,像无事人一样。直到她父亲休假来看望她们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亦然把放学的时间估算错了,提前了一个小时到家,被父亲发现盘问了很久,亦然还是一口咬定:学校放学了。
父亲和继母带着亦然到学校核实情况,还没到学校门口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一切都露了马脚。
亦然的父母学校被告知:亦然已经一个多月没来学校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