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本书是这样的:写于1951年,我爸还没出生呢,新中国才刚刚成立两年呢。“穆尓提-丙”药丸,什么鬼,凯特曼-伪装,什么鬼,一共九章,九行正文目录我只看懂三个。可书名还起那么诱人,《被禁锢的头脑》,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不是么?所以一开始,内心其实是挣扎的。干嘛不去看沈从文的传记呢。
翻开这本书看下去,立刻知道这本书哪里最与众不同了。应该说,这本书是我看书历史上最特别的一本了。并不是有多么精美绝伦的插图,也不是有多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是正文开始之前有50页的导读,20页的各国版本的序言,也就是说,我在读正文之前,要先阅读这70页关于本书的各种解释。真是太贴(啰)心(嗦)了有没有。这导读都可以出一本书了,标题就是《黑格尔式的蛰伤》,作者崔卫平。其实看完导读凭良心说,除了提前剧透有点不爽以外,还是非常感谢崔老师对那些我光看目录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做了很详尽的解释。原来这本书的正确打开方式是这样的。
总的来说,这本书不是在讲政治,可处处都在讲政治,不算正常的文学作品,可是又处处显示出文学的品性。我只能说,米沃什这个诗人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然不是吃素的。
知道米沃什这个人,完全只是因为那首流传很广的诗歌《礼物》,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诗人能写出像《被禁锢的头脑》这样的书来。《礼物》,非常纯熟美丽的一首诗,深沉又干净,意味深长又简洁明快。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了吧。我脑海中经典诗人的形象就是像里尔克、安德拉德、顾城、海子那样的,文静羸弱的,甚至有点神经质的。虽然内心或许很狂热,可是显现出来的总体印象,诗人就是安静的,哲思的。《被禁锢的头脑》和诗人似乎很难划得上等号。这是一本有点热血的书。或许和作者的经历有关吧。诗人天性是敏感的。自己的祖国波兰是一个小国家,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又处于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可以说是“朝秦暮楚”,天亮还被德国占领着呢,天黑又换国籍了,焦土之上,安有完卵。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在这乱世,面对屠杀、流放、精神控制、思想改造…一个连生存都无法给予保障的乱世,如何“闻道”?遑论精神自由?感觉比我们民国时期更惨呢,民国也只是改朝换代,他们那是整个国家彻底沦陷。万物刍狗不如。
书中提到一种药叫“穆尓提-丙”药丸,吃了它,就可以幸福安宁,完全不会矛盾痛苦,思想处于自动归顺现实的状态,对现存的一切都欣然接受。也就是说,变成乐天派,从此刀枪不入。假如这世上真有这种药,请给我来一打。我要送给普天之下像我一样整天胡思乱想,又很纠结矛盾痛苦的人。天下从此太平。米沃什其实挺黑色幽默的。看着其实让人有点小愤怒。特别有感触的内容还属于“凯特曼-伪装”这章节。
至于凯特曼-伪装,名目繁多,花样翻新。我看了作者列出了七种凯特曼:民族凯特曼、革命纯洁性凯特曼、美学凯特曼、职业工作凯特曼、怀疑论凯特曼、行上学凯特曼、伦理凯特曼,感叹一下,人这种生物真的比变色龙的生存能力强多了。正如章目所说,凯特曼就是一种伪装的代名词。先不说一个人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必须要伪装,就是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为了体面的活下去,也就是说,即便在和平年代,你有别于原始猴子的重要特征就是,你得穿衣服,体现在精神上,就是教养。作者所说的表演,伪装,我想是一种极端的伪装现象,很多人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能说出来,有时候,表演到最后,表演了一辈子,自己都相信了。很悲哀,可是这其实也是一种无言的反抗吧。为了活下去,在一个极端实验的意识形态国家,除了践行各种凯特曼,他们别无他途。当时的波兰,已经被苏联红军占领,在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一种全新的哲学实践也同时进入了波兰。斯大林主义成为主流。哲学其实并不冷门。关键时刻,就是这些深居简出的人写出来的哲学思想,最终成为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源头。实践总有代价。历史的债,个别人狂热的债,全民共享。人总归是一种脆弱的生物。在恐惧面前,安全感是最重要的。人的异化成为必然。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调查,在那样的环境生存,人格分裂或者精神病患者有没有成几何级数增加。
1951年的作品。看起来居然某些地方非常感同身受。我记得村上春树说过一句话,“我从来不看还未死去30年的作家的作品”。其实可以变通一下,发表超过三十年还能被称为经典的作品都应该看看。此言不虚。在我个人极有限的生命体验里,体验过所谓的“凯特曼”。两套语言系统。含蓄的表达。自动屏蔽的条件反射式表达。作文的行文风格。学校里接受的教育和工作后接触的应该说没有必然的联系。诸如此类吧。
除了药丸、伪装、看西方、波罗的海三国、秩序的敌人-人,作者还写了他的四个朋友。这四个朋友分别是阿尔法、贝塔、伽玛、戴尔塔。肯定不是真名咯。不过在作者实际生活中是有原型的。反正读起来就让我想到中学数学课上的某些符号。这四个朋友都有做文字工作的经历。可以说是知识分子吧。在我的印象中,知识分子应该代表正义的一方,不说作品如何,起码的人品也要比普通人多一点刚正吧。假如,波兰这个国家一直都很顺利的保持独立,国内政治很安定,人民安居乐业,我想这四个朋友就不会如作者所描述的那样了吧?他们的处境,固然有怪罪于环境的一面,可作者也描述了他们原始性格造成如今局面的因素。在“新信仰”降临本国国土之后,他们都有活得如鱼得水的体现。先不论结局,至少,过程都有非常有趣的改变,或者说可悲可叹的曲折转圜。这与我国抗战时期产生的一众汉奸还是有所区别的。更类似于一种被殖民后同化了的表现。或者纯粹只是为了生存,更好的生活。他们背地里痛苦过吧。谁知道呢。精神这个东西其实是很难深入骨血的屈服的,但至少表面上他们都与当下相当契合。其实也算一种本事。让我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让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怎么归得那么清楚呢,人性?
通观全书,九章的内容其实都在讲一种家国的伤痛、意识形态的残酷、精神的变异。战争,离乱,统治,衰弱…言辞犀利。痛快淋漓。作者本人其实是个异数。他忍受不了变异。他要做表里如一的人。所以他离开故土,成为一辈子漂泊的人。以他的能力,在新政权底下完全可以像他的朋友一样,活得很好。可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这样的。四海为家,却注定漂泊,从肉身到精神,莫不如此。也因此,才有全局的视野,写下如此回顾与反省。替所有承受相同苦难以及有同样怜悯精神的善良的人。
最后,我以米沃什的诗歌《礼物》作为结束吧,诗歌还是可以让人沉静下来的:
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