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门边的尚未拆封的大大的快递盒，换上鞋子，骑上电驴，乘太阳公公还没有下班扬长而去。暖暖的微风吹拂脸颊，虽然没有来时那么暖和，也没有那么的充实，但总感觉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我和涛涛阿姨今天的行程就是回到原本住的房子里整理一下。正值中午，春天的中午给人留下一种适宜出游的感觉。我骑着电驴走过平日里日复一日都要经过的路线，却是一番别样的感受，可能是因为之前上班的出行中根本无暇顾及路边的风景。少有人经过的开发区马路上，除了闯红灯的外卖员，还有连绵不断的绿化和草地，然后就是间隔一会会看见的没怎么见过的单位。一路上给人一种在春色里傲游的感觉，而且也不是那种乡土气息。

正好一点，到达距离十公里多的目的地。然后我花了五分钟研究了一下第一次骑的电驴如何停车和锁车。上楼时，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锁不上的楼道门，白墙上熟悉的负责区域警察照片，熟悉的第一层台阶数稍多于上面的楼梯。十九层楼梯，儿时数了不知多少次。也经常玩闹，将弹簧楼道门打开到最大，看看能不能在门关之前冲到二楼，这样就能假装不被人发现重重地关门。生活就是这样，一切仿佛看上去和以前相似，但一切又好像和之前截然不同。一口气冲到五楼，和以前一样毫不吃力没怎么喘气，发现涛涛阿姨站在了门口，看来楼下停着的两辆电瓶车中有一辆是她的。

咔哒一声，转开了那个饱经沧桑的防盗门，打开了那个承载着过去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太过于熟悉的味道了。慵懒而又温馨，像极了刚晒好的被子上的太阳的味道。家里的东西很多很多，虽有些灰尘，但整体上被涛涛阿姨之前整理的井然有序。而这次的目的是清理一下冰箱里的食物和阳台上一角的佛台，因为上次阿姨以为我还要留在这过年，所以很多食物都还留着。地上放着医院里带回来的很多水果和还有吃的，还放着妈妈本来留着准备过年的两大包瓜子两袋大米和一大盘油，还放着去年为我买的苹果酸饮品，当时我嫌太酸了，喝的很少。每一片区域层次井然地间隔开，也隔开着不同的故事。

先来到阳台，来到今天的主要目的地佛台。阳台门口外摆了许多盆栽，记得上次住院许久，妈妈惦记这些平日里随便养养的植物，让涛涛阿姨前去帮忙，可惜已有两盆壮烈牺牲。这次来发现又有原本生命力顽强的植被也歪下头去。也是，连人都留不住，这些花花草草又有什么办法期望它尚存。走廊的尽头就是佛台。这里留着妈妈生前留着的很多东西，妈妈口中是说很多东西都是宝贝，要自己留着，才不能给一条鱼呢。所以今天来请对佛教也有研究的涛涛来鉴别一下哪些比较珍贵。妈妈念佛大概十五年左右，这么多年了每一天如一日地完成早课和晚课，关于学佛历程下一篇再具体阐述。早课倒是没什么印象，晚课还是有很深印象的。“啪嗒”阳台的灯被打开了，透过避光性不算太好的窗帘穿了过来，躺在窗户另一边床上的我听到妈妈走到阳台的尽头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最初结束的时候还有时会忘了关灯。这就是以前每天晚上都会发生的事情。

佛台上有许多不同的佛照和一尊尊大小不一的佛像，还有供香盒和供奉各种众生的白酒和零食。我们打开台子下面的柜子门，里面的上层排序着一排佛书，其中还有林清玄的著作。妈妈生前经常说，等我年纪到五十多岁了，有空看看她的书，也学习学习佛法，了解一下生命的真谛。而下面一层就藏着很多小盒子和小包裹。甚至在包裹里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照片，这些我估计都是去祖国各地佛山和佛教景点的纪念品和回忆收藏。最后在下层的一角是妈妈以前每次共修时都会带上的黑色书包，在楼下邻居朋友的评价是雷厉风行地骑着电瓶车出动，活力无限的即视感。涛涛阿姨一件一件地分类着，讲述着其用途或者寓意。“这个也蛮好的，你也可以留着。”这是涛涛阿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搞得我也有些纠结。然后最终决定香，烟供，灯一些做佛事的都给她，其他的之后再决定怎么处理，先把家门钥匙给她。

第二战场是冰箱。上层一个速冻烤鸭引人耳目，那是妈妈住院前最后买的东西。虽在九月份，十月份劳累或者吃的太油腻的时候，就会感受疼痛，但经过吃了药物以后，有明显的恢复并无大碍，因此也没有发觉问题。甚至在住院前，喝了一条鱼送的奶茶，还准备买一个烤鸭一起吃吃。在这个旁边还有两包用来做炒饭的双汇火腿肠。中间放着豆沙包和肉包，玉米卷，这些都是我在家学习时，妈妈为我准备的早餐还有晚上饿了吃的。“吃完了，妈妈再帮你买！”这句话经常听她说。冰箱的右侧有牛肉酱，花生酱罐头，还有每次去肯德基都会拿好多包番茄酱用来做菜用。这里许多食材还能放许久，但是之后暂不在这住了，也只带了一个小包过来，带不了多少东西回去，决定把其全部清理出去。

下层就有历史了。除了我考研前最后买的速冻水饺馄饨外，有每次回外婆家老人包的馄饨，馄饨被冻的支离破碎。有两年前夏天里买的可爱多，她又不能吃，一直被搁置在角落。还有各种汤圆，肉，包子，烧卖，上面标记的生产日期是19，20，21年，可以说是家里尘封的角落之一了。涛涛阿姨说：“我们家也这样，很多吃的也想不起来吃，放在冷藏柜了很久，都忘记了。”大的，小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基本都放到了塑料袋里准备扔掉，要是偶有涛涛阿姨想要的就给她了。

客厅里的东西就比较少了，都是一些本准备过年吃的年货。很多东西我是见都没见过，属于妈妈的提前准备。想起住院时不在妈妈身边的几天时，妈妈就嘱咐我：“你要好好研究一下家里东西的摆放啦。”家中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是妈妈自己摆出来的。虽说我也在这住了近二十年，但是真正熟络家里的还是妈妈，这也就是为什么难得回家两三天，妈妈虽然身心憔悴，依旧时不时地走来走去的原因。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她最感到安心的地方，她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主人不是所谓的所属权的主人，而是真正的主人，把持一切的主人。

我现在越来越感受到家就是一个共同经营的地方，没有洗的碗不会凭空干净，没有放置好的衣物不会凭空归类在衣柜，所需的物品不买也不会自己长脚过来。家就是这样，我不干，就只能是你干，是一个相互付出的地方。而这里经营最多的就是妈妈，这里一切都是她规划出来的。可能一个看似无用的盒子，都是她有所计划的。所以这里的一切物品都有着她的回忆。就像我去墨尔本留学，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到最后变成了一个行李箱。妈妈走了，这里的一切她也带不走。而因为疫情这个行李箱也没带回来，这同样一点也不影响我的生活。同样的，再重要的人走了，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生活岁月的脚步也不会丝毫停止，这就是人生。妈妈常被人责怪看到什么东西都想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但大部分东西一辈子都用不到。家里全都是妈妈一点一滴添置起来的。无论是厨房边的菜架，还是我房间一角的新的衣柜；不管是淘宝上新购置的筋膜枪，还是买很多奶茶店家赠送的精美杯子，这里的一切都留着妈妈的痕迹。只有门口那个大快递盒与这些格格不入，因为这不属于妈妈平均每日三件快递中的一份子。

这个快递盒里装着两张折椅。妈妈从上海出院回来，转到了海门的医院。一个床旁边只有一个凳子，而回到老家的医院，这就方便大家来看望照顾，所以一个凳子是不够的，然后我就在网上立马买了两个折叠椅。可惜造化弄人，物流出现很大的问题。周末买的椅子，第二周周五才到，此时妈妈已经不在了。我过了好些日子，才去把这个取回来，放在了门口，盒子都没有拆。

说到椅子就想到去上海住院时，陪护连晚上呆的地方的都没有，只能在护工阿姨的折椅上躺躺，就连这个旧旧的折椅也要一天十块钱。不过，邻床的病友的家属有经验，直接带来了折叠床，因为化疗是分了好多期的，后来想到了应对方法。妈妈也想着要是这次能成功化疗，还能回家过个好年，多休息几天，也在淘宝上给我整一个折叠床，挑都挑好了，就等着下单了。可惜，并没有等来这一天。后来啊，我在办公室的折椅午休的时候，时常想起这些。躺在折椅上，想起那个本该出现的折叠床；趴在桌上睡，就想去妈妈的那句“娘真可怜呀，原本晚上还能趴着睡，现在都不能了。”

这就是妈妈，一个朴素的节省持家的妇女形象。可能是身体的原因，也是自身标准的原因，她过不了小资生活的日子。高中时，她因为我送给她一杯星巴克，开心了很久很久，就连星巴克的那个杯子她说挺好看的，后来还用来倒水。生病前，有次还突然和我说她好想喝个星巴克。我和她说星巴克有啥了不起，以后经常请你喝。她也会因为我住院给她买了一个新的保温杯高兴不已，还说：“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的保温杯呢！”她还会很想要一个新手机，一个平板电脑，一个笔记本。那会她需要微信号办公，而她一直用着的是我以前用的零六年买的台式电脑，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我怎么清理内存都运转不动了。然后我就说：“你就用我的电脑，没事的。”她摇了摇头，表示：“万一时间冲突了，太麻烦了。”其实她真的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毕竟她以前开玩笑般地诉苦道：“妈妈老可怜的，电脑用你之前用的，手机也用爸爸用过的。”这也是她一直摆弄她那才一千六的新电脑的原因。这也是她住院时收到给她买的vivo新手机，研究了一个晚上的原因。和她视频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这同样是感谢涛涛时，送她平板电脑的原因。其实她心底里特别想要。后来她的电脑因为一次故障，经过修理还是不怎么用了。我就拿她打趣：“哈哈，电脑不行了吧，我就说这么便宜的电脑肯定不行了吧。”现在想想还挺后悔说了这句的。

而她的钱花到哪里去了呢？她每个月过日子都精打细算，每周要和我出去吃一次，散散步。还有一部分要支援我去考试，考驾照，游玩。而我每次游玩也只问她支援三五百，毕竟疫情当头，毕竟月底炒饭过日，毕竟生活不易。

想起去年两次出去吃饭。一次是春节里，从外婆家出来，先请我吃了正新鸡排。而后我给她介绍了蜜雪冰城，她感叹到水果茶居然这么便宜，第一次喝奶茶水果茶不那么小心翼翼。然后我们看了《你好，李焕英》，虽然属于商业片，但妈妈想起了外婆，觉得还挺不错。到晚上吃晚饭就出现不悦了，找地方吃饭左挑右选，因为很多过于昂贵。最后定在了大娘水饺，又因加了一份南瓜饼陷入不愉快之中。我责怪她喜怒形于色，不该在柜台那就表现出来。而她执着花费超标了观点，超过一百块。就这样，节假日仍不愉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过到了家中又和解了。

第二次是十一节假日。从海门的外婆家开车回来，妈妈的车技愈发熟练。妈妈决定我们不立马回家，心情好决定去看电影。在她心目中看电影应该属于很奢侈的事了，喝杯下午茶，吃个关东煮属于很小资的事了，仅仅吃一个冰激凌她已经非常幸福了。本来准备躺在按摩椅休息会 ，结果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取不出票来。妈妈买的票是凤凰影城，一听名字就很常见，果不其然不是这家凤凰影城。当时我听这事没有责怪，而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妈妈就没有那么着急了，我们立马赶往另一个地方。毕竟我们提前了一个小时，所以最终还是准时到达了。这次看的是《日常幻想指南》。电影的题材很不错，就是生活里的一切事物都会讲话，妈妈也挺喜欢的。虽然剧情的走向很俗套，但我们也只是图个乐，给予好评。晚上吃饭又遇到难题了，在从来没来过的商场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决定下来。妈妈提议肯德基，我们坐到座位上，翻开app发现没有优惠套餐，我直接拉着妈妈离开，因为妈妈又不怎么吃这个的。最后我们停在了魔法帽小火锅的门口，因为我说这个之前和同学吃过，然后门口贴的标价非常便宜。没想到一进去才知道，这是会员价。妈妈还是下单的时候才发现，我解释给她听，她表示内心颤了一下。虽然大部分是素菜，荤菜只有乌鸡卷和午餐肉。但是火锅里热气腾腾，将聚餐的美好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一刻我才领会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吃火锅的原因了。我问妈妈：“这次吃这么贵，你怎么没有心痛到掉肉！”她回答道：“难得出来吃的，没关系没关系。”

而她最终停在了四十九岁，一个没怎么享受生活就匆匆离开的年纪。她没有见过会显示温度的热水壶，也没有喝过咖啡机磨的咖啡，她会把好不容易等到的淘宝折扣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也会买到实惠划算的东西而开心几天。她走后，我经常会想她活着真苦，只有童年时光是幸福的。长大了，父母闹离婚，夜夜睡不了好觉。成家了，双方父母不支持，白手起家天天拼命地加班。后来还生病了，虽然康复了，但是饮食生活都受影响。终于养好一点，网络电视也开通了会员，也能和别的阿姨一样开始追剧啦，命运就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但后来我又想，其实这和她的年龄无关。如果她平平安安的，以后她的生活依然还会这样节约，和老一辈的人一样。虽不像亲婆爷爷那样，一年就开一次空调，大年夜的菜吃到年初七，但她也会只换几十块的眼镜，一年也只买一两件便宜的衣服。就连生病了，她也会时常担心是不是住院花的太多了。但实际上，因为重病医保高，再加上也没怎么治好，也没有花多少钱。临终前，想了又想，想了两次，最终还是决定把剩下所有的两万块转给涛涛阿姨，一点也不留着，用来做生后的善事。涛涛阿姨对她的评价就是太客气了。她真的不想欠任何人，她只想平平凡凡，朴朴素素地过这一生。节省而又持家，什么都想留着。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那个一个狮子头两人分的日子了，那个难得出去挥霍一下，两个人共用一个套餐，一起吃一个炖蛋的日子了，那个晚上出去散步给妈妈带十二块的超值1+1的日子了，那个月底顿顿炒饭的日子了。人们时常会怀念过去的苦日子，不是喜欢苦日子本身，而是怀念陪自己过苦日子的人。更何况我的这个并不是苦日子。但是还是那句话，想留下的很多，但一个也拿不走，人生旅途的包裹里已经很重了，装不下任何了。

故事的最后，我和涛涛阿姨拎着大包小包，准备都放到下面垃圾桶旁边。完工后，我把书包里的平板电脑递给涛涛阿姨，说：“这是妈妈第一次住院就想送你的礼物，那会没想那么多，想着以后完全康复了，再送你份大礼。”她收了下来，并留下一句感叹“她真的太客气了。”走之前，我背着我空空的书包，拍了拍门口的包裹盒，还是没拆开，因为要开始新的征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