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陶陶快来吧,奶奶在菜园里掏蜜呢?”上了小学的表哥并未收敛起他那大呼小叫的习惯,而我也不顾裙子会绊脚,听着呼声紧跟着穿过后门往菜园子里跑去。
外婆家菜园子里有半截高过我头的土墙,与其他土坎连在一起,将菜园子圈在里头。园子外有芭蕉树,芭蕉也是可以吃的,虽不及香蕉香却更甜,还有桑树,桑葚更是美味,吃一阵子,嘴巴和手指头都是紫黑色。儿时对动植物的辨认大抵分为可以吃和不可以吃两大类罢了。菜园子里面有花儿果儿,菜花、黄瓜花是黄的,也有白的,再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紫色花儿,花朵间总躲着些忙于采蜜的小蜜蜂。嗡嗡的声音却是要近一些才能听到的,说小蜜蜂如何勤劳这是上学以后才有的概念,那会我倒期待着蜜蜂多采些花蜜才是。
上学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小蜜蜂发现蜜源之后会跳“8”字舞或者圆圈舞告诉它的小伙伴们,嗡嗡作响原来是在传信息呢。而这些采蜜的都叫做工蜂,每次工蜂采蜜需要约半小时,然后带着和它自己差不多重的花蜜回蜂箱交给储藏员,据说每公斤蜂蜜需要小蜜蜂上万次飞行采集。运回蜂巢的花蜜再有内勤蜂一一吞吐加工然后搁置到像格子一样的蜂巢里。
却见那土墙与院墙接合处,一身青衣裹着包头的外婆正拿着一个铁瓢里头搁着烧热了砖石就着青蒿在蜂箱跟前熏蜜蜂呢,烟雾缭绕,蜜蜂却也没有全部被熏走,总有一些绕着外婆不肯飞远些。掏蜜用的洋瓷盆和竹片刀搁在那半截土墙上紧挨着蜂箱。我本身是胆小的,又是女孩子,但见表哥上前去,不由得也跟上去了。
蜂箱其实该叫做蜂桶,大概是外祖父寻人从山上砍了树,依着树将圆柱体内部掏空了,晾干,再拿两片薄薄的石板敲打成圆形做蜂桶两头的盖子,当然上面要凿几个小孔好让蜜蜂进出。我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法子,竟哄得蜜蜂来这里安了家,还有蜂蜜可以吃。
因外祖母用青蒿子熏了,很多蜜蜂已经被熏走,只留下老弱的或者还有不怕熏的,还在蜂饼上爬来爬去,好像在守卫他们的蜂巢。蜂饼其实就是一个接一个格子般的蜂巢连在一起,就着蜂桶的形状成了饼一样。据说小蜜蜂要放满每个格子再等蜂蜜成熟才会给蜂巢封顶。蜂桶里蜂饼像一个个横截面一样依次排列着。想想那么多的蜜就等着拿出来吃,我吞了吞口水。
“小心遭蜂子蛰疼了,一下又哭起,让开点!”外婆是温柔惯了的人,这已经是她对我们极重的语气,加上表哥是她的长孙,而我又是那个不常在身边的外孙女,对我们又极是娇惯的。这样的话语表哥哪里肯听进去,继续像小尾巴一样腻着到蜂桶前头。我这样胆小的自然是退后了几步看着。
等蜜蜂散开的差不多,只见外婆拿起约莫两指多宽的竹片刀,在蜂饼与蜂桶粘合处轻轻的刮了刮,另一只手却小心的托着蜜饼。左一下,右一下,上头再刮一下,蜜饼就快倒了,外婆紧忙着双手托起将它拿出蜂桶,搁到洋瓷盆里。接着侧过身继续刚刚的动作,又得了一个蜜饼。这动作重复着,我只听到蜜蜂嗡嗡,还有周边的鸟叫,却忘了正是烈日当头,浑然不觉晒得脸作疼。
突然哇的一声,表哥哭了,肯定是被蜜蜂蛰了,我一面着急一面为自己的听话没被蛰到暗自窃喜。“陶陶,回去给你哥哥拿点盐巴抹抹”外婆大概是忙不开了,所以在她大孙子哭起的时候她没丢开手头的事情,弄不好自己也要被蛰的。
等我拿了盐巴来,外婆已经退下来了,洋瓷盆里放着有白有黄的蜜饼,满满的一大盆,还有在蜂巢里头的小蜂儿。把盐巴递给外婆,表哥还在指着他手臂上鼓起的包抽噎,却见外婆眼皮上也肿起来了。为了这舌尖的甜蜜祖孙都被小蜜蜂给蛰了。外婆把我们带回院子,搁下那一盆蜂饼,自己又去抹盐巴了。
表哥似乎是不疼了,和我各自拿了一块蜜饼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吃起来。这样的蜜饼还没把蜜过滤出来是要吐渣的,这渣呢还要收集起来供外婆煮腊,所以两个小人也不用外婆提醒自顾自地就把吐出来的渣放到一处,一会儿便成一个小堆……
眼见外婆从厨房出来,又巴巴跑上去问“阿婆,还疼不,我给你吹吹吧”,“阿婆不疼,你们吃点有蜜的,不要吃那蜂儿,那个吃了容易生病……”“奶奶快来吃蜜吧,这块蜜多的很哦”叽叽喳喳的声音总是跟随着祖孙三人,想来那时外婆也该是开心的。
蜂饼是不能放太久的,还是需要沥出蜜汁来,才好存放。所以,稍作休息的外婆又去洗了手,拿出干净的盆、纱布、竹筲箕还有勺子之类的。先把竹筲箕搁在那个干净的洋瓷盆上,接着把白纱布铺到筲箕上头,再把蜜饼一个个放上去,用勺子、筷子将蜜饼捣碎。捣碎蜜饼这样的活计在我看来就是玩儿嘛,顾不得外婆阻拦又要抢过来试一试,被蜜蜂蛰了的表哥也是不甘落后的。捣碎之后要把蜜汁沥干净不致浪费,却要很久的时间。这个负责时不时搅拌一下的活往往交给两个孩子。
小孩是坐不住的,刚吃了新鲜的蜂蜜,精神正足急着外出玩儿,时不时“阿婆好咯,快来瞧”,“奶奶,你来看看嘛”。最后过滤得差不多时,外婆就会拿出各种瓶瓶罐罐,有放过麦乳精的大玻璃瓶、有像腌菜坛子一样但小很多的陶罐,还有装过菠萝、樱桃罐头的玻璃瓶。一罐一罐装好,我们在旁边生怕外婆不小心洒了,该多可惜。有时外婆会将几罐蜜一一分配了,“这罐你的,这罐给你陶陶妹妹,那罐给你小嬢嬢带去学校,这罐过几天我们送去给你阿太(外祖母的妈妈,增外祖母)”。絮絮叨叨的外婆说了多少我大概也没有听进去,反正小姨——她的小女儿比我大近十岁的样子,我们是非常期待她从学校回来陪着玩儿,给她自然是好的,我那会就是这么想。
还有一两罐外婆会收起放到堂屋的大木柜子里,那个柜子,孩提时代我始终有心有畏惧。因为紧挨着供奉天地君亲师、列祖列宗的供桌。总觉得往日是要去磕头的。再一个,据说有别家的小孩躲猫猫进了这一类柜子之后再也出不来闷死的,父亲一再告诫不许钻到柜子里。我也是远着它。我的表哥却表现处他作为男孩子的气概,总敢上前去,从里面发现好吃的,比如蜂蜜,偶尔会有红糖以及别人送给外祖父的饼干、罐头一类。
收好东西的外祖母还要将过滤剩下的蜂巢以及我和表哥吐出的渣渣拿到一起煮蜂蜡。具体怎么做我已经不大记得,只知道最后晾干一大块,纳鞋底时外祖母总会拿出小块来将线在上头过一下,能够起到润滑的作用吧。有周边的妇人来要蜡时,外婆也会慷慨的赠予。
那时候物质虽匮乏,外婆始终用她的方式爱着她的孙辈,甜甜的蜂蜜总是可以满足我这只馋猫的。更何况手巧的外婆还有很多吃蜂蜜的法子:将核桃仁取出蘸着蜂蜜吃,既有蜂蜜的香甜还有坚果的香味,好吃的很,还可以润肺,时至今日我还会这么吃。泡水喝,已经是极好的饮料。再有就是蒸了荞糕,在蘸着蜂蜜吃,那这顿晌午(方言:在下午一两点之间,大抵是下午茶的样子)便是十分满足了。当然像我这样嗜甜食的孩子而言,直接挖一勺喂到嘴巴里也不觉得腻。外婆很是疼爱我和表哥,有时表哥去上学了,我刚好在外祖母家,她总跟我说:以后你上学也来我家住吧,挨着学校,我给你做了好吃的带着去学校。
这样的情景已经远去二十多年,之后没两年外婆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终究没等到我上学。后来我也开始上学,离家越来越远,很多年未能在清明时节到外婆的坟头去拔拔草,为她上香。外婆的离世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和离别的可怕,因为那个娇惯你纵容你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我还记得外婆离世满月后,曾外祖母来了(我们要叫阿太,孩提时代认知里那个人是妈妈的外婆,外婆的妈妈),她也坐在外婆时常缝补衣服的柱子跟前。那时还未出嫁的姨妈在说阿婆怕是知道了的。我怯怯的看着那个场景,一种莫明的悲痛在胸口压抑着。
随着年龄增长,慢慢理解生老病死终究是无法回避,外婆离世带给我的痛慢慢在二十多年的时光中淡去。掏蜜的情景偶尔还在梦中出现,那段时光应该是我生命中最自由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