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决定先找工作,然后在公司附近找房子,这样上下班方便些。大龙的思路是正确的,可后来的事实却令人很无奈。大龙从网上得知半个月后虹口体育场有一场特大型的招聘会。大龙决定不能错过虹口体育场的招聘会,但是眼下得找个工作过渡下,有吃有住就行,其余都无所谓。
大龙的第二个夜晚是在网吧度过的,大龙后悔没有早点选择网吧作为过夜的地方,要不他也不会发烧了。就是坐在椅子上睡觉太幸苦,坐在椅子上任何一个姿势时间长了都会成为一种酷刑,大龙不停地变换着睡觉的姿势,可还是不得要领。睡得腰酸背痛,感觉像是赶了一夜的路。
大龙最先锁定的目标是饭馆,大龙还真就在大街上遇见了这样一个饭馆。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招勤杂工,包食宿。欣喜的大龙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他坦诚地跟老板说他打算干半个月就走人,包吃包住就行。老板也坦诚地告诉大龙他只要长期工,不要短期的。
“我不要钱。”大龙说。
“你不要钱也不行。况且这也不是钱的事,勤杂工也要学的,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开始也得学。你刚上手干几天就跑了,我们还得再招人,那我们招你干什么?不如一次性招个长期的。”老板说。
大龙无语,只好离开。
大龙继续在街上瞎转悠,可是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大龙后悔不该那么坦诚,结果错失良机。他本可以不说自己的计划,反正他也不要工资,干半个月就走,难道老板还能捆着他?坦诚一点好处也没有。他今晚还得在网吧里坐着睡觉,那感觉生不如死。
大龙再次回到网吧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网吧关门了。大龙也懒得再找住处了,他打算再次露宿街头。大龙想找块硬纸板做床,他实在是没有勇气直接睡在石板路上,可气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哪怕一点硬纸板。这个城市太干净了。最后大龙在便利店里讨要了一个空纸箱,拆开之后大龙惊奇地发现这不就是一张上好的床吗?大龙找到一个拐角处躺了下来,这是几天以来最像睡觉的睡觉了。
远处大龙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也看见了大龙。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大龙羞愧难当,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自己和乞丐有什么区别呢?这个想法让大龙无比沮丧,大龙只好安慰自己,这只是他权宜之计,他不可能永远如此的。并且暗下决心明天一定找到工作,一定不能再露宿街头。下半夜路上的行人少了,大龙钻到了自动取款机下面去睡觉,那里干净也没有蚊虫叮咬,大龙倒踏踏实实睡了一会。
第四天。
已经是是第四天了。
突然地,杨天龙发现干保安倒不失为一个正确的选择。据他的观察,这份工作既能满足他的食宿要求,而且还有充足的闲散时间。这样他就可以“骑驴找马”,继续寻找其他满意的工作。这么拿定主意,杨天龙对自己提出了一个要求,这回他不能那么冒失了,不该说的就不说,不能那么实诚。他得灵活变通,必要的时候他得撒个谎。
杨天龙很快就在一栋大楼前发现了机会,电子广告牌上滚动着招聘保安的广告。真到了行动的时刻,杨天龙却止步不前,他发现自己缺乏勇气。究其原因,他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他瞧不上这份工作。他觉得干保安有失尊严,有点下贱。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巨大的心理落差则让他心生不满,说到底,他来上海可不是为了干保安的。
就在杨天龙犹豫的时候,一个胖保安看见了杨天龙,他走上前来主动询问杨天龙是不是想干保安。从胖保安那里杨天龙了解到,他们现在急需保安,保安不像别的工作,人手不够倒班都困难,胖保安抱怨他已经连续执勤一天一夜了。杨天龙在胖保安的带领下去见了主管。主管倒也没有问太多,和杨天龙的想象一样,他们提供一日两餐,工作也颇为清闲,白班溜达溜达就行,晚班几乎就是睡觉。可是主管却提出了一个要求,正式上岗前他得先缴纳两千块钱的押金,还要想办法买一套保安制服。主管提出的要求直接排除了杨天龙混日子的可能。虽然胖保安极力怂恿,杨天龙也只能拒绝。说到底,他只是想过渡一下,并没有打算长久地从事这份职业,更不想买一套自己根本就不需要的保安制服。
虽然大龙发过重誓一定要找到工作,可他还是得继续露宿街头,这对大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种打击主要是心理层面的。大龙无奈地接受现实,不敢想得太多,夜里睡在角落里的时候,大龙终于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他哭自己糟糕的处境,哭自己的无能为力。哭完还得继续睡觉。
第五天。
大龙原本看不上快递这样的行业,骑着电瓶车在马路上穿梭,这在大龙看来是有失体面的。可是大龙不想再流浪街头了,于是找到一个家快递公司问了问。
“要人吗?”
“你哪里人?”
“安徽人。”
“不要。”
大龙问了两个快递公司都是如此。奇了怪了,人家忙得很,大龙也没有问。到了第三家快递公司,大龙决定一定要弄个明白。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在门口正在分拣快递,面前堆得小山一样。大龙走了过去,问道:
“哥,问个事情,你这里要人吗?”
“你哪里人?”
“为什么这么问?”
“河南安徽人不要。”
“为什么?”
男子因为长时间蹲在地上,站起来之后明显感觉到了一阵晕眩,他眉头紧锁,似乎有些缺氧。大龙以为他会轰然倒下,然而他还是站稳了。又是哪个问题:“你哪里人?”
“安徽人。”
“暂时不要人了。”
杨天龙说:“是不是河南人也不要?”
男子艰难地点点头。
“为什么?”
“说出来你别不高兴。我们这片的快递公司都怕了河南人了,还有你们安徽人。送了几天快递,连人带车都不见了。”
杨天龙脸上一阵赤红:“安徽人也不都是这样。”
男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大龙原本看不上快递这种工作,现在发现人家也同样看不上他。大龙正准备走开,一个女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要人。你先别走”女子又对男子说:“这个小伙子看起来应该老实。”
“再不要人我俩就得累死在马路上了。”女子说。女子的话戳到了痛点,男子直起了腰,挠挠头:“那你就试试吧,按件计工资,派件是一块钱一件,揽件是三块。不过你得把身份证放我这,还有你家里人的电话给我留两个。没别的意思,就是以防万一。问你要押金估计你也不愿意——你知道这一车快递得赔多少钱吗?你要是带着一车快递跑了,我这一个月就白干了。”
大龙同意男子的条件,并且保证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有住的地方吗?”大龙又问。
“有。”男子指着一扇卷闸门。“地方不大,夜里还要把两辆电瓶车推进去充电,睡觉是可以的。电风扇也有,晚上你搬过去,白天再搬过来。”虽说只是一间狭长形的楼梯口,一张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木床,一想到晚上可以睡在床上,大龙还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大龙就这么开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大龙负责两个小区及沿街门店的快递。起初大龙送快递很慢,小区里的楼房都似曾相识,楼号排列也不规整。他只能不停地问。大龙本来也不图挣钱,快点慢点也无所谓,可是代哥却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干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代哥从来不是走路,他干什么都是跑着去的。最初的几天里,大龙送快递很慢,一天也就是三十来件。在代哥的催逼下,大龙渐渐上手了,也养成了代哥式跑步走的习惯。
虽然白天很累,但是晚上可以躺在床上睡觉。大龙把睡觉看得无比重要。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大龙会把这份工作一直做下去,直到找到合适的工作。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空气中漂浮着粘乎乎的水滴,大龙浑身湿透。看样子要下雨,可他还有十多件快递没有送完,他想赶快送完,他骑着电瓶车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前进,左右逢源。可能是他累了,注意力开始涣散,也可能是他太着急赶路。在一个丁字路口,碰撞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事后大龙反复回想,觉得不可思议,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并没有看到任何车辆,那辆车就像是从天而降,硬生生地砸到了他的电瓶车上。
碰撞发生的时候大龙脑子里一片空白。砰地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电瓶车击倒,咔嚓,轿车的后视镜就像一只火箭笔直地冲天而去。大龙摔到在地,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
一个西装革履的眼镜男下车了,脸上笼罩着愤怒。眼镜男什么也不说,他把后视镜捡回来,然后又扔掉,围着车转了一圈,最后蹲在车门前反复检查。大龙也踉跄着从地上坐了起来,好在没有受伤,只是摔了一跤。
眼镜男检查玩车子,对大龙说:“你急等着去投胎?”
大龙苦笑一下。大龙心里嘀咕这次麻烦大了,后视镜给撞飞了,不知道得赔多少钱呢。
眼镜男说:“你看怎么处理吧?反正是你撞的我,我都没动,你就直接撞了上来。报警也行,私了也行。”一会眼镜男又说:“还是私了吧,省事。”
“修车大概得花多少钱?”大龙说。
“最少得一千。”
这大大超出了大龙的心理预期,他的车难道是这么金贵的东西?
“一个后视镜要花这么多钱吗?”大龙说。
眼镜男立马就不乐意了:“我这还是不去4S店的情况下,去4S店得更多。你知道我车多少钱吗?三十五万多。”
大龙傻眼了。
“还有呢——”眼镜男说:“车门也刮花了,整个门都得重新整形喷漆。”
大龙觉得不可能,他蹲下来检查了一下车门,果然看见了一道手指长的灰色印迹,大龙用衣服反复擦拭,希望那只是一道泥灰,可是无论他怎么擦,那道灰色印迹也无法消失。
眼镜男说:“这样,我们去修车店,你给我修好就行。你别以为我在讹你。”
“我没有钱。”大龙说。
就是这句话让眼镜男暴跳如雷的。“没有钱你在这跟我废什么话?”
大龙把身上的钱全部数出来才一百多块钱,大龙哀求道:“大哥,实在是不好意思,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我只有这么多了。”大龙甚至没有去思考尊严和体面,他只能耍赖,他在瞬间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就是跪地求饶也不能给他那么多钱。
眼睛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撞了我的车,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想装孬熊?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真是没钱。这个工作我才干了几天。我才来上海。”大龙那眼神是在乞求,他的眼神已经在给眼镜男下跪了。
眼镜男捡起已经变形的电瓶车,看看又扔掉。眼镜男打开快递口袋看了看,对大龙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你在哪上班,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就把快递给你。没钱你就去借。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大哥,这个不行。”大龙说:“这些快递今天必须送完,要不客户会投诉的。这些快递也不值钱。我就在小区门口的快递公司上班,我绝对不会不承认的。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借到钱就给你打电话。”大龙说着就把一把零钱塞到眼镜男的手里:“这些钱你先拿着,我送完这几个快递,就给你借钱。”眼镜男数了一下手里的一把零钱。
终于,眼睛男恨恨地扔下了快递口袋。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后,眼镜男说:“你尽快借钱,今天晚上不给我钱,我就去找你。”
在大龙止不住的感谢声中,眼镜男上了车。车子发动了,隐隐抖动,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浑身充满神秘的力量。车子在大龙眼里变得十分高大,如同一辆坦克。当车子缓缓前行,大龙又觉得这头野兽会随时扭过头来撕咬他。车子终于开走了,大龙如释重负。临走时大龙猛然发现路边有一个看热闹的老太太,直勾勾地盯着大龙,看得大龙心里发毛。老太太的眼神没有一点人味,冷冰冰的,好像她看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黑猩猩。大龙推着电瓶车赶紧跑了,不觉流下两滴豆大的泪珠。
大龙连拖加拽把电瓶车弄到了快递公司,跟代哥说明情况,代哥当机立断道:“给你结工资,赶快走吧。”
“人家会找上门的。”大龙说。
“找什么找,你还真打算给他钱?”代哥说。不过说实话,大龙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想赔钱,可是也没打算逃避。对大龙来说,少赔一点是最好的结果。
“好汉不吃眼前亏。”代哥说:“他要找上门我就说你不干了。他不能拿我怎么样。”
大龙觉得代哥的话也有道理。走人不就行了?总不能让代哥赔钱。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工作就没了,他又得露宿街头了。还有五天才到招聘会的时间。大龙权衡一番,决定离开。
大龙干了九天,送个六百多个件,代哥给凑了个整数,点了七张票子给大龙。
“代哥这样不行。该多少就就多少。我把你的电瓶车也撞坏了。”大龙说。
代哥笑道:“没事,修车能花几个钱。这些天你没少忙。拿着吧。”硬是塞到了大龙的手里。
收拾完行李,代哥仍然忙着分拣快递。大龙抽出其中的两百块钱,放在了吃饭的桌子上,然后离开了快递公司。大龙的第一份工作就这么结束了。
撞车事件给大龙带来深深的困扰。他后悔自己行事莽撞,但更多的是自责,怎么就吓成那个怂样了呢?他想起了眼镜男的那句话“你还是男人吗?”,这真是奇耻大辱。也许他应该勇敢地承担责任,赔钱。可是,事情已经发生,并且在大龙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阴影。大龙想明白这个事情是在许久以后,那个时候他已经在上海经历了许多,他才明白那不是怂,而是对财富本能的屈从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