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3

我被安放在街角。我的身后有两栋高大的建筑物。其中住满了人,形形色色的人。我面前是一条马路,其中有车,有人,川流不息。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少年了,不知道我多少岁,我没有这个概念。但发生的事情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我能想起的第一件事。那时,太阳火红,我浑身燥热。两个男人坐在我身上。他们在讨论孩子的事情,不一会,两个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过了很久,太阳落山了,我恐惧。黑夜中,路灯幽幽暗暗,使路面变得柔和,模糊。我没有过多注意结伴而行的行人,那不值得一提。我注意到独来独往的人。我发现,中午独来独往的人,到了晚上,就会变成两个人。其中一个,彩色而立体,而另一个,黑漆漆,贴着地。后来我知道,那是影子。

夜晚,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来了一个老头,和我共眠,他的胡子和头发扎到我,使我烦躁,但却心安。他睡着了,不脱衣服。他的头发是白色的,躺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白中带黑。他的衣服和路面一样,污渍斑斑。我想,我可能也和路面一样,和他一样,污渍斑斑,我不在乎,也不注意,我知道这没意义。

原来太阳在第二天会照常升起。这使我惊奇,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无动于衷,因为我不会睡觉。但照到他的脸上,使他睁开了眼睛。他起身,我如释重负。

于是他离开了我。他还会再回来吗?我不知道,我不懂。

白天,一整天,平淡无奇。无数人在我这里走走停停。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曾在我这里短暂停留。嘴里异口同声,说:累了,歇一会。他们坐在在我身上,我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喘气。还有那沉甸甸的分量。有人坐下喝水,有人坐下点燃香烟。有人坐下交谈,还有人坐下沉默。

夜晚,那个老头,他回来了。一个人,手里攥着褶皱的纸,里面裹着食物。他坐下,狼吞虎咽。此时夜深人静,我听到他咀嚼面包的声音。我觉得,那是夜的伴奏。他是唯一回来的人,我第一次,感到熟悉的味道。这使我快乐。白天的行人摩肩接踵,夜晚的灯光下却绝无他人。熟悉的孤独,胜过陌生的纷乱。

他躺下,睡着了。身上盖着厚厚的衣服。我感受到熟悉的呼吸声。这是黎明的旋律。

于是又到了白天,人多起来。但和昨天的人又不一样了。可这没有区别。人在变,规律却永远不变。因为无论是多么不一样的人,到来也只是坐下,并且走后再不会回来。这对我来说,谁都一样。黑白并非无常,却总是重复。重复使我变得麻木。

我和他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每晚都会回来。这使我感到欣慰。这是唯一的不同。

我会痛吗?有过。那是一个阳光的午后。小学生放学路过。笑脸天真无邪。他们三五成群来到我身边。我本来已经麻木。认为他们会坐下休息,随后离开。这是我的思维习惯。但不料总有意外。

他们掏出小刀子。那种刀子是纸的刑具。将纸杀死,劈成两半,发出莎莎的声音。那对纸来说,是五马分尸的酷刑。我霎时感到不安。他们用刀子割我的皮肉。刀子次进我的肉里,我痛苦,沉默是我的呻吟。他们割出我看不懂的图案,有说有笑。那将是我永世的疤痕。

我第一次感到痛。之前,人们坐在我身上,我感到沉重。我感到呼吸的起伏。痛比这些更真实。

我的邻居是两棵树。左边一棵,右边一棵。他们肝胆相照。用自己的肢体,树梢,对彼此旁敲侧击。用自己的产物,树叶,眉来眼去。我听不懂他们的话语,看不懂他们的动作。

他们比我高贵,我们不是同类。他们会变化。他们总有两幅模样。一副,郁郁葱葱,另一副却截然相反,枯枝败叶。我知道我自己,无法用变化去反映自己的心情。无法用变化和大自然相得益彰。我永远只有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四季交替,我亦如此。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后来,两棵树被拔起来。我才知道。虽然他们彼此相隔,但树根扎进地下,却互相交缠。楼房被拆除。我意识到,我该离开了。于是,我也被拔了起来,送上卡车。

这一切突如其来,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经历大场面。我感到震惊。卡车在奔驰。此时,我就像长了腿的人类,景物从我眼中向后离去。

我看到世界,世界如此新奇。卡车拐弯,直行。每条街道都不同,每个建筑都不同。有时车水马龙,有时畅通无阻。有时人声鼎沸,有时寂寥一片。眼前一切变得陌生,我感到害怕。我开始怀念,怀念我唯一的朋友,只有他会回来。深夜里有他陪伴,听他熟睡中的呼吸声,黑暗变得肤浅。卡车行驶了很久,天黑了。此时我在卡车里,黑暗却如此深沉。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将走不出这黑夜,黑夜会把我永远困住。

好在,天亮了,一如既往。我感到放松。车停了。司机下车。

我来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这里是一个敞篷,很大,里面有很多我的同类,被摆成一排排的,整齐划一,有规有矩。我和他们大小不同,由同一种材料组成。

司机开口了。“这个椅子,昨天收的,放你这吧,我要没用。”

这里的管理者回答。“行。那就放这吧。”

我被扔到了空隙。这里拥挤。空气不新鲜,没有人烟。地面是水泥的,布满烟头。管理者在小屋里坐着,小屋是单独的,与我隔开,也与我们隔开。

我看着身边的伙计们。他们也在看我吗?我不知道。我感到紧张,不知所措。怀疑,新鲜,不安,迷惘,孤独,统统来袭。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之前仅是孤独,孤独占据我整个生命,我感到空虚。但如今,怀疑,新鲜,不安,迷惘,这些感觉蜂拥而至,孤独本该无处安放。相反,孤独却愈演愈烈。桌子上本来只有一道主菜,我不以为然。随后,配菜端上来,主菜却显得更加重要。

昼夜对我来说,已不复存在。这里通天阴森。除了吃饭睡觉,管理者一直在吸烟,喝啤酒。偶尔叫来他的同伴打牌,他们彻夜娱乐,连洗牌都是梦想破碎的声音。整个棚子乌烟瘴气。他们有人一直咳嗽,患有哮喘病。有人喜欢放声大笑,然后把腿翘起来。有人一直戴着一顶黑帽子,大衣外套永远不会被脱下。他们坐在一起,打发时间,敷衍人生。

“生意现在不好做,连二手货都没人买了。”

“价格低的厉害。”

“凑合过吧,有吃有喝就够了。你还奢求什么呢?”

“对对。抓牌,抓牌。”

“我再来一瓶啤酒。”

这是管理者和他同伴的聊天。他们总是聊这些。我听的足够多了,感到无聊。

后来,我看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是那个哮喘病人,通过他们的谈话,我了解到,他病死了。死于哮喘。不久,棚子里来了一个小眼睛的卡车司机,来代替死去的哮喘病人。他们的伙计死了一个,但是牌桌依旧紧张刺激,他们的谈话充满火药味,心里估计也在暗暗较劲。牌的大小成为人们唯一关心的事情。新来的司机和管理者他们几个打成一片,聊的火热。这才是牌桌应该有的气氛。很快,他们就把死去的病人忘了。

而我身边的伙计们,每个都看起来老态龙钟。电视柜,沙发,写字台,餐桌,椅子。还有和我一样的长椅。他们在这里待腻了吧。可能在我之前很久,他们就已经在此了。久而久之。没有人坐在我身上。之前的经历,使我认为,为人们提供便利是我的责任。就连他们打牌的那几个人,也只会选择简单的小椅子,不会理会我这长椅的。我明白,我失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树木了,很久没听到过马路的嘈杂声,很久没闻到过外面空气中的各种味道。更不要说体会到人的呼吸起伏。一切已经变成了回忆。甚至,我已经忘掉了老朋友,唯一的老朋友,他的脸庞和胡茬。我听到哮喘病人死去后,第一时间,我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然而,我不会知道。

身边的伙计们时不时会被买走。刚才,一个老太太来到这里,带走了前排的电视柜。电视柜不大。他会被带到老太太的家里,作为家居。一直陈列着,支撑庞大的电视机。一个是木头做的,另一个是电子产品。我想不通,两个毫不相关的东西,却要一生一世捆绑在一起。对了,不仅如此,他还要目送主人的死亡。电视机也会在某个时刻,不起眼的时刻,突然坏掉。时间对他来说,无比缓慢,他只能眼看自己衰老,腐烂。为何这就是电视柜的宿命。

卡车司机把电视柜这个伙计装车了,他离开了。

管理者没有打牌。他陆续喝了几瓶啤酒,打了几通电话。挂掉电话后,在棚子里随意溜达,转圈。不一会,来了一个女人。他锁上了棚子的大门。大门很大,同时可以铜锅好几个我。他把门左面右面分别关闭。用粗铁链锁起来。他带着女人去了隔间小屋。随后,打牌的人来了,用劲敲门,喊他的名字,他没有理会,和女人继续待在屋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看到一个沙发。他已经老的不成样子。被丢在角落。之前我并没有过多注意,但在那天,我不得不入神。他比我年龄大,全身斑驳。用牛皮做成的外套,那是他的皮肤。显然皮子已经磨破了,褪色了,一块一块的。他的经历可能很丰富,很大的发挥了自己的价值。不知道他前半生在做什么,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被带到了这里。和我一样,和其它一样,在这里沉沦。

我看到他被三个男人拉出去。谁会买这老旧的沙发?我猜测,凭习惯和直觉来说,应该是老头子或者老太太。他们给家里放上老沙发,他们喜欢老物件。老沙发和老房子最搭调了,到了那里,他一点也不显老。他不会那么孤独,他不会被放在角落,而是靠着墙壁,待在中央。老头老太太坐上去,仍旧感到舒适。本身这个价格买到他,就算是很值了。而且老人,往往对物件格外珍惜。如果到了家里。他会被好好对待。他会被好好的洗个澡,被擦拭全身。然后在舒适的环境里,继续发挥自己的责任。老头老太太的外套会放在上面,老头看的书也会被放在上面,老花镜的盒子,还有他们用的扇子,剪刀,电视遥控器,都会无一例外的摆在上面。我替他感到幸福。

我替他感到快乐。无论如何,他在被运送的途中,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我们待在这里,和回忆总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摸不着。他出去了,他可以触摸回忆中的事情了。

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衣服被撕碎。我的视觉跟随听觉,向门外的院子看去。

那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都是土地,没有水泥地面。几簇杂草分散生长,比我要矮一些。院子四周,是高大的铁网。

几个男人站在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前来购买他。紧接着,几个男人扯掉他的皮,此时,他露出了骨头。那是木质的骨头,木头已经发乌了。光是扯掉皮就需要花费那几个男人一些力气。发出咔咔的声音。他们把他的骨头拆开,变成一节一节的木头。

“这个破玩意没人买。下午到一个新的,现在棚子满了。只好把他拆掉。”

“也只能这样做了。”

“这不值钱。没用,拆了是对的,不然光占地方了。这个破玩意还不小。”

“这木头能做什么?”

“烧火,扔了,都行。总之没什么大用。”

“就这样吧。累坏我了。”

“那就先把这堆木头堆在那边吧。”

说完,其中一个男人把这大块的皮子扔到了栏杆上。栏杆将皮子支撑起来。那里很高,没人够得到。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死亡。同类的死亡。我恐惧,我怕自己一直待在这里,久而久之,也是沙发的结局。我想,我不会忘掉他被几个男人结束生命的样子,我不敢想象那场面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我的噩梦。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已经麻木。每天都会看到身边的伙计,他们无动于衷。管理者和他的同伴总是老样子。一边打牌一边叫嚷。院子里的杂草无人清理。房间里还总是乌烟瘴气的。管理者又带来了一个不同的女人。我看到的只有这些,一直都是这些。

终于,事情迎来了转机。我日日夜夜的麻木和恐惧终于要结束了。

我离开了这里。这里就像地狱。原因是,那天,棚子里来了一个戴着环保牌子的人。那个人对管理者说“你好,我要你这里所有的长凳。”

“哦,您好。长凳有几个,您看一下吧。”

“好的,无论新旧。我都要了。”

管理者进入隔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空白的收据。

“请问你的单位怎么写?或者你怎么称呼?”管理者问他。

“单位你就写环保局。”

管理者一边写,一边同环保局的人交谈。环保局的人一边交谈,一边在棚子里转悠。他走了几步,来到我的身边。摸了摸我身上的尘土,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拍了拍。然后又去看另外几个我的同类了。

“用司机给你送吗?还是您自己找车?”

“用单位的公车就好了。谢谢。钱放在桌子上。你点点。”

“没问题。那您慢走,我叫司机给你搬上车。”

我被两个男人抬了起来,我是第一个被抬起来的。另外几个伙计跟在我的身后。这几个男人将我们抬起来,费了一点力气。

我高兴坏了。我恨不得蹦起来。重获自由,想去看看我之前的老朋友怎么样了。担心他是否颠沛流离。就算是,我亲眼见到他,能陪伴他,心里也会舒服,开心。

我待在卡车的后面。我的世界终于动起来了。人们在行走,路两旁的标识,建筑,还有车辆重新出现。声音也变得复杂起来,人们的说话声,汽车的轰鸣,听不清楚每一种声音,但能听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那是使我厌烦的噪音。最初,我在路边的时候,总喜欢仔细辨别每一种声音,还有每个路人所说的话。后来决定放弃,因为怎么都听不清。我经历了棚子中的寂静之后,第一次感到噪音的美妙。曾经使我眼花缭乱的景象,也格外使我感到惬意。

新鲜感总能使人沉迷。不知不觉,我被送到了目的地。

卡车开进了铁栏杆做的大门,连接大门的也是铁栏杆,铁栏杆把这块地方圈起来了。我被人安顿好,我要在这里开始我的新生活。阳光来了,新鲜空气来了,树木来了,一切好的事物里,只有我的老朋友缺席了。

我对新生活充满期待。这是我的第二春。时间不等人,岁月催人老。按照人类的算法,我的童年很快乐,随之而来的是阴郁的青年时代。而现在,我人到中年。

这里有绿色的草地还有高大的树木。人不多也不少,三五成群,一批一批的。这里的夜晚特别寂静,只能听到鸟类的叫声。一个一个灰色石头块伫立在我的前方,他们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上面刻着整齐的字体。往往,还有几束花和他们做伴,陪在他们身边。

相比被关在棚子里,这里的日子使我感到生动。至于我所看见的,无非是人们在石块前停留,留下花束或者其他。更远处就是高大的树木。但在这里,听觉比视觉要丰富多了。我一直可以听到人们的哭声,抽泣声。还有半夜的鸟叫声,自己人们对着石块的自言自语。有时到了后半夜,空中会刮起风来,树叶随着风,在黑夜里摆动。树叶太多了,他们发出莎莎的响声。然而那时候眼前黑漆漆一片,只能隐约看到树叶的黑色轮廓,在飘动。

我迎来了我生命中的第二位朋友。他很强壮,是个中年人。每当他坐下,我感到沉甸甸的。

有一次,天气下着雨。这里几乎没什么人。雨把石块冲刷了一边,石块看上去都很崭新,颜色统一变深了一层,变成了有点发亮的深灰色。树叶也更加嫩绿了。空气中充满了雨水的味道,潮湿的很。

他来到这里,把手里拿的盒子放在石块前,他要找的石块正对着我,距离我最近。

“我来看你。下雨了。你要打好伞再出门。记住,我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他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就坐在我身上。我感到压力,但这是使我开心的压力。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确认自己还活着。他拿出香烟,点着了。小雨点又零零散散落在他的烟上,并不妨碍烟的燃烧。他沉默不语,面无表情。静静的坐在我的身上,这是我和他之间,沉默的片刻。也是微妙的片刻。

我对他的话充满疑问。人们来到这里总是自言自语,我一头雾水。他让谁打好伞再出门,这里除了他,只剩下我,没有第三个人。对于这个现象,我好奇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了那块牌子上。那块牌子上刻着字体,然而我看不懂。除了字体之外,还贴上了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女人,她年轻漂亮。大眼睛,短头发。微笑着,露出牙齿。穿着带有领子的衬衣,最上边的扣子张开着,可以看到脖子上戴着的项链。

每隔五天,他就会来一次。无论天气好坏。时间久了,我心里也默默的数着天数。太阳从树梢升起,又从树梢落下去。这样循环五次,他就会来了。他走了之后,我心里又开始新一轮的倒数。他到达这里的具体时间不确定,可能是中午,可能是傍晚,也有可能是早晨。每次来他都会带一些什么东西,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法归类。上次他带来了一个小镜子,上上次又带来了一个牛皮纸笔记本......

后来,灰石板前的东西堆满了,他就把所有东西都带回去。有的也会拿到空地那边,那边是荒地,自己烧掉。烧的时候他蹲下来,静静的看着。然后继续拿点什么东西过来。

我养成了习惯。养成了五天和他见一面的习惯,我知道他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见我。但这无所谓。这是我和他之间,沉默的习惯。也是微妙的习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渐渐的,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重视这种习惯?为什么我会倒数他来的日子?为什么简简单单的这一件事情就成了我活着的寄托?因为这是我的宿命。我想起了老电视柜,想起了他的宿命。他一辈子都在和电视打交道。他的宿命是支撑起电视。我又想起了老沙发,想起了老沙发的宿命。他和我类似,一辈子都在和坐着的主人打交道,这就是他的宿命。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就这么过去了。我的朋友,这个男人。仍然在保持每五天来一次的频率。夏天,他穿着背心短裤。冬天,他把褪色的皮大衣穿上。晴天,他带着太阳镜。阴天或者下雨下雪时,他带着黑色帽子。高大的树木落叶后又繁华,繁华后又落叶。

就这样,我和他并肩度过了很多年。他头发白了。像我的第一位老朋友一样,身体也不像当初那么强壮。他仍然穿着之前的衣服,现在穿看起来有点大,身体和衣服之间有空隙。走路慢了。也不再戴太阳镜,取而代之的是老花镜。现在的冬天,他要在脖子上加一条围巾。他老了。举止投足间透出不矫健,步履蹒跚。上半身弯下来,双手支着大腿才能落座。抽烟的姿势一如既往,与当年相比,眼神里多了几分淡然。

好多年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环保局的人在这里新种了几棵小树苗,小树苗们又细又矮,经不起大风大浪。而如今,那几棵小树苗变成了参天大树,可以独当一面了,成为了这里的守护者。其实他们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这里的守护者,也都是这里的看客。这些年,我在这里默默无闻,却目睹了一切变化。

还有一天他就该来了,我心里有数。我的朋友,我格外思念你。因为我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人们坐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已不像从前那般皎洁和利索。如今却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使我厌烦,也使坐着的人厌烦。这声音使我没有安全感,也会使坐着的人没有安全感。因为变化,我不适应。所以我需要墨守成规来平衡突如其来。所以,这一天太阳快点落下树梢,再快点从树梢升起。这样,我的朋友就能快点到来。

到了约定的日期。我们彼此默默遵守,心照不宣。我的等待有结果,况且周期不长,五天而已。今天是第五天了。早秋,天空格外透彻,这是淡蓝色的格调。

早晨,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来了。他走近我的视野,可惜,那不是他。中午,那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来了,他走近我的视野,可惜,那不是他。傍晚,那个戴围巾的瘦老头来了,可惜,那不是他。一整天,我从早晨盼望到了晚上。我的朋友,我亲近的朋友,迟迟没有出现。

我们的习惯保持了这么多年。周而复始,无一例外。唯独今天,我不习惯。他可能会忘掉我,他也有可能从来不记得我。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一定会记得石板上照片里那个女人。他是遵守自己原则的人,他是跟随自己内心的人。他是重感情的人。仅凭这些,就够了。

我继续等待。我能做的也只是等待与观察。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已经是这一年的冬天,已经过去很多个五天。这些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树木依然耸立,灰石板依然坚硬,夜里依然会刮起风,鸟儿依然会路过和停留。但他没有来,没有再来。物是人非,我们永别了吗?我的朋友。

我算着日子,日出日落已经很多天了,多到我数不清。我身上嘎吱嘎吱响的厉害。骨架也松松散散的,仿佛人们坐下,我就会坍塌。我自己心知肚明,我不中用了。

这天,我听到铁门附近发来的呼啸声。这声音似曾相识,很多很多年前我听到过。一个墨绿色的大家伙,开到我们面前。我认出来了,那是车,是卡车。两个男人从这里运走我,没费什么力气。他们把我搬上卡车,让人又爱又恨的卡车。距离我上次在马路上飞奔,那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吧,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在人们开的车子都变了模样。我一眼竟认不出来。连卡车都不认识了。

我不再好奇。不再好奇我要被送去哪里。不再好奇大街上的花花绿绿。不再好奇这个世界的变化。我累了,让我静静的在卡车上,什么也不想,好好待一会吧,好好的睡一觉吧。

慢慢的,我看到,这里的阳光太充足了。花草树木都很繁盛,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那个穿着脏衣服的男人走近我的视野,一步一步的,很慢,距离我越来越近了,他的头发都白了,嘴里带着笑容。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第一个老朋友。他在向我打招呼,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对我说:你来了,我的朋友,好久不见。这是我第一次和人对话。他热情的走上前来,坐在我的身上。静静的,嘴角轻轻的上扬,挤出了脸上的皱纹,阳光就照射在他身上。

不久,我又看到我的第二个老朋友。他戴着老花镜,没有围围巾,因为这里的阳光实在太好了,此时此刻人们也都穿着短袖。我一眼认出他来。他四周巡视,动作慢的出奇。他把头转向我这边,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让眼睛和镜片对好焦。他眼睛睁大了,顶着阳光,依旧尽力睁大。他发现了我,步履蹒跚像我走来。他比年轻时瘦太多了,又比我最后一次见他瘦了很多。脸上的菱角更加分明。我还见到了石板照片上的女人,那个女人就现在他的身边,扶着他,他们两个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有说有笑。快到我身边时,她还为他正了正衬衫的领子。

我又见到了许多。我的伙伴,老沙发和老电视柜。他们静静的陈列在这里。阳光照在上面,破旧的表面一览无余,但伴着阳光,却显得蓬荜生辉,格外耀眼。

大家都在欢迎我。平时我们没有语言的沟通,只有彼此默默的陪伴,甚至都在怀疑对方是否知道你在静静陪伴。一直如此,这么多年过来了。但在这里,大家热闹的打成一片,你一句,我一句。谁和谁都可以谈笑风生。我们热烈而亲切的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是那么真诚而可贵。

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目送了无数人,陌生人,一面之交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伙伴,太多了。这是我的宿命,在别人的故事里留自己的眼泪,我不得不去目送每个人的离开。我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但我有感情,却无法表达。我只能默默的,站在原地,他们走远,我们永别,我却看似无动于衷,连我的目光他们都看不到。因为我什么都没法做。

这里,一切都变了。没有过客。大家就像画了一个圈,用了很多年,转了一圈回来。无论是谁都会经历这样一个地方,暂时迷失后一定会再次相遇。又回到当初的样子,只是这次,在这里,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我闻到了呛鼻的味道。这味道和这里的景象一点都不符合。渐渐的,我眼前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弱,味道越来越呛鼻。

“都卸下来吧。”

司机发话了,我被搬了下来,这次他们更不费力气了。他们把我分成两半,但我还有知觉。我的面前是一个类似地窖的大坑,我被丢进坑里。里面正燃烧着透明而热烈的火焰......我笑了,这是希望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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