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海

    记不清第几次看着天光叩响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百叶窗。我放下握了一晚上的笔,搬张靠椅坐在窗前,死死盯着缝隙里想爬进来的贼。他被切成了片。要么是脑袋被漂白得什么也没有,要么是里面所有的组织乱得全混在一起,我什么也思考不了,或者,我没有了思考的依凭。病入膏肓的、年岁过高的,总有的会在某一天,某把靠椅上,缓缓地睡过去,就像烧得不能再烧的蜡烛。我轻轻合上眼睛,感受一点点变黑暗的视线,心里默念着:永别了……

    没死。

    这该庆幸吗?假若真如此一觉至永恒,人们或许都不忍咒骂。看着这狭小凌乱的房间,桌上的过期面包,卷边泛黄的书页和黏着的小药片,反而可怜起这个耷拉着头的人。可这样的代价是什么?也许是错过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只有体验过才可说出只言片语。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钟,不想叹气,留点力出门吧。

    清晨卢西诺的香街大道,是我在这个城市的铁轨。如果你起得够早,并且喜欢在窗口晃悠,那总会注意到一个套着深棕色麂皮夹克的人,在悬铃木中影影绰绰地穿行。我闻着这个城市清秋的薄荷感掺着若隐若现的铁油味,踩在铺了一条街的脆金毯上,轻柔的草木甜香和案上的干纸气从脚下窜上来。持续一段的沙沙声,我想到了一些什么,开始避着成堆的叶子走。一边循着方向,一边玩着这种跳格子的游戏,停在了店门前。

    我实在无处可去,只有这间街角的咖啡店醒得早。L形的一连巧克力棕橡木,抵御着外面的瑟瑟秋风,凹嵌的浮法玻璃做了一点点磨砂,向内向外都看不太真切。店门就在L字的交点处,挂着一枚老态的铜铃,我笃定,它以前的声音没有如此沉闷。我理了理心情,尽可能像第一次来那样平淡陌生。因为我发现,那个有点年纪的老板,注意到了这个常客。除了咖啡外,要是再加上任何一点天气什么的陪笑,老板就会发现眼前这人古怪得奇怪。

    那个铜铃响着,吧台上的白胡子抬头看了一眼,转身便往壶里倒入咖啡豆,但我还是将那段完整的话说出来“你好,来杯黑咖啡,两份糖块”。沸水浸泡期间,老头也无事可做,我避免着目光接触,生怕会开启一段有的没的。店里现在只有两人,我抬头看着吧台后面实木墙上挂着的,看过很多次的海景油画:画着一处不知名的港口,明暗分明,暗部前景,墨蓝色的帆船和工人熙熙攘攘,一点点向远方明朗的是粉白与浅金难舍难分的海面,又随着暗金灰渐变绵延,轻触纹理浓厚的黛粉色群山,将另一片粉金的海隔开,在最上方斑斓涌动,五彩的小镇睡在中间。一切都昭示着安宁与美好,没有谁不会心驰神往。

    老板将咖啡端来,接过盘子时,他看着欲言又止,我赶紧拿稳,转身向窗角里的位置走去。我靠在藤椅上,把那两块糖小心放进暗琥珀的湖,一点点涟漪。边用勺子搅拌,边看着略微模糊的香街。

    外面变得嘈杂了,挤满人的电车从香街的凹痕滑过。卢西诺的人也是有颜色的,靓丽俏雅的,深沉规矩的,只是都长一个样。我喝了一口咖啡,甜涩的,继续看着外面。我发现有个一直在眼前来回晃荡的东西不见了,小小一个,我挺直身子找去,搜索着,很久才在对面街与街的角落看到那个小报童。蹲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低着头,黑色贝雷帽挡住了脸。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但我想着这应该是个苦孩子,这种冷天气本应待在家里。我有些恻动,虽然我不想和任何人建立过深的联系,但面前这种,总让我难以移目。我喝完杯里的那一点,抿了抿嘴。走到吧台,提前拿出数好的钱,买了一袋装好的蛋白杏仁饼,出门去。

    跨过香街,我向那孩子的方向走去。他没发现我,还在自顾自地低着脑袋。我清了清嗓子,“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贝雷脑袋快速抬起来,略带激动又熟练地说了一长串:“大钢铁厂的安妮丝小姐和艾克莱特歌剧团的首席歌唱家马里布先生即将订婚,从瓦地斯堡来的首相正准备访问卢西诺……要买一份吗先生?”说着便转过去,从那又大又旧的褪色斜挎包里抽出一份报纸。我被眼前的模样逗笑了,俯下身子接过那份报纸,然后把手里的那袋杏仁饼干连同报纸钱递过去“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拿这份报纸,你要在这里把这袋饼干吃完,怎么样?”我知道这样的逻辑有点奇怪,但是小孩吧,听到交换就会觉得很公平。小孩接过饼干和钱,没有任何异议,把钱放进包里最内侧的口袋,放完还轻轻拍了两下。然后坐下,小心地打开那袋饼干,拿出一块咬了一小口,嚼很久。我也顺势坐在他旁边,假装感兴趣地来回翻了几下报纸。瞥了瞥他,现在才看清,贝雷帽下压着一头黑色的卷发,小翘鼻如新月一般,椭圆的眼睛发散着地中海的蓝,小麦色的圆脸上,稀疏的雀斑像黑砾石一样撒在海边。裤子扎进擦得干干净净的马丁靴,亚麻外套虽然有几处补丁,但缝得很好,不仔细盯着都辨不出来。

“你从哪里来”我问。

“……如果你是问我住在哪里,那么我是住在几个街区外的砖木房子里,那里的巷子很好玩”。他说着,吃完第一块饼干。

我乐了,“这么说,你还从别的地方来?”

“是的,我从小就住在那里”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块,掰成两半。我摆了摆手。

“那里叫什么?”

一长段尖锐摩擦声和轰鸣声打断,小孩把快到嘴里的饼干放下,双手捂着耳朵,提高了声音“约——海——”。

“那里是什么样的?”我又问。

他歪着脑袋,话一点点蹦出来:“人很少……在一片大海边,真的很大,我都望不完……那里的天很蓝,云很白,不像这里灰灰的,也没有挂在线下面轰隆隆的车……有一个小码头。”

“你喜欢那里吗?”“嗯”。

“最喜欢那里的什么?”

“最喜欢和那里的其他小孩在海边乱跑、堆沙子、钻进浪里。”

“你知道吗?”这孩子突然特别认真地看着我“我在那里看到最漂亮的大海,傍晚那片海黑黑的,但是又亮亮的,像我在这里的橱窗里看到的那样。”

我有点不知所措,刚才的他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孩子。“那是什么?”

“城里的孩子说那东西叫做丝绸,是从很远很远很远的东边过来的”双臂在空中伸长了比划着,怕我不知道有多远似的。我看着他袋子里还有最后一块饼干。换了一个问题:“你会想回去吗?”

他的手在瘪瘪的透明袋里摸索着。

“爸爸妈妈说再有多一点钱就带我回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你这些报纸每天都可以卖光吗?”

他数着手指头“有时候卖不光,有时候卖光,昨天卖光了,今天还不知道。”

“没卖光的报纸去了哪里?”

“报社的先生说卖不光的报纸我可以拿一些回家,做什么都行。”他低头玩着空袋子。

“你会拿着做什么呢?”

“我会拿一些放在家里,再拿一些去给书店里的先生,他们会给我一点钱,我就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攒着”

“你攒着做什么?”“攒着快点回约海。”

我彻底怔住了

好半天憋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走了吗?”

他抬头看着我“是的,我要去另一条街多卖几份报纸”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把那有他一般大的包挎在身上。最后临走前,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的饼干,先生。”我挤出一个笑,用点头示意他走吧。他边往那边走,边向行人叫卖着“先生买一份报纸吗,大钢铁厂的……”

    我重新走回咖啡店,照例来第二杯咖啡。“你好,来杯黑咖啡,两份糖块。”等的间隙,我又盯着墙上那幅海景画,觉得它美得有点扎眼,升起一股无名的抗拒。坐在那个角落,我没有往那片黑海扔石子,小酌了一口,感受嘴里每一处苦味。我突然被自己逗笑了,我的救世主情结是这么自大和愚蠢。我一饮而尽剩下的所有,满腔的苦。起身走出了店门。

    卢西诺秋日,现在竟异常出了太阳,我看着那边的光斑一点点往这靠近,总会被挡住的,整了心绪,快步向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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