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陆文夫先生《壶中日月长》一文,不禁想起外婆和她的茶,陆文夫先生爱这杯中琼浆,而我外婆却好这杯中之茗。
外婆家是做豆腐的,外婆做的豆腐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这磨豆腐的手艺还是从她婆婆那里继承来的,而她婆婆的手艺又是从她婆婆的婆婆手里继承过来的,也可勉强称之为“祖业”了。外婆家的豆腐向来炸得暗黄,比别家的豆腐颜色稍深,散发着油炸过后的香味,很多人不惜舍近求远来外婆家买豆腐。然而奇怪的是我记得最深刻嗯,不是外婆做的豆腐,却是那杯陪伴着她熬过无数个夜晚的茶。
外婆喝茶,只是“喝”而已,外婆并不知道何为“品茶”,她只知道只要泡上一杯浓浓的茶,今天晚上熬夜就不会打瞌睡了,喝茶乃为醒神也,所用茶叶也只不过是普通不知名的茶叶,大概是我们街市上几块钱一斤的茶叶吧,泡茶的工具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瓷碗,可谓名副其实的“大碗茶”,最讲究的时候也不过是用保温杯泡上一大杯茶。
犹记得某个深冬寒夜,被失眠折磨的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隐约闻到飘来一股炸豆腐的香味,我想反正是睡不着了,干脆去外婆那里呆一会儿,于是便披衣起身下楼。果不其然,外婆正有条不紊地忙着炸豆腐,从油锅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能看见豆腐们此刻正在油锅里痛苦地翻滚挣扎。昏黄的灯光包围着她瘦小的身子,老旧的灶台上不出所料地放着一个保温杯,保温杯没有盖上盖子,杯口正往外冒着热气。一人,一杯。
外婆见是我,赶忙把我拉到灶口,一靠近火,身上立马就暖起来了,外婆一边责骂我衣服穿得少,一边兀自忙着。不知道烧了多少年的灶,此刻仍是不停歇,灶口已经是乌黑到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了,灶膛里面仍在跳跃着火苗。我坐在灶口边烤着火,时不时往火灶膛里填点干柴,外婆得了闲便也捧着茶杯坐在火边,望着灶膛里的火,发着呆,外婆似乎特别喜欢这样发呆,也许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捧着茶,发着呆过来的吧。火光映着外婆瘦小的脸,映得她的脸通红,外婆脸上的皱纹好像更加深了。“沟壑”,我想到这个词,怪不得书上总形容人的皱纹是沟壑,原来就是这样,多么形象。“外婆好像又老了”,我在心里想着。
我安安静静地往灶膛里面添着柴火,外婆坐在我旁边,发着呆,时不时呷上一口茶。茶杯仍然在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祖孙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和外婆一样老的房子里只听得见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油炸豆腐的声音,外婆呷茶的声音,还有外面寒风的喧嚣声。家里其他人正在酣睡,屋内如此寂静,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外婆两个人了,寂静却温暖,这所破旧的老房子似乎把所有的严寒都挡在了门外。
偶尔也会跟着外婆上街去做生意,卖豆腐,外婆仍然是随身带着一杯茶,向来如此。人不多的时候,外婆便悠闲地坐下来捧起茶杯,开始跟一同旁边摆摊的摊主话家常,说说今天卖了多少豆腐,抱怨下一些无理取闹的客人,说得渴了,便揭开杯盖,喝上一口茶,继续不停歇地唠。外婆跟周围的摊主们都相处得很好,有时候一杯茶能让她聊上一上午,舅舅总是笑着说:“真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外婆嫌茶苦,于是创作了一种新的喝茶法,那就是往茶里面加糖,我小时候经常有幸喝到这种加了白糖的茶,并且一直觉得挺好喝的,所以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我还一直以为喝茶就应该加糖的。偶尔外婆泡好了茶,会像个小孩一样,捧着她加了白糖的茶,唤我:“文文啊,过来喝一口我的茶,好喝着呢!”喝上一口外婆的茶,还真觉得神清气爽。现在外婆再也不用喝几块钱一斤的茶叶了,舅舅和妈妈总是会买上几罐好茶叶孝敬外婆,奇怪的是,外婆也再也不往茶水里面加糖了,或许是从前喝的茶叶太差,口感不好,外婆往里面加糖只是为了改善口感吧。
如今,外婆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经不起累了。有时候她回来同我们一起坐在火炉边烤火,我们替她泡上一杯茶,准备把茶端给她时,却发现她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就那样坐着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婆已是满头灰白的头发,她坐着睡觉的时候,几缕碎发垂在两颊,小小的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瘦小的身子也随之摇摆不定,偶尔突然惊醒,瞪眼看了看我们,便又睡过去了。
关于外婆和她的茶,似乎能写的就这么多了,可是却是我童年回忆里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今回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次离开外婆家回学校的时候,外婆总是捧着她的茶杯,站在门口,边一声声地叮嘱着我,边看着我越走越远。
“文文啊,你过来喝一口我的茶呀?”好呀,外婆,你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