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明确的消息,但塞斯和斯蒂芬知道,战争快要结束了。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哪一边将取得胜利,又或者也许并没有人取得传统意义上的胜利——当然这也是很常见的。
如果从伤亡人数上来看,最开始和他俩一起出来的整整一连人,现在只剩下彼此是熟悉的面孔了。连长都换了好几个,但他俩还在,他俩总是在,也许还将一直在,直到战争结束。从这个方面看,他俩猜想也许他们这边输了,但又不很确定。可如果从生活上来看,这里主要说的是吃的,那可真是比刚打仗的时候好多了。刚开战的时候他们每天吃的是纯用淀粉做的火腿和硬的跟砖头一样的饼干,如果分配的饮用水不够的话,仅靠他们自己分泌出的唾液,哪怕竭尽全力都甚至不够吃完半顿饭。但是现在,他们甚至已经开始主动节食,以防吃得太胖而穿不进防弹衣。从这个方面来看,他俩觉得自己这边应该是赢了,但同样不很确定。
可战争快要结束了,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战争结束,意味着他俩可以回家了,这件事现在的连长向他们保证过,当然以前的也保证过,不过没有来的及执行就死掉了。但是以前的任何一任连长都没有像现在的连长一样,向他俩保证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露出那种毫不掩饰的戏谑与嘲弄乃至鄙夷的神态。当然,他俩记得上一任连长在保证时也表露过这种情绪,但那时还没有这么明显,第二天,那位连长就被敌人的一颗流弹打穿了脑子。
这种情绪不只连长有,身边的其他士兵也有。他们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俩是一直活到现在的人——不能因为你总有办法活下来而别人都不幸地死去就说你有罪,而是因为,他俩到现在为止,没有真正杀死过一个敌人,哪怕两人合起来也没有过。最接近的一次,斯蒂芬死死抱住了那个右腿已经中了一弹的敌人的左腿,塞斯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另一个队友的刺刀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心脏。塞斯和斯蒂芬知道,这个敌人不是他们杀死的。
实际上,他俩的射击成绩都相当不错,尤其塞斯,几乎可以算得上狙击手的水平。可是每当真正上了战场,他们的子弹就如同长了眼睛一样,不是总能精准的命中敌人,而是总能精准地偏离。他俩从不谎报,要知道,在乱战中,这是很容易的,几乎人人这样做,所以战后总会出现报上来击毙敌人数量远远大于敌人阵亡实际数量的情况。
他俩心照不宣——他们并不愿意杀人,因为他们很了解敌国,那个与本国一衣带水的邻居。他们很清楚现在与他们交战的这些敌人在自己的国家,也是和他们处于同样境地。即便是那一次,也是因为双方进入了肉搏战,如果不反抗,那个强壮的敌人很轻易就能让他俩永远留在战场上。
上了战场的人很快就能意识到,应该迅速摒弃掉人性中的某些东西,否则,它们只会加快你变为尘土的进程。可是,在很多时候,理性是无用的。每一批队友都满怀恶意地叫他俩“善良的天使”,讽刺的是,时至今日,真的只有他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俩曾有一段时间为此感到羞愧,但现在,那些曾经杀死过敌人的队友几乎都已经被敌人杀死,于是这种愧疚很快就消散了。而在现在的连长和最新这批队友们中流行的那种情绪,我是指刚刚提到过的对他俩的戏谑、嘲弄和鄙夷,他俩也毫不在意。因为,假如你真的经历过战争,你就会知道,战争中多的是比这些更能刺激到你的东西。
但是最近,他俩却为了那次差一点的得手感到懊悔与惋惜,他俩甚至为了那件事大哭过一场。当然不是因为同情那个死去的敌人,也许有一点,但此时他俩选择将其抛之脑后,也不是因为憎恨那个抢走他们机会的队友,因为他在五分钟之后就遭遇了相同的结局。
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得到消息,如果在战争中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敌人,那么,就没有任何功勋,当战争结束后,一切的实质性的嘉奖都与他们无关。他俩将两手空空地重新回到那个没有被子弹打穿的危险,但处处潜伏着饿死、冻死、病死危险的和平的生活里。他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的家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以及他们自己,有一天会像他们死在战场上的队友们一样悲惨地死去,因为饥饿、寒冷、疾病等一切与贫穷相关的事。这是可以预见的,不会有太大的差错。
所以最终对他俩而言,战争什么都没有改变。
“十个,”不久前现在的连长比着手势跟他俩说,“战争结束前你们必须杀死至少十个敌人,否则,在你们这两个只能被称为废物的东西滚蛋的时候,得到的东西将会只有一张纸和一枚不知道用什么垃圾材料制作的勋章。”
塞斯和斯蒂芬原本以为,在这场战争中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战争要结束了,那么现在,他们开始怀疑,好消息究竟是战争要结束了,还是战争本身。塞斯和斯蒂芬沮丧极了。
最近一个月,塞斯和斯蒂芬的主要任务只剩下了站岗,而且是在远离军营中心的偏僻的西门岗,西门岗外只有一条损坏严重的公路,通向一个民用码头。全连有一百五十多人,连长却总把他俩排在一班岗。一班岗有三个人,但另一个人无论是谁,都几乎从不与他俩讲话。
已经快三个月没有任何需要动火的行动了,全连都已经处于一种十分放松的状态,尽管现在他们还位于敌人境内,但当地敌军的正规武装早就已经被消灭,甚至周围一大片区域都已经没有了敌人活动的痕迹。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已经确信,战争即将结束,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和激烈冲突发生,现在要做的只消把这最后一点点时间耗完。
快七点了,天渐渐暗下来,远方的天空上积压着厚厚的黑云,西边的太阳还没有被它吞噬,正缓缓地向海平面靠近。橙色的余晖散落在海面,映照出海波的纹路,安静的海水就好像慢跑着奔向太阳。
现在到了流动哨的时间,斯蒂芬乏味地在岗哨前走来走去,用皮靴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低响,那是泥土和败叶被碾碎的声音,门岗前的照明灯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活像一个游走的幽灵。赛斯和另一个高个子的酒糟鼻坐在岗亭里,这是个刚入伍三个月的新兵,没有经历过任何一场真正的战斗。酒糟鼻倚在一面墙上打盹,发出刺耳的、令赛斯讨厌的鼾声。赛斯无聊地翻阅着桌上的画报,一切如往常一样。
忽然,赛斯听见发动机的声音,有车来了,而且应该是卡车,这很容易听出来。可他想不起来今天有哪辆卡车还未回营。赛斯朝公路上望去,两束刺眼的亮光划破黑暗沿着道路笔直地射来,他什么也看不清。那辆车在岗亭前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了,但没有熄灭车灯。
酒糟鼻被吵醒了,他站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打开门走向岗亭外面,当他走到岗亭正前方的窗户前时,挡住了车灯的亮光,赛斯的视线里只剩下他高大的背影。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几声枪响。
赛斯不知道是先听见的枪响,还是先看见酒糟鼻那背影的头陡然爆出一团血雾,接着是鲜红的密密麻麻的血珠喷溅在窗玻璃上,缓缓地沿着玻璃向下流动。同时,他身体的许多其他部位也受到了同样的照顾。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更密集的枪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玻璃全部爆裂碎开,赛斯耳边充斥着不留丝毫空隙的枪声,几秒钟后,枪声也听不清了,只剩下剧烈的耳鸣,好像有人往他脑袋里塞了一只啸叫的话筒。
赛斯本能地卧倒,子弹太密集了,他没有时间去拉响警铃。没有任何人想到,这里会出现敌人,更没有人想到,敌人会在这个时间偷袭。这正是他们吃晚饭的时间,又是礼拜五的晚上,除了三个岗哨,其余所有人都在山背后,离门岗直线距离一公里的餐厅里尽情吃喝。
他们能听见枪声吗?赛斯不敢确定,即便能听见,一时半会儿也赶不来,这倒是可以肯定。以现在连里这帮士兵的素质和状态,赛斯对他们没有任何信心。
赛斯突然听见很远的地方也响起了枪声,与外面的枪声比起来,它微弱的多。赛斯从开着的大门望出去,距离他大约十米的地方,斯蒂芬正借着几个沙袋形成的掩体艰难地还击着,那只步枪的枪口间歇喷出火花。
“赛斯!赛斯!弹夹!弹夹!”斯蒂芬向这边大声叫喊,赛斯很费力才克服耳鸣听清他在说什么。赛斯反应过来,斯蒂芬作为流动哨,只携带了一只弹夹,仅有二十发子弹,怪不得他只能单点。
可是,塞斯手里也只有两只弹夹。该死!塞斯心想,就在昨天,连长命令将备用的五只弹夹和手雷都收进了弹药库,理由是,以后用不上了。
塞斯匍匐着爬向靠窗的地方,窗户下的柜子里装着弹夹和步话机。他不敢直起身子,靠近柜子时,一脚将它踢翻,趁机抓住了掉在地上的弹夹和步话机。
“这里是西门岗!敌袭!敌袭!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塞斯竭尽全力嘶吼着。步话机里没有任何回应。
“北门岗北门岗,西门岗遇袭,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大约三秒过后,步话机里传来了同样激烈的枪声。
“西门岗西门岗,这里是北门岗,我们也遭到大量敌人袭击,你们坚持住!”随后步话机里静默了。
冷汗沿着脸颊滑下来,塞斯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支援什么时候能来,但塞斯心里很快明白,首先,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袭击,其次,现在,他们只能靠彼此两个人了。
这一回,他俩别无选择。
“斯蒂芬,掩护我!”距离酒糟鼻被击毙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分钟,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塞斯知道,不能再等了。
外面掩体后的斯蒂芬已经将保险换到了连发档,但他剩余的子弹只够他击发一次。斯蒂芬借助黑暗向左边的墙角处横移了几米,陡然直起上半身,单膝跪在地上,向外面沿水平面一阵扫射。外面的枪声瞬间弱了下去,火力暂时被压制住了,就在这瞬间,塞斯右手持防爆盾,左手拎着步枪从岗亭中冲出来,以最快速度一头扎进那头的掩体里,有十几发子弹沿着他行进的路线打在了他脚边,更多的子弹打在了防爆盾上,塞斯觉得手都快震麻了,险些被冲击力带的失去重心,侧翻向一边。短短五秒不到,外面的火力重新恢复,但塞斯已经顺利到了斯蒂芬身边。
塞斯将新弹夹扔给斯蒂芬,两人背靠着沙袋坐着,外面的枪声仍不停歇。
“只能单点,子弹不够,只有二十发。”塞斯剧烈地喘着气。
“他们没有重武器。”斯蒂芬舔了舔嘴唇说。
“什么?”塞斯仍旧没有完全恢复听力。
“我说他们没有重武器,好像连手雷都没有,不然他们早就直接冲进来了。”斯蒂芬大声重复了一遍。“应该是民兵。”他又补充道。
“不能让他们把路障搬开!”塞斯想起什么似的叫道。
斯蒂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此刻外面的枪声似乎低沉了一些。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迅速转过身,探出一点头。果然,迎着光的方向,他们看见五六个黑影正移动向岗亭前的路障。
“你右我左。”斯蒂芬低沉地说。
“砰!”话音刚落,斯蒂芬的枪就响了,一个黑影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塞斯也击发了,另一个黑影也倒了下去。剩余的黑影迅速卧倒在地,密集的枪声再起,全部倾泻向掩体的方向。斯蒂芬和塞斯迅速低下头。
“掩体这里位置很有利,他们不容易打中,你和我分开一些,交叉射击。”斯蒂芬说。
塞斯向右离开了三米左右,两人再度探出头,这次他们快速各开了两枪,剩余四个刚刚站起来的黑影全部倒下了。
如果连长,我是说包括已经死掉的每一任连长,以及那些队友们,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有一个在场的话,一定会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那边的枪声停了一小阵,似乎开始忌惮他们,在商讨对策,没有立即派新的人来搬路障。
“支援什么时候到?”斯蒂芬眼睛依旧盯着瞄准器,问道。
“不知道。”塞斯的声音有些沙哑。“北门岗也遇袭了,而且好像是大股敌人,其他情况还不清楚,我想即便有支援,他们也会优先支援北门岗。”
“意思是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没有别的办法。”
塞斯看见斯蒂芬的腮帮子鼓起来,颊上的肌肉紧缩在一起,他猜测他正死死咬住牙。
“我们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塞斯望向身后,距离那座山还有五十米,也就是说要想撤到山后,哪怕最近的掩体也还有五十米,而这五十米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他们一旦出了现在的掩体就会成为活靶子。
正在塞斯想这些的时候,忽然枪声重新响起,所有的火力都压向了斯蒂芬那边,塞斯清楚地看见一颗子弹从斯蒂芬的钢盔边缘擦过,在黑暗中擦出一丝耀眼的火花。
“见鬼!”斯蒂芬迅速缩进掩体。“你快趁机还击!”他冲塞斯大喊。
塞斯探出头去,朝着火舌喷涌最密集的地方单点了几发,随之其中的几个便熄灭了。
“可恶,我看不清楚,车灯太亮了!”塞斯咒骂道,灯光严重干扰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借枪口的火焰来确定敌人的位置,但那样效率太低下,而他们的子弹越来越少了。
“你设法到屋顶去,那里也有个掩体,你去做一回狙击手,我在下面配合你。”斯蒂芬说完将保险再次调到连发档。他不敢露头,只将枪管伸出去,呈水平面扫射。趁斯蒂芬吸引火力的机会,塞斯重新拎起防爆盾,以最快速度冲向岗亭后面,爬上了屋顶。
从袭击开始到现在已经快十分钟了,塞斯终于看清了敌人的真面目。那是一群普通民众打扮的男人,正如斯蒂芬估计的,这应该是一帮民兵。他们大约有二十多人,算上已经被击毙的。除了路障前的六具尸体外,车的四周还有四具。即便是还活着的人,对塞斯和斯蒂芬来说也是压倒性多数了。
剩下的人紧紧围在车的周围,还有一些站在车厢上,此刻,这些站在车厢上的男人,与塞斯直线距离仅五十多米,上半身完全暴露在塞斯的射击范围里,成了塞斯的标靶。
塞斯已经瞄准,他的手却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当看清了那些人的面目之后,他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些战斗中。那些人近的就像在眼前一样,塞斯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与自己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皮肤,乃至一样颜色的瞳孔。还有那熟悉的,塞斯入伍前,在家乡见到的所有人都具备的因营养不良而干瘪蜡黄的脸。
他们与他没有区别,这个声音再次在塞斯心中响起。
塞斯突然惊醒,下面斯蒂芬的枪声已经微弱下去,塞斯知道,斯蒂芬快没子弹了。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屏住呼吸,重新瞄准。
斯蒂芬已经山穷水尽,他的弹夹里还剩最后两发子弹。他知道,敌人马上又要派人上来搬路障,一旦搬开路障,卡车开进来,他就完了。正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屋顶上枪响了。
塞斯稳健地连续射出五发子弹,其中三发打倒了三个敌人,车厢上的敌人迅速卧倒下去,这为塞斯争取到了时间,剩下两发击碎了车灯。
敌人反应很迅速,枪口一致调转向上,子弹像暴风雨一般袭来,塞斯立刻埋下头。
下面的斯蒂芬趁机连击两发,打空了弹夹,又是两个敌人倒下。随后,斯蒂芬收回了枪,瘫倒在掩体里,急促地喘着粗气——现在,一切听天由命了。
忽然,一声巨响从山后传来。下面的敌人攻击瞬间停滞,大约十秒的时间,他们似乎接到了什么信息,还活着的人迅速跳上车,卡车立即掉转车头。塞斯从掩体里抬起头来,他立刻反应过来——敌人要撤了。
塞斯马上将保险调成连发档,向下扫射,敌人零星地向他还击了几枪。很快,卡车便驶向远处。
待卡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塞斯只觉得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原地,他在那儿呆坐了几分钟,但他自己感觉却像是过去了几个小时。最后,塞斯艰难地站起身,望向下面,他看见斯蒂芬已经从掩体爬了出来,正走向敌人的尸体。
塞斯拆下了弹夹,里面已经空了,他拉开枪栓,弹出了一发子弹,将它重新装回弹夹。好险!塞斯心想,如果敌人再坚持一会儿,他和斯蒂芬就完了。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接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终于想起来咽了口唾沫,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嘿,塞斯!”斯蒂芬在下面冲塞斯招手,脸上闪烁着些许兴奋的光芒,尽管表面覆盖了一层肮脏的黑色污迹。“有十九具尸体。”
“十九具?”塞斯心突然漏了一拍,仿佛全速行驶的邮轮一下子撞上了冰山。“怎么会是十九具?”塞斯感觉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
“有多少是你击毙的?”几秒钟后,塞斯向斯蒂芬喊道。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是十九具。”斯蒂芬似乎还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低下头,去看面前的一具尸体。
此时,步话机响了:“西门岗西门岗,这里是北门岗,我们已经击退敌人,支援马上就到,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步话机一连喊了三遍,塞斯才如梦初醒,此时汗水已经如开闸泄洪一般浸湿了全身。塞斯颤颤巍巍地举起步话机:“西门岗,收到。”他的声音小的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报告你们的伤亡情况。”
许多景象不受控制地在塞斯脑海中浮现,就像电影放映一样出现在他眼前。他看见他年迈的母亲,裹着一条破旧的毛毯,蜷缩在炉子边,用枯树枝一般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他看见他的妻子,眼睛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灰黄色的脸庞上颧骨高高突起,好像要破皮而出一样,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砂纸一样的触感,她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在臭气熏天、脏兮兮的巷子里,提着两大只铁皮桶。他看见他的两个孩子,黄色的头发稀疏干枯,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光着脚,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依偎在他脚边,奄奄一息。
“报告你们的伤亡情况!”步话机里重复道。
他看见自己,在闷热喧闹的工厂里日复一日重复着劳累的工作,身上布满疤痕,肋骨明显地显露出来,他看见自己行尸走肉一般坐下,然后像恶狗一样大嚼着手里两片薄薄的面包。
塞斯握紧了枪柄,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西门岗…”他又停顿了片刻,“两名士兵阵亡。”
下面的斯蒂芬突然发现,面前的这具尸体有些奇怪,他用枪托掀开他,发现下面居然还压着一具尸体,天色太黑,所以刚才是数错了。他兴高采烈地扬起头,咧开嘴正准备叫出塞斯的名字。
“砰!”枪响了,斯蒂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仰面倒在了血泊中。
施翰
二零年九月二十二日凌晨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