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似乎终结了无休止的盛夏。秋天将来。日子似乎也就明亮起来。
我对炙热以及酷暑的畏惧根源于生养我的那座清凉小城,一座福建人口最少的县城。记忆里,每逢夏日,父亲总爱在收工晚饭后,带着蒲扇象棋在家门口借着微微路灯摆起棋局,十来岁的我会不尤自主地站在身旁,端茶递水,潜移默化地把三十二枚棋子认个通透。来对弈的多半是邻里或者父亲的挚友,往往是一整个晚上,烟抽一地,话讲一堆,茶喝多巡,却没分个胜负。但来人都觉得自己是赢家,父亲更甚。大家乐在其中,好不畅快。有一个别号叫“暖”的叔叔我印象最深,山羊胡、中等个、黝黑的脸,不同的是,他只看棋不下棋,也只时不时来,却总带点橘子给我,爱用刺人的胡茬游戏我,我如果躲不及时,被他刺地哇哇叫,他便哈哈大笑,笑声足以穿透整个街区。幼时的我长得白嫩,个子也小,像个女孩,“暖”叔叔就和我爸调侃,要把我许配给他儿子做媳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他来,我就躲得远远的,生怕他戏谑的言辞毁了我一个小小男子汉的尊严。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再然后他去了北方,从此没再见到。长大后,我和父亲常打听他的消息,父亲说的模模糊糊,而后连模糊都模糊了,成为不大不小的憾事。那时我想如果我再见到这位叔叔,我也会买一袋橘子给他,我也会将他经常对我讲的那句话:“以后都得暖暖的”回赠于他。尽管这句话我花费多年才得些体会,尽管如今我还在为此而努力着。古时人说一语之师,我想他便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作为同父亲一样的父辈的旗帜,他并不教授我什么知识大道理,但质朴的人生修为为人态度,却在幼小心灵埋下对生活的憧憬,以及对生活态度的修正,使我一生以此作为方向。
真正对老师这个职业开始有认知,恐怕得追溯到小学三年级。那时,在县城唯一的一所实验小学,我开始有了玩伴,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驻足街边某个店铺就这着几毛钱的油炸饼对电视里放着的动画片津津有味,幸好成绩还算拔尖,父母对我几乎放养,却十分惧怕家访。老家方言里喊老师都喊成“先生”,初时不知甚解,后来读了魏巍写的《我的老师》,才有些释怀。家乡人淳朴,向来尊师重道,或许是这么个缘故。那时的班主任姓陈,一个女老师,和母亲差不多年龄,突然有天就来到家里家访,我还没到家,她就和父亲母亲拉着家常,待我到家,桌上茶杯看茶色起码续了三两次,我一到,她便站了起来,厉声问道: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你看看放学都多久了?问的我一阵脸白一阵脸红。父母也刹时顿住。一个分明刚才还温柔有致的女子,缘何一下子变了个人。其实是我不乖贪玩,而且有一阵子了,当天放学后和玩伴去捉泥鳅了,书包里还装着满满一袋子的泥鳅。被“先生”批评,父亲挂不住,立马就要打我,我一紧张,书包落地,泥鳅跑的到处都是,结果满满的尴尬。家访最后以陈老师同父母在家门口至少交谈半个小时结束。而我,吃一顿父亲的皮带不说,从此失去了放养的生活。那时,老师于我,像是仇人。
直到上了初中,过完最后一个六一节之后开始过教师节了,我才顿悟到小学陈老师对我的好。她像我的又一个妈妈。每天声色俱厉,却满满是爱。或许只是不了解那些个严厉背后她付出的是整个青春,付出的是她对家人孩子的亏欠。初中二年级那年教师节,班里组织感恩老师的活动,我拉了几个小学同班的同学,一起去看望陈老师,我做了份七倒八歪的纸质康乃馨,那天,她的笑容我矢志难忘。现在看来,其实,她是最爱笑的,她的笑容也美。可少时的我却为她笑容背后的东西局限,幸好沿着她的设想,以致于没有走歪。
高中和大学的老师更像朋友更像兄弟。高中班主任缪、英语老师赟、政治老师刃、导师杨是影响我最深的人。缪兄年轻,师大中文系高材生,回家乡一中教书那时候是一种壮举,可他没有回乡我又怎么遇见。那时候我担任学校《太阳岛》文学社理事已好些年,时常发表点现代诗博取眼球,对文学有一份执着,又去了文科班。缪刚来任教不识道道,很生硬的就把课本知识通过充满口水泡沫的嘴表达出来,常常台上他讲的热烈,台下我们讲的热烈,有点分庭抗礼的知味。身为团支书的我,骨子里有点要顾全大局的执念,于是,在某一次课后,我和缪畅聊,从此建立了我与他之间的默契。与缪更精彩的其实是高中毕业以后这近二十来年的交往。他引我为友,我引他为兄,他教我喝酒一口闷,和我交心风花雪月爱情事,我和他讲我的遭遇,和他通报一切是关乎成长成熟的几乎所有事。他结婚我是伴郎,喝的七荤八素,我结婚他是伴郎,同样喝的七荤八素。甚至有回他来厦门,在一个台风周期里,我们同进同出,比兄弟还兄弟。这样的情感真挚永久。尽管后来他忙我也忙,尽管有了些变故,但情谊在,什么都在。赟是可亲可敬的人,高中英语如果没有她,我怕是摸不到大学的门,我二姐二姐夫和我都是她的学生,她是外号“小皮球”的女汉子,课堂上严厉无比,课下温柔可人,酒桌上长缨在手紧束苍龙,那时候我的酒量还算可以,但只要遇上她,再是冰山也给她化了,她一直关照我帮助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是她细声细语的稀释和切实的帮助让我有了重生的心念,前两年,她生了二孩,顾家多了,也心宽体胖了,每回去她家喝茶小叙,感觉比过年还是过年。刃是一名全国闻名的诗人,现在不教书了,在福州一家杂志谋着一份淡然的生活,他教我政治,人长的文筋诗骨很是帅气,他不善言辞,时不时的几句话却很有深意,喝酒,他是从来不醉,这点我还真做不到,现在联系少了,偶尔还能从各类文学志刊里看到他的大名,或许,他心里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一直默默地生活在一个地方,相见不如相忘,相见不如思念。杨是小城几乎所有学子的导师,一个小城出了名的“杨特”、“正高级教师”,他酒量小,三两杯就倒,说话有点儿化音,却是老家方言延伸出来的那种,竟很有韵味,早前做过领导,而后专注于教学,成功教育理念在小城理应源自于他,他的激情最难忘怀。
日子倏忽而去,回忆有毒。但我愿意就这份毒饮几杯酒。老师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际关系组成,从朴素到极致,一路走来,如果非得安一份初心,我想那就是:老师的作用不是边际效益递减,而是随着时间推移,从初时的有限教诲里融进人生得失感悟的海洋。
做了父亲以后,对于老师则有了新的看法。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师,这话不假,但我认为规范化的教育起于老师。堃幼儿班三年的老师都很不错,小学的老师更是。感知着堃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我心怀感念,与日俱增。堃一年级的班主任柯是典型代表。其他老师我就不提及了,毕竟柯已离开教职岗,没有阿臾拍马之嫌。柯是纯净之人,恬静淡然,向往真实。短短一年,我与她交往算密,教学上,她专于孩子们学习生活习惯的养成,专于对基础知识的巩固,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基础莫谈提高,我想她的教学理念应该可以归结到这两点上来。每个家长因为知识背景职业不同,对各自孩子的教育理念就有所不同,但我认同对低年级学生习惯和基础的注重。生活中,她善心善行,不存芥蒂,于事不争,于理不争,于人不争,在当下浮躁的世情里,实属难得。无论学习生活,我想她都是优秀并优异的存在。无论到任何时候,我会把对堃的启蒙开智皆归功于她,这本也是事实。惟愿她往后的每一天都美好如愿。
临近午时,雨停了,或许也只是断断续续,但对师恩的感念永不止步。于我,于堃。于当下,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