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l and Response

铃铃铃,手机铃声将我从甜美的酣眠中拉出,就像有个壮汉给了我一拳,在铃声大概响了八百万下之后我不情不愿的缓缓睁开眼睛,眼皮重的就像是上面挂着一只乌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乌龟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恼人的铃声就像周一的上午一样永无止境,我伸出手去拿起手机,2点22分,未知来电,虽然当时我很想直接把他挂掉,但我本能的能够察觉到电话铃声中所蕴含的某种意味。所以我最后还是接了。

“喂,你好,有什么事吗?”我对着电话问到。没有回答,传过来的只有黑乎乎的风声。再等一秒,我想。

“啊,那个,不好意思但我求求您千万别挂断好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发抖,还带着略微有些急促的喘气声,就像是受惊了的小动物有些跑到安全的地方后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听到这我瞬间清醒了,难道是遇到危险情急之下随便拨通了我的电话吗?

“你遇到什么危险了吗!你现在位置在哪?”我立刻下床走到外面客厅寻找我的备用手机准备拨打110。

“不用报警的,不是那种实质上的威胁。”

“不是实质上的威胁?”我复述了一遍他的话,“那就是说是非实质的威胁咯?”

“对,就是那个,怎么说呢。”听她的声音感觉她稍微冷静下来了,那种惊魂未定的感觉已经消散许多,转而带上了一丝腼腆的感觉,我想她现在电话那头或许是在一边捻着头发,一边遣词造句。“有的时候,我会突然感觉自己被独自一人丢弃到了马里亚大海沟的最深处,也不一定是马里亚大海沟,反正就是类似这样的很深很深的海底一样的地方,感觉自己孤独得受不了,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嗯。”我轻轻的回应了一句

“我想要大声呼喊,海水却咕噜咕噜的灌进嘴巴里,放眼四周都是漆黑一片,连一条鱼都没有,往常这种时候我都紧紧地蜷缩身体,等待熬过这段时光。但今天我感觉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就要这么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消失在黑暗之中了,就拿起手机随便拨了几个号码打过去,就像是准备溺死的人死死的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没想到居然打通了一个。”

我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有些惺惺作态和词不达意,我这人就这样,越是想要真诚的说些什么,直率的语言就越是遁入黑暗当中,在我思考的时候她说道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就算跟别人说了估计也不会得到什么帮助,只会徒增疑惑罢了,不过今天听到您的声音我居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了,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等等!”我感觉她要挂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放任她就这样挂掉,但虽然我出声留住了她,但情急之下我根本没想好说什么,“嗯,对了,你知道大红斑吗?”

“大红斑?”

“木星大红斑是木星表面的特征性标志,是木星上最大的风暴气旋,长约25000千米,上下跨度12000千米,自从17世纪天文学家首次观测到此风暴,大红斑至少已存在200到350年。它已经改变了颜色和形状,但却从来没有完全消失过,至少持续了200至350年。”我情急之下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一段话,可能是我小时候不知道在什么百科全书里看到的东西,不知为何此刻却如此的清晰,“总而言之,额,它大概是一种天文现象。”

“哈?”

沉默大概持续了一百万年之久。

她笑了。

“哈哈哈,你这人,好怪,不行,要笑的喘不过气来了!”

“啊……感觉你不是很有资格说我怪啊。”

“嗳,虽然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是,能不能请你再多说一点话呢?”

“多说一点?”

“对,说什么都行,就像是把饮料瓶上面的配料表读一遍那种程度的感觉就行,以前我就老干这种事。”

“那就讲讲木星人吧,既然说了大红斑,那就先讲住在大红斑里面的人吧。大红斑超级大,里面能把整个地球放下去都不只。”我闭上眼想象着大红斑的样子,想象着居住在里面的木星人,电话那头只是传来轻微的呼吸声,但我仍能感觉到她在听。“你想想看,这么大的风暴,住在里面的人大概一辈子也不可能跑出去吧,就算在地球上,要环游世界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是?更何况木星的重力是地球的好多好多倍,而且大红斑已经至少持续了两百到三百五十年,所以生活在里面的人大概终其一生都生活在无穷无尽的大雨之中。”

“这种环境下他们要怎么生活呢?”

“嗯,我想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最为艰难的,那些原本在地面上的建筑都被吹跑了,这个时候,木星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想要留在地上,另一派往地下探索。先讲地下这边的吧,一开始他们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总有一天这个风暴会结束的,只要保存希望,总会有回去的那一天。不过不管过了多久,风暴也没有要停止下来的意思,地下派,已经在地下建立了一个稳定的生活场所。”

“地上呢,我比较好奇地上那边的火星人。”

“下次吧,下次跟你说。”

“还有下次呢?”

“希望下次你不要挑我睡觉的时候打来。”

“那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打?”

“最好是在我不得不进行某种冗长的,形式主义的虚伪活动之前,你打过来,这样我就可以接起电话逃离这一切。”

“听起来这个时机可不太好找。”

“其实相当好找哦,我这句话其实是想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谢谢”

“晚安”

“晚安”

她的第二次来电是在某日下午的5.30,我在朋友开的咖啡店里看书,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呢?我想想,大约是因为朋友叫我帮他记一记什么参数之类的东西/

“帮我记下,5.30,菠萝,28格。”

“5.30,菠萝,28格。”我一边复述一边准备打开手机记录,就是这个时间,未知来电,5.30。

“帮我记下,5.30,菠萝,28格。”我像个复读机似的对着接通的电话说到。

“……“

“猜猜我在干什么。“

“给菠萝接生?“

“准确的说,是给咖啡接生。“

“你这个人,还真是有点神经。”她听上去笑得很开心,“继续跟我讲讲木星人如何?”

“上次讲到哪来着?”

“地面上的人。”

地面派的木星人其实也是地下派的木星人分化出来的,人们在地下待了很久也没见风暴有一丝一毫想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候就有一小部分木星人站出来说,难道我们要一辈子,永远的躲在这里面吗?我们必须找到停止这风暴的办法。于是他们组建了一个小队,跑到地面去探索,一开始的时候最为艰难,狂风吹得人直不起腰,想在地面上搭一个遮挡风雨的建筑物都做不到,有很多人死去,但最终还是有一小部分人适应了这一切,他们了解到了风的性格,知道如何顺应风的流向,有时候甚至能利用风的力量,但是谁也没有办法把这风停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地下的木星人已经忘了还有地上这么一回事,地上的木星人忘了自己其实是生活在风雨里,雨仍然无边无际地下着,仿佛想要用水填满世界上所有的空洞一般。

我从来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像是在遵守某种规则一般,我甚至连她的电话号码都记不得,但是每当她打来的电话铃声响起我却总能够预感到,是她,或许这是一种倾向吧,人都有某种倾向,要么是走路的时候身体稍稍往左偏,要么是跳楼时先伸出右脚,我总是能够稍微捕捉到这种细微的倾向,我把握住了她的某种倾向。我接通手中作响的电话,果不其然,是她。

“所以有某种倾向对人而言是好是坏呢?”她在电话里问道

“嗯——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不记得我从哪本书里看来的从,前佛陀命他的三个弟子走过一根横跨在池塘上的,细如蛛丝般的绳索,第一个人走过去时因为太过于抑制自己身体的摆动,导致浑身僵硬,不一会就掉入水中了。第三个人则完全不管,想要快步度过,但跑到一半时由于动作太大,产生了偏移而又无法补救掉入水中。唯独第二个人,她不急不慢的走在绳子上,身子偶尔微微向左倾,偶尔微微向右倾,但最终没有掉入水中。总而言之,不要倾斜过了某种限度即可安稳度过,我感觉可能是是这样的。”

“但是其实问题是在于坏心眼佛祖吧,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为难信徒去走什么绳索呢,又不是什么马戏团,怎么可能有几个人能走过去。”

“诚如所言。”

“嗳,你是不是经常跟女孩子睡觉来着?”

“啥?”

“这种话能不能不要让女孩子问两遍?你有这种奇妙的能力,用来泡妞岂不是手到擒来?”

“首先,这个能力不是那么神奇的东西,我是说如果你想,经过训练应该也有可能能做到,并不是说我能听别人说两句话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人本能的倾向很多时候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能力,所以我会刻意的回避使用他。”

“为啥?”

“不好说,反正就是感觉这个能力有些卑鄙,就是说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某些人,那你就应该堂堂正正的去了解他,你在与一个人相处的过程中与他交流,自然而然的得到某种画像这是正常的,但你把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单单拿出来然后用某种理论或者经验去分析他最后化成一个个标签去定义他,我觉得这与强奸无异。”

“你这人,可真有够神经的。”她心悦诚服似地说到

可以轻微摇摆,但不要越过线的那头,这是我的生活准则,万事万物都有一条线,我本能的发现了它,最好与那条线保持恰好的距离,我告诉我自己。倒不是说越线就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在稍微年轻一点的时候我离那些线很近,甚至偶有越过,有些时候会发生好的事情,甚至是极好的事情,但大部分时候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以为自己能够到达某些地方到头来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与她的通话同理,例如讨论爱斯基摩人的生活,OK,讨论自己的住址,NG。

“说起来,最近在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你看过不?”(OK)

“以前学生时代看过一次。”

“你最好多看几遍,写得真好。”

“我对它的印象只剩下了公园里的野鸭冬天咋办了。”

“你这人的关注点真是奇怪。”她喜欢说你这人,这可能也是她的倾向之一“你知道我对哪一段印象最深吗?”她接着说“就是那个性变态老师那一段,那老师虽然是性变态但在某些地方还是挺好的,人很聪明,而且描写他的有一段在我身边发生过,可能有点恐怖,你想不想听?”(有些危险,在OK和NG的边缘)

总体来说,是OK的,我想,而且她既然问我想不想听那就是说想说给我听。

“洗耳恭听。”

“就是有个学生跳楼自杀那里,那学生坠到楼下,浑身是血,大家都很害怕地躲开害怕沾到鲜血,只有那个性变态老师第一时间冲过去,用他昂贵的大衣包住那个学生带他跑向医务室,可惜最后那个学生也没救回来。我以前那个学校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天大概是早上6点,嘭地一声,那女生就这么倒在草地上了,内脏就那么露在外面,她就那么躺在那里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警察和医生才她把带走。而且你知道吗,最过分的是什么呢?最过分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多不过是发生了人们以后走路的时候总是绕开那里,我们嘴里讨论的最多的居然是她死后我们可以放假了所以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一个。”说到这,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哭腔,“一个多么麻木不仁的畜生。”终于她忍不住呜呜地就哭了起来,简直把我心都要哭碎了,我很想安慰两句,但我知道,她所需要的并非慰藉。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哭声,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裸露的尸体,躲到一边去的人们的窃窃私语,对假期的期待,新闻的标题写着“脆弱的心灵,我们的孩子怎么了?”,然后过不了多久,大家就都忘了这一切。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悲哀与愤怒,但是我又无法确切地将这一切怪罪给任何一个人,只能任由这感情的火焰如野火般肆意的燃烧直至将一切都烧成如白色灰烬一般的无力感。这是我和她应得的,我想,正如海明威所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但没有人不是一座孤岛。“我帮他补上后半句。

总而言之,我与她的电话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具体多长我也不知道,我刻意不去计算时间。我们或许已经穷尽了世界上所有的词汇,沉默时而点缀其中,有时候我们会互相给对方读一些手边的读物,但有一条规矩是不读任何诗歌和剧本。

“但那玩意不是本来就用来读的吗?”我问她、

“不想听,感觉很装模作样的有点恶心。”正好,我手边没有任何诗歌和剧本,她手边不知道有多少小说,不过大多是外国文学,拜此所赐,我好歹也听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包括《麦田里的守望者》,但其中也有不少无聊的,《尤利西斯》听了8页睡着,《追忆似水年华》只用了3页。她起初还有点生气,老给我读这两部玩意,于是我为了报复她,一直给她读《纯粹理性批判》。

“受不了你了。”

“Exactly”

在这期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身体摇晃的角度,是的,既不太过紧张以至于浑身僵硬,又不太过放松而失去平衡。然而回过神来时,我究极还是过于偏向绳子的一边了,你知道的,一旦身体过于倾斜,无论是谁都将不得不坠落于佛陀的莲花池之中。

“嗳,如果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和我睡觉吗?”

“你不打呼噜的话,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能不能别在这种我正经问你问题的时候发神经?”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我心里猛的颤抖了一下。

“我害怕,你知道吗,我其实心里一直很害怕,我以前看过一篇故事,简直就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

“求求你,求求你别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我的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是的,我知道这个故事,但我一直刻意的将其丢入记忆的某个角落,用大石头把它藏起来,但现在,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回想起了那个故事,是的,是迈尔尼的《战争》。

“我只是害怕。”

“我只是害怕。”

我们两人同时说出来这句话,我想或许在这一刻我们的心与灵合在了一起,对了你看过《浮士德》吗,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假如我对某一瞬间说:请停留一下,你真美呀!那你尽可以将我枷锁,我甘愿把自己销毁!那时我的丧钟响了,你的服务便一笔勾销;时钟停止,指针落掉,我在世的时间便算完了。

请停留一下吧!然而靡非斯托并没有出现,时间也并没有停止,我们那超越距离的呼喊在转瞬之间便消逝在了无尽的时间长河之中,留给我们的只剩下比银河还要遥远的距离。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女孩睡过觉,我和一切事物都保持着一定距离,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就连世界上所有的海洋都灌进去也无法将它填满,但我不想用任何肤浅的东西去掩盖他,它吞噬了我的一切,但它又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我对着电话用尽可能温柔的方式说道。

“那你就想让它这样下去直至连你本身也吞噬掉吗?”

我无言,雨默默的下着,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雨,徒劳的想要填补世界上的一切空洞。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了,如同她突然的出现一般,突然消失了,该死的契科夫。那之后我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确实有意思。后来我又读了《九故事》。

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

然则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

We know the sound of two hands clapping.

But what is the sound of one hand clapping?

无聊,不如《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一根毛。

而后有一天,我突然就听不见一部分声音了,一开始是突然的耳鸣,然后逐渐地加重。

“高频损失,但是未发现耳部的器质性病变,可能是某种神经性的原因或者心理因素。”医生说道。

非器质性的,非实质的。

后来医生给我开了什么银杏滴丸和一些激素类药物。

“一天三次,饭后服用。”医生说道。

我一次也没吃过,把这堆东西丢到了书柜的最上层。然而,慢慢的,我的耳朵终究恢复了。

我拿着手机打给自己的备用机,将这一切诉说给了我心中的空洞,他一如既往的将一切吸入黑暗的深处,空洞本身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我思考着洞的另一头是否通往着某处,然而正如康德所言,纯粹的思辨毫无意义可言。

对了,我一直想对她念下面这段来着:

“反正,我就这样一直沿着第五大道往前走,没有打领带什么的。然后突然间,发生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每次我走到街区的尽头,一脚踩下这该死的路缘石,我就有种感觉,我永远也到不了街对面。我觉得我只会一直往下,往下,往下掉,然后谁也不会再见到我。嘿,我真是吓坏了。你无法想象。我开始像疯子一样出汗——我的整件衬衫和内衣什么的都湿透了。然后我开始做另一件事。每次我走到街区的尽头,我就假装自己在和弟弟艾里说话。我会对他说:“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求你了,艾里。”然后,当我走到街对面,发现自己并没有消失,我就会感谢他。等我走到下一个街角时,我又会从头开始做同样的事。但我还是一直走着。我想我有点害怕停下来——具体我也记不清了,说真的。我知道我一直走到六十多街才停下来,都已经走过了动物园什么的。”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第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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