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日系温情的人不能错过《小偷家族》。
只要与“情”字贴边,亲情、爱情、友情等等,日本人总能在看似不动声色的平静与细微中,敲打你略显麻木的心灵,激发你许久未曾有过的感动,唤醒你隐藏至深的企盼。无论是影视还是文学,日式小清新的温情、治愈系的温情,甚至残酷的、暗黑的温情,深深地俘获了无数粉丝。
几年前的《温柔时刻》、《最后的朋友》、《没有玫瑰的花店》、《昨夜的面包,明日的面包》等日剧,这些对普通人的生活记录和情感阐述,构成了我对日系温情的初体验。这也就罢了,就连“作恶者”们的故事都能在日本人的作品中完美诠释出以“羁绊”为名的日系温情,一瞬间让人恍惚忘记是非、规则与常理,只想多一刻沉浸在蔓延开来的温暖与相互扶持中。《白夜行》、《流星之绊》、《为了N》都是此类的绝佳代表,《小偷家族》这本书也再次拔高了这一境界。
日本当代电影大师是枝裕和凭借自编自导的电影《小偷家族》一举摘得2018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并亲自将具像化的光影转换为全方位的文字,更为细腻、更为详尽、更为真实的文字,既扩展了定格剧情中未能言尽的思考与情绪,又深化了流动剧情内蕴含其中的缘由与反思。
《小偷家族》讲述了因各种原因遭到原生家庭抛弃、又在不同机缘下拼凑成新的家庭的六个人,虽无血缘关系,但在东京城高楼大厦包围的角落处,一边游离在社会边缘,一边在深深的羁绊下努力生活的故事。
“父亲”身份的阿治带着“儿子”翔太经常在超市顺手牵羊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冬日的一天遇到独自一人的四岁女孩有里,阿治见她无人照看便带回了家。“妻子”信代本来主张给有里吃顿饭就把她送回去,后来了解到女孩的父母对其不管不顾而生出恻隐之心,于是“一家人”“偷”了有里当作“女儿”。不仅翔太与有里的“兄妹”关系日益紧密,阿治与信代这对假“父母”也对有里产生了他们不曾料想到的依恋之情。
阿治没有正经工作,有时在工地上打零工,信代则在洗衣店打工赚取微薄的薪水,偶尔将客户遗留在衣服中的财物据为己有,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主要指望“奶奶”初枝的养老金,当然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商店顺走给有里的衣服时也毫无罪恶感,此外信代的“妹妹”亚纪靠出卖色相挣钱,最大的依赖就是奶奶对她的嘘寒问暖。六个人假扮成一家人,秘密地生活着,日子过的拮据而艰难,毕竟这所破房子唯一合法主人只有奶奶一个人,但他们在一起经历的严冬和酷暑里胜似一家人。
他们吃着与美味无关的饭食,在狭仄脏乱的角落拥挤着,用着偷来的便宜洗发水,今天担心明天,明天烦恼后天。就这样的一家人却能齐齐整整地在屋檐下仰望头顶那块被高楼大厦遮盖所剩无几的夜空,伴着烟火的声响,想象着流光溢彩的绽放;信代和同事面临二选一被裁员的抉择,为了有里的事不被人揭发出去,信代在该同事的“威胁”下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仅有的那点收入来源;为满足有里对大海的渴望,全家难得一次出游,奶奶坐在阿治顺手偷来的遮阳伞下,望着“一家人”海水中嬉戏的身影,默默地叨咕了一句“谢谢你们了”。
如果一切就这样温情脉脉下去,就像是枝裕和非常认同的侯孝贤导演“天地有情”的理念那样,这个小偷家族还能再博得我们一些泛滥的同情,即便他们多少都有些小偷之类的勾当,但他们“偷”得更多的、贪恋得更深的,却是不需要血缘关系的亲情和冰冷世界中的一丝温暖,即使短暂,即使虚幻,即使危机四伏,也想要抓住手中可能的幸福。我们怎能忍心破环这份仅存的美好呢?或许,我们还能从中一窥日本社会难以言说的隐痛,就像是枝裕和所说:“在日本,阶级分化在过去五年越来越明显,对那些生活没有保障的人群,我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发声的机会。”
是枝裕和的大师风范不止如此。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次翔太与有里的偷窃行为中。翔太教有里偷小店里的东西,有里学得有模有样,就在翔太自以为又一次得手时被早已洞察一切的老板轻轻地训斥了一声:别教妹妹学这些。至此,从小受到阿治“教导”的翔太,开始对原本稳固的世界观和荣辱感产生怀疑。这个非原生家庭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走向解体。
奶奶一日突然辞世,阿治和信代果断而无情地将尸体埋在房子下面,继续以奶奶的名义领取其养老金。家庭成员各自的面孔逐渐复杂和模糊了起来,每个人背后的过往、缘由、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奶奶被丈夫抛弃又被亲生儿子和儿媳无视,明知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故意多次造访前夫后来的儿子家,每次都能“领取”到被她视为“赔偿金”的3万日元;亚纪正是奶奶前夫儿子的大女儿,她在自己父母家里感受不到亲情,不仅离家出走,更是在风俗店以父母偏爱的妹妹“沙香”的名字作为花名,大概是想借此施以惩罚;奶奶在前夫的葬礼上碰到了亚纪,不知是出于对前夫的仇恨还是对其血脉的爱,她邀亚纪一起同住,并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爱;不务正业的阿治最开始是在一家赌博机店结识了奶奶,当时奶奶偷了其它客人的钢珠;信代从未得到过真正的母爱,年轻时曾当过陪酒女,认识了店里的常客阿治,为了制止信代丈夫对她的施暴,两人联手杀了他,阿治因此入狱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人投靠奶奶并以奶奶的儿子和儿媳的名字“治”和“信代”一起生活;阿治在停车场偷车里东西时,发现了被沉迷游戏的家人丢在车里的小“翔太”,并把他带回了奶奶家,而且还把自己的原名“翔太”冠在了这个“偷”来的儿子身上。。。。。。
后面的事情犹如多米诺骨牌一发而不可收拾。翔太为了保护有里不被人发现偷东西,故意被人追赶并受伤进了医院;警察的介入致使阿治和信代打算出逃,但还是遭到逮捕;信代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罪名,因为她不能让有前科的阿治再次入狱了;有里的事终于暴露,被亲生父母领回原本的家;在警察的追问和“挑拨”下,亚纪意识到这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原委远非自己以为的样子,她对奶奶的爱也开始动摇。一家人曾经的温情与羁绊,哪怕是靠偷东西、偷名字、偷身份换来的,从未有过根基牢靠的一天,但转瞬间就这样解体散掉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已经是一个让人唏嘘不已的结尾了。是枝裕和凭借对人性的洞察与世事的深省,还能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加深层次,而他的笔触依旧缓缓流淌,从不以大起大合刻意震荡人心,终于抵达了日系温情的最高境界。
信代在被警察盘问时,被冷酷地问到两个孩子称呼她什么,从未被叫过“妈妈”的信代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信代让阿治带翔太与其在狱中会面,为的是告诉翔太真实的身世,也为了说一声意味着无法再见的“再见”;阿治带着翔太最后一次堆了雪人,吃了泡面,饱含泪水地追赶着翔太离去的巴士;翔太在车上背对着阿治的目光,终于唤出了阿治一直期盼不到的那一声“老爸”,而阿治却再也听不到了;亚纪一个人回到老屋,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她不知道的是,奶奶从自己父母那里拿到的“赔偿金”还一直原封不动地为她保存着;有里在亲生父母那里依然得不到应有的温暖,一个人孤零零在阳台上重复信代他们教她的歌谣,似乎有人在高声喊她,她远远地张望着。
根据是枝裕和自己的说法,《小偷家族》是他十年来考虑的诸多事情的集结:“这既是一个思考何为家庭的故事,一个要成为父亲的男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 小说在有里的张望中画下句号,羁绊,此刻化作有声的呼唤和无声的期待,暂时中止了是枝裕和的思考,而我们的思考才刚刚开始。
《小偷家族》以温柔的指腹抚摸着六个“家庭”成员各自的创伤和内心的空缺,但没有简单地停留在一厢情愿的包容与荫蔽下,也不愿或者说没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作出高高在上的审判,是枝裕和于克制、隐忍中道尽人性的复杂与世态的炎凉。
奶奶,阿治,信代,亚纪,翔太,包括有里,单独每一个个体,很容易被贴上小偷、懒惰者、手脚不干净的人、骗子、利用别人的人、甚至冷血的杀人犯等等标签,我们会畏而远之,我们会嗤之以鼻,我们会将其置之脑后,好像世界上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人一样。然而当同样的个体被羁绊在一起时,他们的世界在我们眼中和心中顿时换了副色彩,我们试图理解他们,尽量宽容他们,甚至喜欢上了这样一群人而试图替他们寻找出路。
一家人在互相利用和互相扶持之间忘却过去的痛苦并彼此探寻着慰藉,可谓是千疮百孔中饱含温情,温情里又透漏出无法填补的千疮百孔。是枝裕和无非想要借《小偷家族》传达这样的讯息:我们生活的世界远没有童话的完美无暇,其中的人性就更不可能以简单的黑白来对待;但不能因此而忽视那些比什么都真实的美好存在,于钢筋水泥中也可触到的柔软,于冷酷无情中也能感受到的温度,令失望者重拾信心,令痛苦者缝补伤口,令无助者踯躅前行,令孤独者心存温暖。人性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境况下散发光辉,给身陷暗黑世界的人们以指引,再微弱的光辉也是光辉,再无力的指引也是指引。
从来就不敢小瞧日系温情打动人心和直指人心的功力。就像翔太和有里用小灯泡照射弹珠玩时,弹珠里的小小气泡令翔太想起了大海,有里则从中看到了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