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新的一年在人们的期盼中终于来到。
过去的这一年里发生很多事,世界变得越来越乱,人们也越来越缺乏安全感。这一年里,我的生活似没多大变化,但作为这世界的组成部分——虽是极其微小的,也曾感到担忧和迷茫,不知这世界将往何处去。
这一年里,发生的许多国内外大事没能引起我的多少兴趣,□□大学的余教授之死在我的内心引发不小的触动。他是自杀而死的,选择从高楼上跳下。一个名利双拥、具有各种头衔的国家重点学科带头人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多人感到难以理解。我不敢说理解,但对他的选择表示敬畏。他的死再次引发我对死亡的思考,以前总认为死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两年前父亲过世使我觉得,死对我而言已非遥不可及。其实,想开了死也没什么。陶潜诗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苏轼说人生如逆旅,人到这世上只是暂住一程。生,是暂时的,死,才是永恒。刚过而立之年有此想法似有些矫情,但在现今竞争如此激烈、生存压力巨大的社会里,或许很多人都有意或无意想到过死。
想到过死,考虑过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死,也许能更好地面对生。季羡林老先生说:人这一辈子最有意义的活法是承上启下,做人类文明进步传承的纽带。这境界有些高远,普通人恐难企及。有人说人这一辈子应是自己活得快乐也让别人快乐,这话看似平常,可真要做到委实不易。今天的社会,活着已非易事,若想快乐地活着,则更是难得。活着不易,但还得活下去,总不能好端端地去寻死。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中有一句台词:“有意义的人生就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就是有意义的人生。”此话不假,至少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乐观的人认为,活着本身就是希望。只是,在今天这充满变数和乱象的社会里,几人能有这样积极乐观的心态,对未来充满信心并能好好地活着?
电视剧《三国演义》里刘备的儿子死了,刘备掩面而泣,诸葛亮劝道:“主公不必太过悲伤,毕竟幼主已脱离尘世之苦。”一个“苦”字道出人生在世之不易。王公贵胄对生之艰难尚有此感慨,况小民百姓。人终有一死,与其在无任何希望中忍受没有尽头的苦痛,死或许是一种解脱。余教授说过:拒绝一种生活,也是一个人的尊严和勇气的表示。显然,他以死维护了自己的尊严,那么他拒绝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这也是余教授留下的期待每个尚活人世的人认真思索的问题。今日中国正处在一个转型的当口,改革开放几十年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经济总量在一代人的时间内超越了许多发达国家。然而,在看过和听了太多的正面报道后,作为国人,想必都能体会到伴随经济增长而来的各种弊端,收入再分配的不公与贫富鸿沟的不断扩大,以及种种不稳定因素孕育着严重的社会危机。多数人感受到的是养不起娃、买不起房、看不起病、上不起学、通货膨胀、工作难寻、生意难做……。凡此一切不仅导致群众不满,也引发有识之士的深深忧虑。满怀忧患意识的余教授对此定有着深刻的洞悉和隐忧——即使这不是导致他选择死的直接原因,亦必对他的思想产生过极大的冲击和影响,若生活在朝气蓬勃的八十年,他会主动寻死么?
有人说余教授是诗人。我不知他有没有写过诗,但无疑,他具有诗人的气质与情感,早在若干年前,他就说过:“人的心灵都有神性赋予的高贵和自由,可同时又有肉身带来的痛苦和恐惧,这两者是永远无法协调的,因而人生的悲剧是谁也无法摆脱的宿命。”真的诗人,眼里总是常含泪水,怀着对所生之土地和土地上人民的深情,以诗句抒发激越的情感。真的诗人,怀着对土地和人民的厚爱,在热情赞美的背后,更是怀着对众生的期待与拯救的使命感——赞颂真善美。诗人是激情和理想的化身,若他们眼中的世界或信仰被玷污,生不能拯救,则宁愿选择死来控诉和警世。诗人其实比常人更恋生,因为他们能看到常人难以发现的美,比常人更深地体会生之美好与可贵。但,真的诗人,从不畏死,他们知道,有某种东西,比生命更可贵。
参与戊戌变法的谭嗣同选择了死,死前在绝笔书写到:“嗣同不恨先众人而死,而恨后嗣同死者虚生也。”有人说他的死没有价值,因为变法失败了,满清专制统治依旧。然而,清政府的统治在他死后极短时间内就宣告终结,我们难以考证这与他的死究竟存在多大的联系,但有一点不容置疑:若没有众多如他一样变法图强的仁人志士们前仆后继的努力,中国的皇权专制绝不会这么快土崩瓦解。死若能唤醒沉睡中的民众,能说没有价值吗?鲁迅弃医从文的用意亦在于此,唤醒民众的精神远比拯救身体上的病痛来得重要,所以他用笔呐喊。
成龙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这样的事:他母亲去世前生活不能自理,整天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有一次她把成龙叫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给我死。”那一刻,成龙似明白了什么——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痛痛快快地选择死。活,显然并非总是享受,尤其是活着看不到任何希望。英雄暮年多是苍凉的,等待死亡更是一种悲哀。史上许多英雄人物都是死于青壮年或事业的巅峰,虽悲壮和令人扼腕,却也是一种精彩。项羽在乌江边自刎,在我看来要强过可能在忍受屈辱中度过后半生。病死于征战归途中的亚历山大大帝,让无数后人缅怀和叹息,但他的功绩与声誉也因此被置于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如果他是在老年死于一场谋杀会这样的英名么?被放逐在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午夜梦回一定有战死沙场的冲动。搏击长空的雄鹰,在生命即将结束时,都是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到极高点,然后向着大海或山谷直冲下去,以这种壮烈的方式来成全生命的高贵。传说中的荆棘鸟,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会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那凄凉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那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
余教授从高楼上纵身一跃的刹那,他的灵魂即得以飞升,羽化而去。
他选择的不是逃离,而是回归。
他没有虚生。
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