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意气纵横,又加金庸、梁羽生的武侠撺掇,豪气更要冲出心胸。目光游移着地图上的彩色,手上指点计划,心中盘算阴谋,觉得该踏上这河山万里,青春和着火车飞。
二十年前,小城灯火中,悄悄一人买了车票,在夜半钟声里坐上隆隆火车,乘着秋风皓月开始了漫漫长旅。
由河南入陕西,经甘肃到新疆,丘陵平原戈壁沙漠次第出现。过函谷关,暮色里西安灰色的城墙,宝鸡到天水的无数隧道,似乎伸手可摸的祁连雪,张掖白杨林里奔流的雪水河,乌鞘岭雄奇浩瀚的四围大山,接近乌鲁木齐时那一片片在望的湖水,都使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心意猎猎,想剑舞八方,长啸山川了。
最美的山水必须有值得怀恋的人和事于期间,才显得珍贵。这一程,除了火车上从南阳到吐鲁番随母亲看望戍边父亲的五岁女孩,经过库尔勒时骆驼背上踽踽的少年,喀什的气味最让我迷醉。它的从容缓慢如欧洲小镇,街道上行走的人如唐朝的来使,而不远便是瀚海连天。我深入大漠,口吟边塞诗,觉得古人复活,那些诗篇不用背诵,想忘记也不能了。又想起丰子恺先生,“堤上杨柳已堪攀,出塞征人犹未还”,江南词里边关事,浑然不知他和岑参、高适的区别了。
西北的游历,常让我迷离今古,今天瞬间就能接通古代,古人的血气之作和豪侠之风只有在那样的场景和背景下才喷吐生发,而它们在书斋时只是躺在白纸上的字的尸体。
二十年里十进大漠,是精神的牵引,还是崇古的的情怀呢?
再浩荡的长旅都要终结于一个小小的节点。大漠荒原里一间小屋里抑扬的书声,天山日落时苍茫里的一船灯火,都让驻足的远客在心里不停感念。夜静长梦,月入帐篷,枕头便是大地,脚蹬无边山河。
一次长旅后,风景人物总要在梦里游弋。更多的土地,今生只能踏上一次,梦里它却能千折百回。没有纯粹的风景,总有和它牵连的故人。
在太行山里行走,真正的石头人家完好地存在于当今文明似乎无坚不摧的强悍里。冬日,山风劲,天明晚,八九点钟,人才懒懒起,到场后的柴垛上拽一把豆秧,打火机点着引火去。袅袅的青烟缭绕在古树梢头,树上的乌鸦还没醒,日光照着酣然而卧的它们。放学的孩子背着妈妈用缝纫机拼的花布书包沿着山道噔噔噔跳着回来了,坐在门墩上哧溜哧溜喝着面片饭,碗里是辣椒油拌着的萝卜丝儿。墙外,戴皮帽子的羊倌甩着鞭子,浩浩荡荡的羊群要出坡了。不远沟边的牛槽里,两头大黄牛在吃着麦秸。靠着墙,一头大白猪在玉米秆边酣卧,一只小狗睡在它的身上……
这可能是当今最后一片古朴的村落了。以后,你可能只在纪录片里看到它了。那时我的手机还没有随意拍摄的便利,但它在我记忆里的明晰,超过拍得最好的照片。多少次梦里重现,我曾起过重访的冲动,最后没有行动。大抵最美好的感觉只在初见的喜悦里,重逢的面对总有多多少少的遗憾,无论风景无论人。就让它在梦里吧,就如童年的小溪,哪怕它后来恶臭熏天,在人生的存档里它却清甜万年。
匆匆江南,我只是过客,连旅人都不算。江南繁华的浮躁里只剩下对经济的过度追逐,文人的笔下意趣几乎全无。即便尚有半点古风的小镇,人们也只讲究实惠,你坐下问问他们鲁迅朱自清夏完淳,他们惊异看你,仿佛你是天外来客。所以,我对江南的认知,在江珊的《梦里水乡》,在周杰伦的《青花瓷》,在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在格非的《春尽江南》,还有明清时的山水画里。醒着已是虚游,梦里更加写意。弯弯桥,月亮门,秋千架,桃叶渡,梦耶真耶?意象里的美好胜于现实里的韵味,或者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思考制造了我自己的江南。
我居山中,不大的山水是我写不尽的大块文章。我不知道,它们怎么会给我永不枯竭的灵感,让我每天面对它们都有新意入心。人说熟视无睹,我怎么越视越有感觉,难道我的笔管和南山铺设自来水的竹管相连,那清泉源源也让我文思绵绵吗?或者头顶的雁阵正如我胸中出塞的战阵,家国的心怀总能物我相通吗?抑或我的亲人在故里在身边,平凡的他们却是我最大的依靠,我无后顾之忧能随意驱驰才情吗?或者我的祖先虽然都已逝去,但他们都埋于不远的地头,我的瓜庵外,我的小溪旁,他们的魂灵暗中保佑,让我如有神助吗?我的乡亲,我的故土,都是我依赖的背景,他们的宽厚和纯正滋养了我吗?
抬头天涯万里,闭目月下灯前。昨晚有远方的朋友,问我《谁与共深山》的生活。我说欢迎他,关门一榻诗书,开门两岸青山。他若来,只要踏上山道,便有青松伸手相迎。霜尽雪化河开日,次第春风到草庐,新柳新燕都是友。他说真是神仙日子,我说却是真实人间……
幸有年少的壮游,成了积存的财富。如今我不出柴门,也可神思随着白云飞,万千山水都游遍。鸡鸣枕上,月落桥头,泉出河谷,歌上长岭,我自逍遥一农人,乐樵苏,乐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