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乡野,清晨的空气总是特别的冷冽。街边的枯草上结着晶莹的霜花,仿佛是暗夜里到来的精灵。小孩子们黏在被窝里,冒冷上学成为最大的煎熬。然而赖床再久,终究是要起的,不怕父母的拍过来的鞋底,而是怕步入课堂时讲台上老师那比空气更冷冽的眼神。足以让你内心颤栗不停。
还好,那时候的我和弟弟,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
父亲照旧是起了大早。头一件事就是跑到码好山楂串的纸箱子旁,看看昨夜串好的山楂有没有冻坏。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每天的山楂都会完好无损的放在那。静静的躺在纸箱子里的山楂,在冬日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几分的娇艳。父亲的下一步工作便是把这些串好的山楂进行深加工——挂上糖和芝麻,让一串串山楂完成向糖葫芦的华丽转身。
随着日头一天天的变低,日影一天天的拉长,北方的冬天便隆重的登场了。冬天,对孩子们来说,没那么好玩,除了打雪仗的日子,最快乐的就是能够吃上一串糖葫芦。当走街串巷的“卖山里红”的叫卖声传来的时候,离下雪的日子也就近了。其时大地一片雪白,娃娃们举着糖葫芦,咧着嘴巴笑着,皴红的脸色,衬着糖葫芦的娇艳,配上漫天漫地的白,就像一幅动态的年画般。大人是不舍得咬一口的。但是却挡不住他们逗孩子的那份心情。在巷子口的大人们,把手像猫儿一样揣在袖筒里,佯装着要吃一口孩子们的糖葫芦,有的孩子会很大方的把一整串送到对方的嘴边,大人则假装咬上一大口,津津有味的“嚼着”空,一边还夸这孩子懂事,体贴;有的孩子则很是爱惜的看看糖葫芦,然后看看那人,始终不肯把糖葫芦递过去,甚至很决绝的扭身离开,从此落得一个“小守财奴”的名号,这样的名号,在这样的小乡村里,或许会跟着他一辈子,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父亲的一天,从蘸糖葫芦开始。娘在厨房用大灶做早饭,父亲则用厨房外专门修建的小灶炒制芝麻,熬制糖稀。等到香喷喷的芝麻味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慢悠悠的飘进堂屋,飘进卧室中,就把饥肠辘辘的我和弟弟勾引起来,不待父母叫我们起床,我俩就迅速的各自穿衣了。等到一切收拾完毕,父亲已经把糖熬制好了。下一步活儿就是滚糖稀,蘸芝麻了。这是我和弟弟喜欢做的活。于是听从父亲的安排,洗漱完毕,干干净净的干活儿。
滚糖稀是一项技术活,用力不均匀,或者太快或者太慢,都不会滚出来好看的糖葫芦的。太快,糖衣太薄,甚至包不住山楂,就像一个女子,脸上的妆没有抹匀,总是少那么些美感;太慢,则会裹上厚厚的一层,吃起来不脆生,影响口感。还好我和弟弟都已经熟练。均匀的给每一串山楂裹上糖衣,然后在炒制好的芝麻中蘸一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就做好了。如是简单重复的动作,我俩却乐此不疲。每天100串左右的工作量,我俩还没有干过瘾,就没有了,于是就有期盼着第二天的来临。
等到所有工作完毕,吃过早餐,父亲便会带着这些成品,在十里八村把一百串糖葫芦卖给那些馋嘴的孩子们,当他回来时,冬日短暂得一天就消耗了大半,有的时候,父亲回家的时间,甚至是日落西山之时,而我和弟弟总会坐在同一个路口,等着他骑着自行车的熟悉的身影,出现。
他每次看到我俩的神情都是欣喜的,而他自行车后面的箱子却空了。看到自己参与制作的糖葫芦被人抢购一空,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父亲把卖糖葫芦的钱全部交给娘保管,很多是一毛两毛的零钱,有时候还会说上一句:“最后三串,实在卖不动了,就直接买二送一给送出去了”,娘笑笑,算是知晓了。
那时候的时间仿佛走的很慢,连烟囱里的炊烟,都是懒懒的飘着,也是那一缕炊烟,至今让我对故乡充满着爱恋。炊烟是村庄的烟火气,有了炊烟,村庄才有了生命和活力。
晚饭前,娘早已把明日要卖的山楂挑好放在一个诺大的盆里,用净水泡上了,本来灰突突的山楂果遇见水后,颜色也变得鲜活起来,吃过晚饭后,一家人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颗颗仔细搓洗干净,然后用先前削好洗净的竹签,一串串的串起来,放好,用干净的塑料盖起来,等待第二天裹糖蘸芝麻……
多年后的今天,父亲已不再从事这份营生,但对糖葫芦仍旧保持着天然的热爱。那时候不怎么舍得一串糖葫芦的他,现在却爱上了吃,用他的话讲:酸溜溜的,吃着美得很。有时候也不免感叹一声,还是觉得自己做的好吃。
我在旁边打趣说,哪能跟自己做的比呢?好吃不说还干净放心。
父亲接过话茬说:吃糖葫芦的孩子,当时都是和你们一样大,不干净,吃着不放心呐。
父亲的语气,平静的不起半点波澜,让我想起那一抹香到骨子里的炒芝麻香,突然也好想吃一串自己做的糖葫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