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黄昏的时候再回到这座城市。这城市低矮破旧的房屋、狭窄肮脏的街道,向外人诉说着它的忧伤。路边上佝偻的拾荒老者在翻看着垃圾桶,他兴奋自己能搜刮出瓶子,将他那肮脏的鼻子放在瓶口嗅了嗅,似乎没什么发现,又将那同样肮脏又如死鱼般的眼珠子从瓶口往里面瞅了瞅,随后将饮料往自己嘴里倒了倒,便难受地吐了出来。他难受的表情看上去像只老猴子。嫌弃的将剩下的饮料倒掉,把空瓶子往身边的麻花大袋里一丢,继续倒腾他的垃圾桶。靠着墙角的流浪猫睁开疲倦忧伤的双眼,慵懒的走过来舔那被倒出的饮料,舔了又舔。旁边低矮的屋子有一个老师傅,他手艺不错。我看着漆漆落落的招牌上写着“华叔发屋”,想起同样斑驳的老师傅的脸庞。在这些年月里他也曾出现过,只是在我梦中不再是为人理发。他于我是无所谓的,只是会让我想起旧时光的悲哀。只是悲哀罢。十年来都没变啊!我心想着,却无暇感受这悲伤,我得赶紧找到舞,至少我能在她那儿借宿一宿而不至于露宿街头。我身上的仅有的钱甚至无法让我在这贫困的城市里找到个便宜的旅馆住上一晚,这事难以启齿。而我不怕告诉你们,我已经不如从前那么酷了。
我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找到舞的住处。我找了几条街,问了好些人。这城市的人还是那么不够热情,我向他们问路,他们总是不愿告诉我,似乎我是带着瘟疫而来的。这和我当年没啥两样,我也总是懒得给人作答。可是,谁明浪子心啊?有人告诫我不要过去,说是有脏东西。最终还是一位老婆婆给我指的路,那是个在风中蹒跚的老太婆,或许正赶着回去抱孙子,或许责备那不够勤劳的儿媳妇。谁知道呢?
舞住在一个破旧的公寓里,这公寓已没几个人在住了。除了穷困潦倒的文艺青年、老无所依的老头、外来客。公寓破旧得连灯坏了都没人换上,也无妨。摸黑前行的事在我童年时光里也是常有的。我站在门前,里面没有一丝光透出来。或许舞睡了吧?又可能出去了,甚至早已不住这儿了。我敲了敲门,没人应,又敲几下。喊了舞的名字,依旧没人应。楼上有人拿着蜡烛探出头来看个究竟,想是我惊扰了人家,我转头头道歉。再回头时门已打开,舞双眼死死的盯着我。她一点没变,也没看出岁月淌过的痕迹。
“好久不见。”舞的声音如惊弓之鸟般拍打着翅膀,软弱得好像随时会坠落。
“好久不见。”我忘却了语言和表情。
舞这些年来居住的房子竟盛满了灰尘,是有些年月的了。
“之前还打扫,后来不了。反正一个人,也就吃饭睡觉,其他地方也碰不上,也没人来光顾。”舞说。
我放佛看到舞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光景,数年来如她的眼神一样毫无生机。
我打开电视,满是雪花。舞说出去吃夜宵,我也饿着了。楼下随便撬了一辆摩托车。
舞说:“还是那么流氓。”
我说:“好在手脚还利索。”
我们来到常去那家烧烤店,一切照旧。之前的老板不在,他儿子帮忙打理。我问他还记得我吗?他说记不清了,只记得当年读书时来店里帮忙知道有个社会青年是这里的常客,没事也会和老头子喝上两杯。我说那就是我。
“你爸还好吗。”
“糊涂咯!一把年纪了,只能待家里,出去怕走丢。”
“现在生意怎么样?”
“老样子,混口饭吃,钱多也没处花,只祈福平平安安没什么伤病。”
拿了些烧烤和啤酒。
“这十年来,我总在想,你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许一如既往,你不喜欢改变吧?又或许因为一些你无法左右的事,不得不改变。倒是我,十年来,我的生活充实、有意义。我体会到了上帝能给予人类的所有精神的享受,我学会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爱它们,以前我不知道它们是如此的晶莹剔透。我不像以前那样慵懒,我习惯早起守候破晓的曙光,我为自己斟满美酒,然后在鸟儿的欢唱中一饮而尽。我的酒量真是越来越好,身边很多朋友都赢不了我。有一次朋友大喜,我们把他灌醉了,我可是立了大功。新婚之夜他就这么醉醺醺的过了,可怜了他媳妇,呵!”我说。
“你回来干嘛?”舞说。
“回来找你。”我说。
“找我?十年了,你现在想起回来找我了?|”舞冷笑道,尽是不屑。
“两年前,我听说你出车祸了,不久便去世了。我不信,这些日子来,我反复做着关于你的梦,我生怕你遭遇不测。”我说。
“哼!两年前听说了现在才怕我遭遇不测。”舞说。
“这十年来,一切都变了。我无法向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也未必能弄明白。”我说。
“你回来找我干嘛?”舞说。
“带你走,远离这贫困忧伤的城市。”我说。
舞的双眼暗淡无光,像行将熄灭的蜡烛。
“走?去哪儿?我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我习惯了这种贫困与忧伤。这些年来,我在过着逃亡的生活。不是很成功,不是很如意,也并不幸福。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拼尽生命的全部都弄不明白幸福是什么。啊B走了,我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舞说。
“我知道,两年前的车祸。有人跟我说了,他的车技很厉害,很出乎我意料。听说当时你也在车上。”我说。
“……他被送到医院抢救,难逃一死。有时候,医生能做的……真的很有限……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遇到一条河,河里的水在冒泡、在沸腾。里面却有人在欢快的洗澡、戏水。他们叫我也下去,我不敢。我从桥上走到对岸,那有一家驿站。我进去坐下,发现这驿站只卖酒。我问老板为什么只卖酒?她说,人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更何况是疲惫与饥饿呢?我喝了一点儿,果然什么都不想了。”舞说。
吃完夜宵,有点儿醉意。舞说带我去个地方。
“这儿就是啊B出事的地方,前面那棵老槐树,撞上了。”舞说。
舞指着前方的大树。我们停下,倚着树坐着。今晚的月亮没那么圆,周围还缠着些薄云。
“你也有几十高龄了吧?你运气不好,一大把年纪了还给我朋友撞上。他运气也不好,你还在,他却没了。他没你大……啊B……总有些人是我无法忘记的,总有些事是我不愿再记起的。
那天下着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优雅的飘落。我很晚才从朋友家出来,我很酷的拒接了朋友的留宿。已经打不到车回去了,我得在雪地里走上十几里。没走出几步,就已觉得不行了,我体内的酒精也无法御寒,在风雪中我艰难的点燃了烟。黑夜中,依稀的灯光未灭,它们努力照耀着翩翩起舞的雪花。不知走了多远,我靠着破败的墙头坐了下来。疲惫和睡意在我身上蔓延开,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虔诚的向真主祈祷,我深感自己的卑微,平日里厌恶这些宗教,可现如今……我感到真主不会救我,我将长眠于此。这么大的雪,估计要到春天时,我的同伴才知道我在哪儿。到时候我却不能跟他们打招呼,嘲笑他们的酒量和妻管严,他们也会渐渐忘了我,他们或许不会跟孩子们提起,你爸曾交过一个憋足的朋友。到他们终为土灰的时候,我已投胎。或许我们在来世的路上擦肩而过,却不认识对方。又或许,根本没有来世。谁知道呢?
你得佩服我还有力气想那么多的事儿。然后我想到你……抱歉,我又觉得没什么好想的。
我安详的闭上眼睛,却感到一束光照向我。我睁开眼睛,一个少年站在我面前。他轮廓分明,目光清澈而冷冽,一袭白衣,背上负着一把弯月的利器。我不知道死神是这个样子。他拉着我的手,送到唇边低头亲吻我的手背,温暖异常。他再抬头时,渐渐老去。光滑的皮肤渐渐老去,挤出一道道皱纹,头发也渐渐发白,一如他的白衣。我也渐渐记起,这是镇上的老牧师,是个老好人,劝人向善。我见过他几次,在茶馆里。
我看四周,是他常传道的茶馆。周围稀稀落落坐着些人,他们大都是来听牧师传道的。在这些人中,我看到了出租车司机、斜眼的年轻人、木匠、屠夫、墓园守夜人、教师、暴戾的警察、瘸脚的妇女……他们忍受着生活中不尽相同的苦难,觉得只有牧师的声音能令他们感到些许的幸福。他们在这里交谈,不同的幸福与痛苦纠缠着。牧师身上有这么一种东西存在,他能让你感到恐惧且幸福,哪怕你并不愿相信。
“我梦到你了,梦里下着雪。”牧师说。
“我也梦到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但我想得到幸福。”我说。
“在这个小镇上、这间屋子里,人们都在追求幸福。他们小心谨慎兢兢业业,虽然追求幸福的手段不尽相同。但主爱他们,主喜欢看到他的子民为幸福而努力。”牧师说。
“他在哪儿?他怎么看到?”我说。
“他是全知的,他知道你的孤独,他理解你的孤独。他无时无刻不和你在一起,他可以和你一起手舞足蹈。你不快乐时他也必将不快乐,他一直都在拥抱着你,就像黑夜拥抱着雪花。”牧师说。
“牧师,这些年来,我没有了追求。我想过别样的生活,但那是怎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虽然逃离了,但依旧不知道怎样实现我的幸福。我总在想,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我的生命那么的可怜!飘落的雪花那么可怜!有时候我感到恐惧,我不相信神明,甚至会嘲笑别人的信仰。我觉得自己很可耻,如果主知道,他会怎样审判我?”我说。
“孩子,主一直都在专注着你。他深知你的功德与错失,但他会爱你。他会像我那样亲吻你的手,他将教会你怎样实现幸福。飘落的雪花并不可怜!你的生命也并不可怜!其实主不在这个世界上,不在我们当中,他在那辽远的夜空里照进黑暗悲哀与苦难者的心灵的光中。”牧师说。
后来,后来我也记不起了。我在朋友家醒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文字在我心中跳动,急切的要形诸笔端。后来我将他们写进我的诗中,里面有真主、有雪花、有我莫名的恐惧与哀伤、有莫可名状的幸福。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那生老病死这样的苦难可否愿意少点儿?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幸福?我远离宗教,不蒙脸不穿袍子不唱赞美诗不做祷告。这辈子我只相信自己的努力,我努力的生活与工作。如果主知道,他应该爱我,他应该保我幸福。可最后呢……我穷尽一生我都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这两年来,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也明白了很多。我得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世界的美与丑我看得更深刻了,我更懂得解读人的神情与生活。有时候坦诚与虚伪都没差别,所有美好的高尚的品质和低劣的卑鄙的手段都没差别。都是为了生活!为了生活很多人愿意冒险。我不知道你这十年来都有了什么遭遇,也不知道老牧师有什么魔力让你相信真主的存在。我也想见见那个牧师,如果相信真主能让人幸福,那我愿意相信。可惜没人跟我说过有他的存在,我常在无人的街道上走,周围都是游魂。我很害怕,没人帮助我。这辈子,只在那一瞬间我相信有真主存在,可他没出来帮我,我凭什么相信他存在?我相信是因为那瞬间我变软弱了,如果我一直坚强,要真主何用?”舞说。
……
天下起了雨,电闪雷鸣。夜幕中掠过零落的飞鸟的身影,我想到破败的古堡那一类的事。
舞说古堡是灵魂栖息的地方。
我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灵魂。
舞说有的。人死了以后灵魂会上升,升到山顶或是某一星辰上,再坠落山谷,做一个轮回。
我问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舞说自然只讲法则,不讲意义。
我说那啊B呢?
舞说啊B他……很多事说得清楚,却弄不明白。
我说回去吧!舞说去转一圈。在雨夜中追求速度与激情的事已很久远了。我有小醉,速度也不愿多快,舞却说加速。头脑一昏,便在路上飞驰着。有种重回当年的感觉,醉意都他妈的见鬼吧!热血沸腾的速度令人兴奋至极。
翌日清晨。我起来时,舞已不知何处去。我拉开窗帘,阳光猛烈的照着飘飞的灰尘。我发现阳台上放着一株鬼督邮,我拍拍挂墙上的老黄历上的灰。想起已是八月,立秋刚过,马上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