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到了初夏的时候,我就特别馋一样美味,那就是桑林中紫红欲滴的桑葚儿。
偶尔在水果超市的架子上,看见它们被装在塑料盒子里,下面垫着厚厚的海绵,包裹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布,暗黑硕大得可疑的桑葚儿,我都忍住欲滴的垂涎走开,不是因为它们价格虚高、内容奇少、买不起的缘故,而是怀疑到底是卖海绵呢还是卖桑葚儿,怀疑那里面的桑葚儿那么大个,是不是使用了什么化学药品催熟的。
第一次在超市里见卖桑葚儿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买来吃过,可吃到嘴里,失望在心里,根本就不是当年那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有一年初夏,去豫西洛宁县的神灵寨爬山,走着走着,发现前面的山道上,落满了一层酱黑色的东西,招引了一群黑色的蚂蚁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搬运,原来是一大片野生老桑树,熟透了的桑葚儿掉落在地,自生自灭。
游人站定在树下,一阵望树兴叹,惋惜着尤物生于深山,悬崖之上,无人能采。
我低头俯拾地上落的还没有摔烂的桑葚儿往嘴里放,记得小时候外婆常说:“不干不净,吃了不害病”,这山野之间,吃土也比城里的干净,嘿嘿。
那天路遇老桑树的惊喜和甜蜜,着实让我回味了好久。想起桑葚儿的时候,我还想起了幼年时养过的那些蚕宝宝们。
我的老家在豫西山村,有养蚕的习俗。所养的蚕分两种,一种是家蚕,一种是山蚕,家蚕吃村子边上种植的桑叶,山蚕则吃山上一种名叫“槲”的植物叶子。
初春时节,外婆便开始暖蚕了。暖蚕,就是将上一年蚕儿产在干净绵纸上的蚕卵孵化成蚁蚕,因为天气尚寒,需要加热孵化。农人的办法就是用体温来加热。我向大人讨了一张像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蚕卵纸,也学着外婆的样子,将它叠起掖在裤腰处,上课的时候,坐在教室里,静静地等它们孵化成蚁蚕。
那些芝麻粒儿似的,却比芝麻粒儿小上许多的蚕卵,无声无息地悄悄起着变化,颜色渐渐从灰黄变成漆黑,我却耐不住好奇,一会将它从衣服里面拿出来看一看,再小心翼翼地叠好贴着肚皮塞到裤腰处。大约是我心猿意马的样子和低头动手的小动作,被讲台上的老师看到了,他便提问我,要我上台去黑板前演算数学题,我拘谨地挪着步子,一只手还捂着肚子,到了讲台上,匆匆忙忙将题目演算完毕,也顾不得检查对也不对,逃也似地回到座位上,尴尬紧张地不得了,害怕老师发现我居然将课堂变成孵化室,从而没收了我的尚未出世的蚕宝宝们。
通身漆黑、像一只只瘦弱的小蚂蚁似的蚁蚕,终于钻破卵壳,蠕动着出世了,它们的身上还长了一层茸茸的细毛毛。
用一支毛笔,将娇弱的蚁蚕扫到摘下的新鲜桑叶上,那些粘着空卵壳的棉纸,完成了它的使命,就可以扔掉了。接下来就是饲养侍弄蚕宝宝们的美好日子了。
我十二岁那年,从农村来到县城读中学,跟着父亲住在县委大院里,父亲常常下乡、驻村,孤单寂寞的我,除了看书、写字外,就无所事事地在大院里闲逛,找寻那些在乡间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为伴。
有一天,我顺着一个月亮门进到一个长满荒草的小园子里,发现园子里有两棵矮壮的桑树,一树树叶子在阳光下泛着新绿。我决定充分利用这些桑树资源,养一些蚕宝宝,作为我的玩伴和宠物。
于是,我搞到了几张蚕卵,在课堂上孵化出蚁蚕后,将蚕宝宝们安家在一个大纸盒子里。课余时间里,每天从小园子里摘取桑叶喂她们吃。
如果是清早摘取的桑叶,上面有露水,不能直接喂给蚕宝宝们吃,娇嫩的她们如果吃了沾着露水的桑叶,会拉肚子,严重的会死掉。所以,清早摘回来的桑叶,要晾晒在阴凉处,露水消去后,再喂给蚕宝宝,也可以拿干净的棉布擦拭干露水后,喂给蚕宝宝吃。
蚕宝宝的生长过程,是一个奇妙的、不断变化的过程。她们像勤劳用功的学生一样,努力地蚕食着桑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在安静地写作业,蚕宝宝们在桌上的盒子里,沙沙沙地吃桑叶,那声音听起来,像窗户外面夜风吹拂着树叶,又像春夜落下的雨声。
黑色的蚕宝宝们吃得多,长得也快,体色渐渐淡化,变成半透明的白亮,纤细瘦小的体型变得圆滚滚地。
蚕宝宝们能吃能拉,盒子里放进一层桑叶后,只听一阵沙沙沙之后,如风卷残云、如千军万马横扫而过,桑叶只剩下叶柄和脉络,像一张绿色的蛛网,空空荡荡,取出叶柄,下面一层墨绿色的粪便,蚕宝宝的粪便称为“蚕沙”,不但是一味中药,还可以收集起来装枕头使用,对身体十分有益。
过了几天,蚕宝宝们的食欲渐渐减退,等到她们不吃桑叶的时候,她们吐出很少的丝,头部昂起,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这个时候,就是“一眠”,休眠中的蚕宝宝们,体内却在进行着脱皮的准备,脱去旧皮之后,她们就进入一个新的龄期,苏醒后继续大吃特吃桑叶,然后再休眠。
一般蚕宝宝经过四次休眠,就老熟了。这时候就要给她们准备结茧的工具和地方了。
我因陋就简地拿了屋门后面的一把大扫帚,大头朝上地靠在屋子里的一面墙壁上,将不吃不动、身体僵硬饱胀的蚕宝宝们放在上面。静候她们在扫帚的竹子上,做茧自缚了。
我的蚕宝宝们很争气,很快竹子上就挂上了一个个白亮的茧子,像一个个椭圆形的银色小纺锤,偶尔有几只浅黄色的彩色蚕茧点缀其中。望着蚕宝宝们辛勤劳作后的收获,我的心里也是满满的成就感。
我美美地想象着:再过几天,茧子里的蚕宝宝们就变成了金色的蛹,然后蛹又变化成白色的蚕蛾,钻出蚕茧,在棉纸下产下蚕卵,然后...第二年我就可以供应其他的小朋友们蚕卵了,我们可以养更多更多的蚕宝宝。
然而,父亲从驻队的山村回来开会了。父亲每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开心得忘记了一切。
晚上吃过饭,素爱干净整洁的父亲说,马上就要到夏天了,院子里草木丛生,滋生的蚊虫会飞到屋里叮咬、传播疾病,窗纱要换换新的,还要在屋里喷洒写灭蚊虫的药物,这样好安全过夏。
这是每年春末都要进行的清洁工作。父亲说。于是,父亲在屋子里喷洒了灭蚊虫的药物后,关闭上门窗,便领着我出了大院的门,到城东边那条通往纸坊乡的槐荫道上,乘凉散步去了。
当我们散步回来的时候,父亲用钥匙打开了屋门,尚未拉到屋门旁的电灯开关绳时,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就听见了父亲脚下发出“砰啪”一声爆裂,当时我一激灵,猛然想起了被我们留在屋子里,那些正在从蛹变化成蛾子的蚕茧们。
我“哇”地放声大哭,口里叫着:“我的蚕,我的蚕。”
父亲也明白过来了,他拉开电灯,眼前是一片“惨象”:地上散落着蚕蛾们的尸体,被踩死的那几只,破碎的身体里迸出一堆湿湿的蚕卵,有的蚕蛾还挂在门后扫帚上的竹子缝隙间,没来得及完全从蚕茧中钻出来,就被杀虫剂给毒死了。
我好一阵子痛哭,为那些被我的粗心大意给杀害了的小动物们,父亲安慰着我,打扫收拾着屋里的狼藉。
那年夏天,我除了收获几十枚空空如也的蚕茧,一粒蚕卵也没能留下来。第二年养没养蚕,我现在也记不得了。反正那晚的伤心欲绝,是实实在在地记住了。
后来成了家,有了孩子,为了孤单的独生子女,我家养过很多小动物,小鸟、小兔、小鸡、小鸭、小鱼儿和小乌龟,小狗小猫,凡是能在城市里如鸽子笼般的住宅楼里饲养的宠物们,我们家几乎都养过,每次养的宗旨和原则,就是善待它们,尽可能地让每一个小生灵善始善终地圆满度过一生,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现实常常残酷,一缸热带鱼在寒冬因为小区停电,翻肚了,小鸡刚长大还没等到下蛋,放楼下散步在草丛捉虫时走失了,后来据院里的老太太讲,被民工偷走炖吃了……。
以至于,孩子长大离开了家后,人过中年的我,有了时间和精力,想再豢养些宠物作为陪伴时,竟然胆怯地不敢随便和一个小生命,发生什么关系了。
前几天,同事家刚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来单位玩耍,手里拿了一只电子宠物,在喂它吃喝,自言自语地和它说着悄悄话,我支起耳朵仔细听,那小小的人儿,嘟嘟囔囔地说着:“小宝贝,你要乖乖地吃桑叶啊,吃饱了好好睡觉,这样你就能长大了。”
原来她养了一只电子蚕。在一个没有桑园、桑树、桑叶的都市里,真是可怜了这些童真的孩子们。
他们确实拥有了我们幼年时所缺乏的物资财富,但他们却没有我们从前所呼吸的清新空气、无限美好的大自然所给予我们的成长乐趣。
又是一年春好处,但在被雾霾遮蔽了的春晨中,我遥想着宋朝诗人翁卷《乡村四月》中,“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浓郁诗意和繁忙景象,只觉得闲适的当下,四围笼罩得却是无边无际的愁困和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