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像块浓蓝绸缎慵懒地遮覆了大块赤裸着的苍莽。在浓蓝的边缘,一个小渔村点缀着余下的单调。清晨,那无边的浓蓝氤氲的湿气浸润着悠游的云,疾掠过的海燕,也像张大网一样罩着这个静逸的村子,村旁的一棵大树倚着海风,浓浓的绿延伸到那片浓蓝的边缘终结。
日头从浓蓝中解放出一丝曜光,暖烘烘的叫醒沉寂了一夜的喧闹。村子的集市上,一个穿着白色碎花裙子的年轻女孩,她挽着干练的花苞头,在自己的摊子上挥使一双纤细却包着白色胶布的手,那是一双玉一样的手,洁白的玉,没有一点点的血色来勾勒。海面上随意卷起一点波浪,早起的猎食者已经布下重重暗网,伺着天真的猎物们。巧儿此时也正招呼一个俊秀的青年,他是她今天第一位顾客。二十多岁的年纪,眯着眼睛,一绺头发垂下,。巧儿瞥了一眼他身上泛着腥气的粗布衣,心想这又是一个早起的“猎食者”。多年的经营,让得她也对市场了如指掌,她深谙像这样早上来集市采购物资的,多半是些大船队上的人。
果然,青年先拿起一个粗尼龙绳编的大孔渔网,道:姑娘,“这个渔网怎么卖?”
巧儿看了眼青年手中的渔网,报出了价钱。那青年听完,并不意外,嘴角一抿道:“这有点贵吧,大清晨,又没有人,便宜卖吧,就当开了个好头。”听了他这话,巧儿心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又想:这样的油条我不知见了多少,口气绝对是软不得的。于是她一手按着那网,也学他抿嘴道:“我自己织的网不容易,单单这尼龙,多有韧性,这价不亏你的”。
青年回头看了看远处起伏的海岸,摸摸口袋道:“我晓得你这网好,可是我们船队从北方一路漂下来,钱也不多了,只恰巧那旧网断了线,来你这里买,姑娘通融下吧!”
巧儿接着道:“我们也得生活是不是,你再不买别人可就买了啊。对了,你们是从北方哪里下来的?”那青年回说:“天津。从这里进了内地沿运河上去。”
巧儿心头蔓延出了一股疯狂的情绪,让她的坚定有了丝裂痕,而另一股情绪像眼前这渔网般制约那裂痕的扩散。她咬着下唇低声说:“好吧,我给你打五折,不过有一件事拜托,你们这次回北方的时候捎我一程好吗?我到大连那里就行。”
青年看了眼巧儿,睁大眼道:“真的?这网可不少钱呢。”巧儿瞥了眼远处疾掠过的海燕,握紧拳头说:“真的,只要你们肯带我一程,那些钱就当船票吧,你们什么时候走?”青年道:下个月三号,如果你真要来的话那你那天早上来,我给船长申请一下应该可以。我们的船到时就停在南边的码头那里,那里船少,活动起来自由一点。”巧儿把渔网装起来交给青年,低低地嗯了一声。那青年接过渔网后,道了声谢谢便扭头走了。
太阳忽地便挂得老高,集市上人流开始多起来,现在出现的“猎食者们”反成商贩们的“猎物”了。巧儿深吸了口气,拿起杯子狠狠灌了自己两口水,开始卖力地吆喝起来。
人流挤挤攘攘涌进来,又急急地流失掉。巧儿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正逐渐消退着的橙红色,晚归的海燕又一次从天上掠过,游荡的海风也不由分说的侵进村子,巧儿卖完最后一条网,便收了摊子,提起担子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巧儿看见村子里下学的男孩子们拿着木棍做着游戏,而女孩子们则在母亲的教导下学织网,织网是这里的女孩子必备技能,不过现在会织网的女孩少了很多——孩子们的挣扎有了效果。那些女孩让巧儿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自己身后那个拿着鞭子的陌生人。她加快了脚步,遇到同村的人也没有招呼,他们之间隔了整个世界。
巧儿回到家,放下担子,走进厨房给奄奄一息的煤炉添上煤球,再放上热水。转身,留下身后空荡荡的院子和孤零零的煤烟升腾起来,巧儿的眉头咬在了一起,她锁上门,急急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海边,那浓浓的蓝在夜色掩映中愈发深邃,悲号的海风渐渐失控,但终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束缚着他们,让它们不至于脱了缰,那力量像网,一点点渗进去,解剖得那些海风支离破碎。
巧儿来到码头,她跳上一叶扁舟,走进船坞里。里面铺着厚厚的棉被,里面坐着一个面庞红黑的女子,旁边是两个酣睡着的孩子,一男一女。巧儿笑了,她坐下,用手背抚摸着那个女孩,又捏了下翕张着的鼻子。
她对那个红黑的女孩说:“秀儿,他俩今天还乖吧,冬子今天给你闹了没有?”
“红黑”回道:“他俩都还乖,刚吃过奶,现在都睡了,正午我带他们出去吹了吹风,晒晒太阳。”巧儿满足的看着睡着的女孩,那是她死去的丈夫这辈子给她唯一的慰藉。
巧儿心里想起早上的事情,她身子僵了一下,一只手连忙捂住胸口,那里有一个念头在肆虐,也有一张大网束缚着那个念头。她的另一只手则抓住秀儿粗壮的手,说:“今天我遇见了个小伙子,他是随船队来咱们这儿的,我把渔网便宜卖给他,让他们带我回北方,今天赚了不少钱,加上以前攒的,足够逃走了。”秀儿震惊道:“他们怎么会同意?没有一点怀疑?万一又是人贩子怎么办?”巧儿说:“我看他挺单纯朴实,应该没有事。我是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这样的生活,再下去一定会死掉的。二十年了,该是时候走了,这次没人在拦得住我。”秀儿看着满脸憧憬的巧儿说:“唉,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吧,以前咱们两个又不是没有跑过,哪一次不是被抓回来打得遍体鳞伤,咱们这一辈子可能就像那些鱼,被网在这里不得动弹,好歹这网还有孔,勒得紧还没断了呼吸,我是不走了。”巧儿腾地坐起,对着秀儿吼:“你就愿一生做那死鱼?当初被拐到这里咱俩怎么约定的,你不走我走!”
巧儿原本没有点血色的脸现在变得通红,她抱起熟睡着的孩子,扭头就向外走去。孩子这时被惊醒,哇的一声哭起来,震怒了悲号的风,缚紧了巧儿心头那张网,巧儿的泪,在孩子的哭声中凝聚,被呼号的海风卷走,破碎。秀儿看她决绝的跳下船,想要喊住那道纤影,然而心头的网扼住她的喉咙,教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屈服着落泪。
第二天,巧儿没有再把孩子托付给秀儿,她自己织了一张网,挂在身上,做孩子的“婴儿床”。此后的几日,那青年再没来,但那天生出的裂痕,确是愈演愈烈,那张阴抑的网也止不住。
一周后的一天夜里,冬天开始展示自己威力,它掀动着一切躁动冰冷的空气,那呼啸的海风,那呕哑的鸟鸣,那渐渐笼罩下的厚重开始积於。
“咚咚咚,咚咚咚......”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睡梦中的秀儿。秀儿忙看了一眼睡着的儿子,松了几分愠气。穿上衣服开门,看见巧儿穿着单薄的衬衫泪眼潸然站在门口,攥着衣角,汗水打湿了前襟。巧儿喘着气说:“秀儿,求求你罢,求你借我点钱,冬子她生病了,正在医院治疗,我把钱都交了还是不够,这孩子下午突然高烧不止,你借我点钱,我一定尽快还。”巧儿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汗手紧紧握着秀儿的手,秀儿见她这样的焦急,一跺脚走进屋,再出来时,拿着一个荷包,塞给巧儿说:“咱俩还有什么钱不钱的,这是我男人出去打工前留下的,快拿去!”巧儿颤抖着接过钱道:“秀儿,谢谢,那天是我错了,我一定还你钱。”说完便一个人走了,秀儿看她一步一步消失在门外噬人的大网里.....
村子里的冬天总是蹒跚着来,匆匆地走。当村里人再次抛锚出海时在村边那棵大树下发现了巧儿被渔网纠缠的尸体,还有远处触了礁一叶扁舟。
这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那青年的船队也回到了家乡,他们临行前等待的年轻女子并没有出现。村子另一边,一个红黑面庞的抚着怀里吃着奶的冬子,看着桌子上一沓泛着海风的钞票,任由泪水泛滥。
一隙隙阳光从那漾着浓绿的枝叶间穿过,散落在沙滩上,像一张摇曳的网,黑的网,白的孔,延伸到那抹浓蓝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