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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开云雾，我们是彼此的光。

（一）

起初是山在动，树在动，风在动。后来，我也在动。

“姑娘，醒醒，到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揉了揉酸涩僵硬的脖颈。强忍着胃里翻涌而上的恶心，背着书包下了车。

我在微风中驻足，眼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光。片刻后，我垂下眼帘，走向遥远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到奶奶家时已是晚上九点。推开年代久远的吱呀木门，一股花香沁入鼻间。年迈佝偻的老人在泛黄的灯光下走来走去，影子投在墙面上，勾勒出一副孤独凄凉的黑白画。

“来了？”

“奶奶”我跟着奶奶进了屋，在褪色的暗红色沙发上坐下。

环顾四周，屋子还是几年前的样子。老旧，空荡，却干干净净。

“喝点热水。”奶奶把一个白瓷水杯塞我手里，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转身走向墙边的大木柜。弯着腰挑挑拣拣，给我拿一些糖果饼干，还有了几个烂了半边的梨。

“奶奶，这都烂了，不能吃了。”我把坏梨扔进垃圾桶，随手捡了颗红色硬糖，剥了糖纸塞进奶奶嘴里。

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想给我喂一颗糖。手却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撕开那烦人的壳。

“啊～”，“好甜啊，真好吃。”嘴里的糖过分甜腻，我强忍着将它吐出的冲动，龇牙咧嘴地冲着奶奶笑。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跟奶奶说的，但奶奶看起来很正常。眼里没有惋惜，没有不解，也没有讥讽。她就像以前一样，和我聊天喝茶，直到睡去。

奶奶比以前更瘦更小，小到我可以轻松地抱起她。

给奶奶盖好被子，看着黑暗中她的睡颜，听着浅浅的呼吸声。我忽然想到，以前我都是跟奶奶睡的，我睡里面，奶奶睡外面。如果做噩梦了，她会轻轻拍我的背，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

我脱了鞋，想和奶奶一起睡。刚掀开被子一角，理智回笼，又默默收回了手。

我想，我会吓到她的吧。

回到另一个房间，我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开始迎接黑夜。

（二）

来到奶奶家的第二天，我不想动弹。只是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花花草草发呆。

奶奶中午会给它们浇水，除草，兴趣来了，还会对着它们说话。就好像，它们是她的伙伴，是有生命的朋友。

我突然就感到心痛，眼泪翻涌，争先落下。我也有朋友，可她没了生命。而我，也跟着她，没了生命。

“小微，这是怎么了？”奶奶急匆匆地赶来，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给我擦眼泪。有点痛，但不算什么。

我笑了起来，跟奶奶说:“刚有只小虫飞进了眼睛里。”

我不知道她信没信，或许我的演技没那么好。晚上的时候，奶奶跟我说，她明天带我去干活。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说的干活，是带我去挖野菜。“野菜多好啊，又好吃又健康，你们城里想吃都吃不到呢。”

我一边低头找野菜，一边回答奶奶:“是，妈妈以前也说过这里的野菜很好吃，她很喜欢。”

“喜欢怎么不回来呢？”

是啊，为什么不回来呢？我跟奶奶说妈妈太忙，但其实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野菜挖了不少，奶奶说该回去了。我却觉得风很温柔，想再待一会儿。

躺在草地上，我抬头看天。天空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在一念之间。

“你是谁？”一个稚嫩怯弱的声音打破宁静，我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小男孩，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大概四五岁。

“你又是谁？”

“我是小恙，溪木村的，我今年5岁。姐姐，你有吃的吗？”

小恙说话的时候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的外衣口袋，里面有我出门时奶奶塞进去的饼干。他看到了，那还问什么？

我把饼干掏出来递给他，继续看天。

“你在看什么？”

“看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吃。”

我再次看向他，眼里多了些羡慕。他这样的年纪，真好。

一包饼干他吃了很久，吃完还舔了舔袋子。仿佛这不是普通的饼干，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有这么好吃吗？”看着他瘦弱的样子，我猜他家里条件肯定不好。

小恙闻言坐到我旁边，眼里有细碎的光:“嗯，很好吃。”

“那我明天再给你带？”

“耶”小恙好像真的很开心，一直不停地围着我转。“姐姐你真好，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之后几天我都会去那里呆上一会儿，每次我去的时候，小恙都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尽可能的给他多带一点零食。但是不管我带多少，他都能吃完，我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你在家没吃饭吗？”我摸了摸小恙的头，摸到了一手的黏腻。

“没有，爸爸没在家。”小恙一边吃一边回答，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我却吓了一跳，“所以每天都只吃了点零食？”

“不是一点点啊。”小恙抬头看着我说:“你每天给我带那么多，比我以前吃的都多啦！”

我还是觉得震惊，又问“那你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了。”小恙忽而低下头去，手指拨弄着小草，接着说:“姐姐，大家都说妈妈是被我害死的。”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悲伤，自责与不解。在他这个年纪，应该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害死”。只是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我气愤他们的无知，残忍。但更多的，是心疼这个生于泥沼却无比干净纯粹，善良乐观的男孩。

我蹲下去，双手捧起小恙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小恙，姐姐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最爱你的人，她为了小恙的到来付出了许多。她离开了你，但那不是你的错，妈妈只是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在那里看着小恙，保护小恙，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小恙也会去那个地方，就能见到妈妈啦。”

小恙的睫毛很长，像一把小扇子，扑闪着，灵动可爱。“姐姐，那你也会去那个地方吗？”

我笑着回答:“当然，每个人都会去的。”

小恙也笑了，漏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太好了，那姐姐和我一起去，我要和妈妈说我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

我没有回答小恙的话，只是拍了拍他沾了泥土的裤子，牵着他的手回了家。

一望无际的天野下，是两个越走越远，渐渐模糊的身影。迎着夕阳，我们微弱慎小，却光芒四射。

（三）

我把小恙带回了家，给他洗了澡，剪了发。奶奶也很喜欢他，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充满怜惜。

就这样，小恙在奶奶家住了下来。他很勤快，嘴巴也甜，总是逗得奶奶笑个不停。我也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心情难得的放松，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可是好景不长，被我们抛之于脑后的小恙爸爸回来了。

小恙经常跟着奶奶出去遛弯，去邻居家串门，大家都知道小恙在奶奶家。他很快就找上了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恙的父亲，一个油腻邋遢的中年男人。他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小恙被瘦肉塞了牙，正拿着个签子费力地掏。

“来我帮你。”我刚把手伸过去，大门就被用力推开了。

“小恙，跟爸爸回家。”男人一脸凶相，语气还算柔和。

但小恙反应很奇怪，他一个劲地往我身后躲，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好像很害怕。

男人又说话了:“这几天我不在家，多谢你们照顾小恙”，他说完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护紧小恙。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我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样是不对的。他是小恙的父亲，我只是一个外人，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留住他。

我拍了拍小恙的手，轻声说:“小恙，爸爸来接你回家了，明天再来找姐姐玩好不好？”

攥紧我的手慢慢松开，小恙眉眼耷拉着，乖乖说了声:“姐姐再见，奶奶再见。”跟着男人走了。

想到小恙的反应，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奶奶拍了拍我的肩。“别担心，小恙爸爸对小恙挺好的。每次出门都带着，衣服零食什么的也没断过，大家都知道。”

“那他出门这么多天就把小恙一个人留在家？饭都没得吃。”

“可能是有什么苦衷吧，出远门带着孩子确实不方便……”

后来奶奶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小恙的妈妈，以及小恙的爸爸对他如何好，为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娶之类的。总之就是，小恙的爸爸在村里名声很好，对小恙的好也是有目共睹。

我虽然内心还有疑虑，但确实放心不少，也没有再多想。

晚上妈妈打来电话，我看了眼正在看新闻的奶奶，起身朝卧室走去。

“喂，怎么现在才接？”

我尽量压低声音:“刚才在和奶奶看电视。”

“最近怎么样？晚上睡得着吗？药呢，吃了没……”

一连串冷冰冰，模板一样的问题袭来，我感到烦躁，无力。像往常一样一一作答“吃了，睡了，挺好的。”

电话那头有将近一分钟的停顿，我知道，她又有工作了。刚想挂断，严肃冰冷的声音传来“给自己找点事干，你就是想得太多，才会……”

不想再听，我挂断电话，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几乎一夜未眠，我眼睛疼得厉害。索性一直躺在床上，直到下午2点，院门被人打开。还没到奶奶回来的时候，应该是小恙。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门口放着一把野花，五颜六色，娇艳欲滴。刚摘的，上面还沾着露水。“小恙，小恙～”我拿着花走出院门，狭长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我皱了皱眉，拿着花回了屋，睡得昏天黑地。

接下来的每一天门口都有一把新鲜的花，但就是不见人。我猜他是在生气，气我没有挽留他。

小屁孩，心眼真小。

直到第四天，小恙来了，拿的不是花，是两个红彤彤的大桃子。一看见我就咧着嘴笑“姐姐，我给你摘的桃。”

桃子很甜，我跟小恙吃一个，给奶奶留了一个。小恙吃得满脸都是，我拿了毛巾帮他洗脸。他突然说:“姐姐，你教我写字吧。”

“小恙想学写字？”

小恙眼睛亮亮的，重重点了下头“嗯，等我学会了，就可以给姐姐写信了。今天三毛说两个人不写信的话，就会断了联系，就见不到了。”

我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小恙想一直见到姐姐吗？”

“当然了，小恙以后赚钱了给姐姐买好多好多饼干，还有姐姐喜欢的花。”

眼泪滴进盆里，我把毛巾拧干铺在脸上，感受这一瞬间的冰凉。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也是重要的。是光，是唯一，要长命百岁。

我带着小恙去买了纸笔，开始教他认字，写字。小恙学得很认真，也很聪明，我教几遍，他就都能记住。

“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黑色的笔尖在洁白的纸上弹跳，“小～”“微～”，“我叫小微，微小的微。”

“是微笑的微，微风的微，对吗？”

我被这纯洁善良的眼神感染，也似有微风吹过，凉凉的，很舒服。

“对。”

我又在纸上写出小恙的名字，“小恙，安然无恙的恙。”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小恙的名字怎么写，具体是哪个字。但不管是什么，我都希望他安然无恙，快乐健康地成长。

（四）

清晨的阳光透过玉米杆宽长的枝叶，洒在土地上，照出一片金黄。穿梭在玉米地里，流着汗，听着身体与玉米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我久违地觉得，能够活着，是那么美好。

“奶奶，我回来了。”把背篓放下，我擦了擦汗，朝厨房走去。

奶奶正在做青椒炒肉，闻声看了我一眼“累了吧，快去洗洗吃饭了。吃了饭啊，我把玉米煮了，你给小恙送点去，他家没种。”

好几天没看见小恙了，我确实有点想他。

拿上奶奶给小恙的煮玉米和小饼干，我出了门。奈何我没有方向感，生病以来记忆力也不太好，刚出发没多久，就迷路了。

小恙家跟奶奶家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我一路问着走，当看到那座与其他住户相距甚远，独立窄小的房子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小恙平时去找我要走那么远。

在距离他家大约100米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咒骂声，碰撞声。恐惧感骤然袭来，我加快脚步，朝不远处的房子跑去。

“吱呀”，门开了，小恙瘸着一条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左小腿处不断有血液渗出，染红了发白的裤腿。

我瞪大了眼睛，急忙掏出手机报警，扔了手里的东西跑向小恙。“喂，110吗？这里是……”

我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惊动了屋子里的小恙爸爸。他拿着一个酒瓶出现在门口，斜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恐怖诡异。

我心跳得厉害，抱起脸色苍白的小恙往回跑。

“姐姐，好疼啊。”怀里的小恙疼得眉眼皱缩在一起，趴在我肩上淌眼泪。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来，只是用尽全力地跑。

“啊～”一个酒瓶猛地砸到我背上，之后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随后男人几步奔来，头发被人从后面拽住，疼痛感席卷而来，我动弹不得。

“跑啊，继续跑！”男人揪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摔，我和小恙都被摔倒在地。

“小恙，快跑！”“救命啊”我尖叫，呐喊，希望有人能听到。

“啪”脸上火辣辣的疼，男人的拳脚不断落在我身上。全身上下哪里都疼，我用尽全力去躲，去反抗，却如同鸡蛋碰石头。面对一个高大男人的施暴，我毫无反抗力。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一切都摇晃得厉害，天地旋转。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妈妈在打电话，奶奶坐在一旁抹眼泪，我活过来了。

警察赶到的时候，我和小恙都晕了过去，而小恙爸爸不知所踪，现在仍在追捕。

我身上多处软组织擦伤，手腕骨折，轻微脑震荡。我还没有见到小恙，听奶奶说他小腿被划了一刀。身上青紫交错，新旧疤痕不少 。

所以他那几天才躲着不见我，所以我说给他洗澡的时候他拒绝了，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孩子早醒了，知道你被打了，哭得厉害。”奶奶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接着说:“听说以前也打过好几次，从来不打脸，还威胁孩子不能说出去，不然就打死他，把他关狗圈里。”

小恙怕狗，怕到看见狗都会发抖。把他关狗圈里，他会有多害怕……

眼泪打湿了枕头，苹果也又酸又涩。我心痛难忍，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都禁受了怎样残忍的虐待。还有自责，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如果大家能早一点发现……

是我们太蠢，还是坏人太过嚣张？

在我住院的第二天，小恙的爸爸被抓住了。在小恙妈妈的坟墓旁，真是讽刺。

7月25号，我跟着妈妈离开了，带着奶奶一起。小恙没有来送我，他在几天前被送到了福利院，没办法，我和妈妈都不满足条件，不能收养他。

我和他约定好了，他会给我写信，我也不会忘记他。

怎么会忘记呢，毕竟，我们是彼此灰暗时刻的光，是救赎。

我们共同的故事告一段落，我们各自的故事刚刚开始。未来，我们都要安然无恙，迎着光，坚定又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