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

农历十二月,是出租车司机抓收入的高峰时期。

在深圳打拼的第六个年头,陈四强早已经摸清楚深圳载客的门路,客流量大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现在是深夜十一点,陈四强打算跑完最后一单就回去休息。看着手机屏幕的全家福,陈四强心里涨得满满的,奔波劳累,却能护住风雨,给家人一道温暖的港湾,

车缓缓驶入深圳北站地下停车场,一对男女在出租车搭乘排队区等候,男的用手搂着女生的腰,宠溺的在对女生说些什么,看着他们,陈四强想起自己与婆子年轻的时候。天气冷时,他和婆子就围着火炉烤火;天气转暖就一起劈柴,浇菜地;等到再暖和一些的时候,婆子就会穿上新做的裙子,黄鹂一般唱着婉转的歌谣,拉着他去山背上寻找一枝新开的杜鹃花。

重重的大行李箱,放在后备箱的时候陈四强甚至感受到了车晃了一下,可能是开了一天的车,他有点恍惚。

“去龙岗坂田。”穿羽绒服女人先上车报出了目的地,秀气的脸庞面无表情,语气带着些有气无力,她将头往窗户靠了靠,似乎漂泊的船舶终于找到了码头,看样子是坐了很长时间的高铁。

陈四强点点头,等男人也上车后按下跳表从地下停车场离开。街边路灯仍然璀璨,各色的车辆流淌在珠三角环线高速上,风从车窗灌进来,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陈四强酸痛的脖子和腰椎。北方的这个时候,已经冰冻三尺了。

在深圳这个全中国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一年到头人们像蚂蚁蜜蜂忙碌奔波,一到过年人都是以深圳为中心一哄而散,很少有深圳本地人在深圳外工作。陈四强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座的乘客,男人穿着薄外套,一只手握着女人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女人脱下的白色大羽绒服,女人则看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发呆。

车外刮过南方的风声,吹不散女人带来的北方冷冽的气息。气氛过于安静,陈四强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想到某种可能性,忍不住开口:“大妹子,回深圳过年啊?”

“嗯。”女人依旧看着窗外,随便应了陈四强一声。倒是男人抬起头,满脸开心地说:“是呀,接她回深圳回来过年。”

“看你穿这么厚,是从别的省过来的吧,现在深圳都还热得很。”陈四强笑容更深了,特意询问女人。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不怕的就是尴尬,车要开得稳,还要会看眼色说话,活跃气氛。

“还行,从北方过来的。”女人皱了皱眉,但还是含糊的回答了陈四强。

“哈哈,听你这口音不像是北方的呀。我是河南人,在北京呆过,你这口音我一听就知道不是北方的。”陈四强的心情愉悦起来。他是从北方飞到南方的大雁,对从北方来的人陈四强都感到亲切,他甚至觉得女人白色羽绒服上沾染着北方的霜雪。

“我只说我从北方来,没说我是北方人。”女人话里的意思很含糊,大概是不想透露自己的隐私给陌生人吧,很正常,哪怕是与出租车司机瞎扯淡也要保护好自己,哪个行业不鱼龙混杂呢。

“今天列车都推迟了吧,今天我给我婆子打视频,她那都积了好厚一层雪。娃子们都出去打雪仗了,她叫都叫不住,哈哈。”陈四强想,这位女乘客面露疲劳也许跟列车晚点也有关吧。

听到他说起家里的事情,女人脸色缓和了一些:“是的,不过比较幸运,我乘坐的那躺列车没有晚点多少,也许也经过了河南吧,我没怎么注意停靠了哪些站。”

“今天中午休息的时候给我婆子打视频,打了好久才接,她还在烤火,白天也烤火,晚上也烤火,烤着烤着就睡了,灰里焐的花生都变成炭了。我在样板房里躺着热得像是蒸桑拿,睡不着起来跑单咯。”陈四强一说到家里的事情就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上了。“我叫我婆子别一天到晚烤火了,等会被火烧了还在睡大觉,母牛生小牛了都不知道。结果她跟我说不烤火家里的树墩子烧不完。”

似乎被陈四强的热情所动容,女人终于对他的话产生一点兴趣,转过头来问:“树墩子?”

陈四强点点头:“嗯嗯,家里农场附近人家种了的树砍了,我们就去捡树墩子来烧。”

“既然你在河南有农场,还来深圳开出租车?”女人瞪大眼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陈四强笑容绽得更大了,中指和食指在方向盘上跳起舞蹈:“哈哈,有农场有小牛还有小孩子嘛。我家四个孩子,婆子肚子里还有一个没有出来。现在小孩都鬼得很,我睡坑上,他们就拿我的手往手机上一摁,微信钱就转给他们了。”

“那压力是挺大的。”女人眼里散发出理解似的同情。

“男人担点压力没什么的,我孩子多我就多挣点钱,一个人包下这个车,今天也拉了一百多个客吧。”陈四看看到后视镜里男人和女人也在打量着他,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看的,长方脸,笑起来只有一条缝的眼睛,满脸褶子的北方中年汉子。他的眼睛瞟到男人,似有深意的说:“现在呀,找男人可不能看有没有钱,关键是要会包容老婆,会担起责任,大妹子你说是不是?”

女人朝握着她手的男人看了一会,勾起嘴角,声音像铃铛一样脆脆的说:“是呀,还是有担当的男人最合适。”

坂田天虹很快就到了,女人和男人有礼貌地跟陈四强道了声再见。车厢空起来 了。陈四强摇起车窗,关掉滴滴打车软件,打开音乐,一首老歌像小蛇一样在车厢内游走,然后悠悠钻进陈四强的心里。沿海大道灯光亮如白昼,排成人字行的大雁,往海的那边飞,据说香港那边有一个专门给大雁栖息的湿地公园。

陈四强想,他什么时候才能飞回北方呢?那得要等许许多多人离开了深圳,等到深圳变得有几丝冬日的寒冷……想着想着,陈四强脑海里的画面就变成了他婆子骂骂咧咧地说母牛要生小牛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四个小孩把他们的妈妈挤出屏幕,一人凑一个角说妈妈也要生了爸爸咋还不回来……

路上的行人车辆已经明显减少,红绿灯下稀稀疏疏过马路的人脸明灭,朵朵杜鹃静静躺在绿化带里睡眠,蓝色的出租车在风与风之间穿梭,钻进温暖的昏黄灯光中。陈四强觉得脸上有点凉,伸手一揩,是两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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